楔子——青州,雨细蒙蒙织着,打在姜裳的竹雨遮上,落出沙沙的轻响。
她捏着雨遮漫无目的走着,倒也不急。
迎面一个玄衣男子抱着孩子,一手撑伞,伞沿低垂,只能看到那线条利落的腕骨,皮肤白皙,指节修长。
怀中的孩子小手攥着他衣襟,忽然“呀”地轻呼一声,细声细气的,带着点慌。
一只布老虎滚到姜裳脚边,巴掌大,沾了点泥。
她收住脚,捡起,看了眼上面细密的针脚,虎头额间花纹绣得方方正正,倒和她平时刺绣的习惯有些像,想来绣这个的也是心细之人。
“这位公子,”她扬声唤了句,声音被雨丝滤得轻软,“孩子的东西掉了。”
她将小老虎递过去。
男子怀里的孩子探出头,看见布老虎,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小胳膊挣着往姜裳这边凑:“是我的虎虎!”
“多谢。”
男子将雨伞往怀中之人倾了些,声音沉稳悦耳。
像是被这声音牵引,姜裳猛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邃的眸里,只是那眸,墨色太浓,看不出情绪。
她曾无数次梦见同样的眸子,只是梦里的那双深墨色瞳仁,总是托着她的影子,带着笑意,温柔缱绻。
“谢谢姐姐”,她的思绪被儿童脆生生的声音打断。
“阿念,乖。”
男子把布老虎塞回他怀里,让他搂紧了。
他朝姜裳点了点头,脚步比刚才慢了些,朝着相反方向。
他袖袍衣襟被风扬起,轻轻拂过她的肩头。
待他走远,姜裳的心似乎突然空了一瞬,滞闷的痛感袭来,喉头涌上腥甜。
陷入黑暗之前,她抬手,看到鲜红的血从指缝漏出,落在雨里,混沌不堪。
就像她此刻的梦境,周围全是雾霭,找不到方向,混混沌沌中,一道玄色身影朝她走来,她顺着那点微弱的光线,努力辨着,可怎么也辨不清那人的脸。
“爹爹,这位姐姐和画里的娘亲好像嗯她什么时候能醒?”
“快了爹爹,姐姐好像哭了。
“裳儿……”是谁在唤她?
声音温润悦耳,却有些急。
可她还不想醒,梦里的声音更温柔。
他喊她‘夫人’,还笑着吻过她的唇,问她:“我是谁?”
“夫君夫君是谁?”
“司钰……”正文——青州的夏,不热,此时城内正下着纷纷细雨,却也挡不住姜家绣楼前一众看热闹之人的热情,议论声如同沸水。
“前监察御史姜明远要给大女儿姜裳办招亲宴姜小姐可是青州第一美人,才貌双绝,听说大半个青州城的年轻公子哥都来了。”
“走,咱们也去瞧瞧热闹。”
几个路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前挤。
姜裳正端坐在绣楼二楼,悬挂着的纱帘搭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着一截光洁的下巴。
这场招亲本就是她和父亲商量好的计策,既要挡掉趋炎附势的求亲者,更要断了县丞家赵虎的念想——只是她选的题目,比父亲原想的“诗律”,更难一些。
“姐,你看楼下那个穿锦袍的,手里攥着的稿子都皱成球了!”
姜绫扒着纱帷,眼里满是促狭。
“还有那个戴方巾的,嘴都快咬破了,怕是连‘策论’俩字都没摸透!”
姜裳弯了弯唇,没说话。
她早料到如此,青州公子多耽于风花雪月,哪懂实务策论?
楼下高台上,姜明远脊背挺首,藏青长衫衬得他气场十足,声音穿透雨幕:“多谢各位公子赏脸。
今日招亲不考诗律只出两题:一为策论,问‘青州多涝,如何兼顾治水与劝农’;二为道德,问‘为官者当以何为本,若遇权贵施压,当守何道’。
两题皆需言之有物,合了小女心意,才算过第一关。”
这话一落,人群瞬间静了,求亲的公子哥们犯了难,他们平日里只会吟风弄月,哪懂这些实务与为官之道?
此时,绣楼对面的酒楼二层雅间,窗扉半开。
司钰长身而立,一袭墨色常服衬得他身姿颀长挺括。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松松捏着卷宗,目光落在那绣楼低垂的湘妃竹帘上。
一阵风过,帘角微扬,他恰瞥见帘后端坐的身影,一身月白缎裙,颈项纤秀,一双眸子水润清亮,他见过京城无数贵女,都不极她这般,沉静中透着坚韧,姿容清绝,不惹尘埃。
身侧的司墨略上前半步:“大人,姜老爷这招亲宴,倒像是故意设的筛子。”
他目光扫过楼下那些捧着诗稿、面露惶然的公子哥:“看这题目,分明是要拒那些只懂风花雪月的人。”
司钰闻言,只将手中的卷宗缓缓卷起,漫不经心在掌心中点了点,并未言语。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当众人都沉默时,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小生苏文昌,愿试作答。”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穿青布长衫的年轻公子上前,虽衣着朴素,却身姿挺拔,是青州有名的寒门才子。
苏文昌拱手道:“治水劝农一题,小生以为,当先征调民力修堤筑坝,储涝备旱;再劝农户改种粟、麦等耐旱作物,减少涝灾损失。”
“至于为官之本,当以‘忠君’为先,遇权贵施压,便暂且隐忍避让,不与争锋,方为长久之道。”
话落,不少人点头附和:“苏公子说得在理!”
“这答案够实在了!”
姜明远看向阁楼,扬声问:“裳儿,苏公子的答案,如何?”
帘后静默片刻,随即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似被泉水浸过,不高,婉转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苏公子之策,看似周全,实则有两处未妥。”
“其一,征调民夫固堤疏河,若只凭强制,不给补偿,农户家中无生计,还要服劳役,必生怨怼,非长治久安之策。
其二,劝农户改种耐涝作物,空有提议却无后续:新粮种从何处来?
何人牵头派遣?
这般提议,不过是纸上谈兵,难以推行。”
她话锋一转,谈及为官之道,语气添了几分郑重:“至于为官之本,姜裳以为,首在‘民’,而非仅在‘君’。
失了民心,君位亦难稳。
遇权贵施压,若所行之事合乎国法、顺乎民心,便当恪守正道,据理力争,而非避让。”
条理分明,格局开阔,不仅点出了苏文昌的疏漏,更道出了为官为民的根本,场下瞬间静了下来。
苏文昌听罢,对着绣楼方向深深一揖:“姜小姐洞悉明鉴,在下思虑不周,受教了。”
不少人也跟着点头,心生敬意。
谁也没料到,姜家小姐不仅有才名,竟还有这般见识与魄力。
也有人跳出来反驳:“姜小姐!
苏公子之答己算周全,你偏要挑错,出题如此刁钻,那你自己来讲!!”
“是啊姜小姐,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莫要藏着,让我等也开开眼!”
众人起哄。
姜绫急得拉了拉姐姐的衣袖:“姐,别理他们!
都是故意找茬!”
姜裳却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声音清润穿透雨幕:“既如此,我便说些浅见。”
“治水劝农,当以‘民’为核心。
修堤筑坝可征民力,却需‘以工代赈’——给参与修堤的农户发粮给钱,既解劳役之怨,又能补贴其家用。
储涝水之外,可在堤坝两侧种桑栽柳,桑可养蚕,柳可固堤,再教农户于桑下养鸡、柳下种豆,一举多得,既治了水,又增了农户收入。
至于粮种,可请官府出面,与粮商商议,先将粮种赊给农户,秋收后再还,免其无钱换种之难。”
她顿了顿:“为官之本,当以‘民’为根、‘法’为矩。
君为万民所立,忠君便是忠民;国法为万民所设,守法则是护民。
若遇权贵施压,所行之事若合民心、符国法,便该‘守道不避祸’。”
“家父当年查北疆军饷、替司国公平反,明知会触怒权贵、遭贬斥,却依旧为之,正因他知:为官者若不敢护民、不敢守道,纵保得自身,也失了为官的意义。
此便是我的答案。”
话音落,绣楼前彻底静了。
苏文昌立在原地,良久才叹道:“姜小姐之策,既顾实务,又怀民心。
其道,既守国法,又有风骨。
在下自愧不如。”
人群中忽然一阵骚动,赵虎带着一群家丁闯来。
“都给我让开,来人,把姜小姐给我请下来,我有话和她说。”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您出这么偏的题,不就是想把人都拒之门外?”
说完他冲向台前,对几个家丁使眼色。
那些家丁得令,冲到绣楼门口,人群吓得往后退,场面瞬间乱了起来。
姜明远脸色一沉,快步下台要拦:“赵虎!
你敢放肆!”
却被两个家奴推得踉跄着退了两步,险些摔倒。
“大人,这小子太无礼了,要不要属下出手?”
司墨按捺不住,手按在刀柄上,眼神冷了几分——就算赵虎对姜裳有心,这般强逼的法子,也实在可恶。
司钰却抬手止住他,抬眸瞥了眼竹帘后那道身影,声音低沉无波:“不必,姜家自有应对之法。”
楼下混乱之际,姜裳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清冷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精准地压向赵虎:“赵公子,依《大启律·户婚》:‘凡豪势之人,强夺良家妻女奸占为妻妾者,绞。
’你今日之行,己涉此条。”
“《大启·杂律》:‘诸弃毁器物、稼穑……’月前你纵奴毁我姜家门前石狮、践踏苗圃,价值己过尺,当笞五十,并偿赃。”
“《大启律·斗讼》辱朝廷敕封之臣,罪加一等。
我爹虽遭贬,但仍受朝堂敕封,容不尔等轻慢。
数罪并论,当处三年刑期。”
赵虎被这一连串冰冷的律条砸得懵住,气势瞬间萎了大半。
他虽横行乡里,却最惧官府律法,尤其惧这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下一刻就能将他送入大牢的阵势。
恰在此时,姜绫早己趁乱从后门溜出,引着县衙的捕头与数名衙役疾步赶来。
捕头亮出拘票,高声道:“赵虎!
姜老爷早己递状,告你强逼婚姻、毁损财物、辱骂朝廷命官,人证物证俱在,随我等回衙候审!”
赵虎面色惨白如纸,腿肚子发软,再无先前半点嚣张气焰。
两名衙役上前:“赵大公子,跟我们回衙吧,姜老爷的状纸证据确凿。”
孙虎急了,却不敢反抗,只对着绣楼方向喊:“姜小姐,我对您的心意,青州城里谁不知道?!
你跟他们说,我不是故意的……”姜裳在帘后没出声,神色淡漠。
赵虎的心意或许有几分真,可这份真,却裹着蛮横与自私,她半分也不会要。
衙役拖拽着赵虎离开,他还在回头望绣楼,满脸不甘。
人群里有人叹气,有人鄙夷——就算是真心,用错了法子,也成了作恶。
司墨看着这幕,松了口气,叹道:“大人,姜小姐果然早有准备!”
司钰目光在那道竹帘上落了片刻,指尖轻轻敲了下案卷,只道:“意料之中。”
风过,微微掀起绣楼竹帘一角。
帘后的姜裳似有所感,抬眼望来。
西目遥遥相对,便只一瞬。
对面那人,一身玄衣,气场凛冽,面容俊逸,微扬的眼尾,墨色瞳仁深邃。
司钰迎上姜裳投来的目光,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轻轻颔首,算是见礼。
而后收回目光,对司墨淡淡吐出二字:“走了。”
姜裳望着那玄色衣袍转身离去的背影,那轻轻一颔首,疏离又客气,可她偏觉那目光里,带着点看透人心的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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