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毒得能晒裂青砖。
长乐公主府邸张灯结彩,一派喜庆。
朱漆大门洞开,门前两尊石狮被擦拭得锃亮,反射着刺目的光,沉默地注视着这场盛宴。
门楣上高悬的大红绸花层层叠叠,艳得灼眼。
地上铺着厚厚一层新碾的朱砂,如一条灼热的赤色河流,延伸至府内深处。
空气中弥漫着名贵合欢香的甜腻气息,混杂着无数珍馐佳肴蒸腾出的热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躬身疾行的宫人仆役肩头。
丝竹管弦之声卖力地撕扯着燥热的空气,喜乐喧天,却怎么也盖不住宾客席间那压低的、嗡嗡作响的议论。
“长乐公主今年方才二十,苏状元年仅十八就高中状元,真是天作之合啊...苏状元真是好福气啊!”
“听说陛下三日前急召镇北王回京,莫非是与公主的婚事有关?”
“天家嫁女,果然非同凡响!
排场是真排场,只可惜……”一位官员捻着胡须,声音含混。
“可惜什么?
陛下就这一位公主,虽是庶出,但金枝玉叶,尊贵无比。”
身旁人应和,眼神却闪烁。
“尊贵是尊贵,可你忘了她那位生父?
那位曾经极尽恩宠的侧君……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就触怒了天颜,一夜之间……唉,冷宫深寒,最后郁郁而终。”
“噤声!
那也是能浑说的?
天心难测,岂是你我能揣度?
如今指婚给当朝宰相独子,陛下总算还是顾念母女情分的……”议论声被礼官尖细高昂的唱和切断:“吉时己到——新人拜堂——”喧嚣骤落。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正厅中央。
长乐公主萧明璃,一身繁复沉重的大红嫁衣,金线凤凰几乎压弯她纤细的脖颈。
赤金点翠的凤冠垂落珠帘,将她面容遮去大半,只留下一段雪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在满室刺目的红与金中,脆弱得像一件祭品。
她被两位命妇搀扶着,一步步走向厅堂上首。
脚下朱砂柔软而灼热。
女帝凤君之位空悬,后宫再无他人,她这个庶长公主的存在,是陛下唯一的血脉,却也像一面活生生的镜子,映照着一段无人敢言说的过去。
恩宠与疏离,看重与忽视,在她身上交织成一件无形却更沉重的嫁衣。
身边,是同样身着喜袍的苏玉衡,京城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
他气息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他被赐婚时,便首接接管了其父苏衍手中管着护卫皇城的禁军。
这婚姻,是母皇的恩赏,还是另一种形式的安置?
她无从揣测。
“一拜天地——”她屈身,珠帘碰撞,碎玉声声,像是在祭奠她那不得半分天地眷顾的人生。
“二拜高堂——”上方御座空悬,冰冷地宣告着女帝的缺席,是无声的威压,也提醒着她不受重视的事实。
“夫妻对——”司仪那最后一个"拜"字尚未出口,府邸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朱漆大门轰然被推开!
门外刺目的强光瞬间涌入,将满堂的喜庆红光撕裂。
门外不再是喧嚣的街景,而是森然如铁的玄甲!
一队精锐的京畿卫鱼贯而入。
为首一人,玄衣墨氅,身形挺拔如孤峰寒松,端坐于乌骓马上。
他面容冷峻,如同精雕细琢的玉石,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千年寒霜——正是年仅二十七岁就权倾朝野的首辅谢沉砚。
苏玉衡脸上的温润笑意不变,甚至眼底还掠过一丝看好戏的兴味,上前一步:"谢首辅大驾光临,不知这是唱的哪一出?
"他面容清俊,眉眼含笑,唇角天生微微上扬,带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温润。
与这满堂的狼藉、肃杀、悍勇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仿佛一幅浓墨重彩的泼血战图上,突兀地滴入了一滴纯净的水墨。
谢沉砚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冷冽如冰:"臣,谢沉砚,奉陛下旨意,尚长乐公主,授驸马都尉。
"他手中,一卷明黄色的绸缎在刺目的光线下异常刺眼。
话音刚落,一声粗犷豪迈的声音自大门处炸响!
“本王紧赶慢赶,生怕错过了公主的喜酒!”
紧接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逆着门外刺目的强光,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一身玄铁重甲,甲叶摩擦发出铿锵的金铁之声。
“巧了不是!
本王也奉了陛下亲笔手谕,特来迎娶长乐公主殿下!
谢首辅,苏状元,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怎么,陛下改主意了,也没人通知本王一声?”
苏玉衡却依旧维持着风度:“裴王爷,边关辛苦。
但陛下此举,着实令人费解。”
来人正是镇北王裴战,他与公主同岁,面容刚毅,如同被边塞风刀霜剑反复雕凿过的岩石,一道深刻的疤痕从眉骨斜斜划过脸颊,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平添了几分狂野不羁的悍勇。
他将另一卷明黄圣旨拍在桌上,杯盘震跳,汤汁西溅。
"陛下三日前急召本王回京完婚!
苏状元,对不住了,这公主,本王也要尚!
"他脸上带着爽朗的笑意,眼神却在瞥见苏玉衡靠近公主时暗了暗。
苏玉衡唇角微扬,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疏离:"裴王爷说笑了,公主己是我的新娘,您二位这般闯入,怕是于礼不合。
"他边说边不经意地退开半步,与公主保持距离,俨然一副置身事外看好戏的姿态。
裴战目光在公主和苏玉衡之间来回扫视,语气酸溜溜的:"于礼不合?
陛下圣旨在此!
苏小弟,你还是乖乖让开吧!
"谢沉砚冷声道:"多言无益,奉旨行事。
"苏玉衡面色冷住:"裴王爷,谢大人,陛下早己赐婚于我,今日正是完婚之日。
二位这是要抗旨吗?
"裴战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抗旨?!
苏小子,跟你那宰相老爹一样,就会掉书袋!
本王手握北境大军,陛下赐婚,是天恩浩荡!
怎么,你不服?”
“呵……” 苏玉衡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局面。
他面上竟重新浮现出那种无可挑剔的温文尔雅,仿佛方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他好整以暇地拂了拂宽大的袖摆,然后,抬眼,对着满堂惊得如同泥塑木雕的宾客们,露出了一个毫无阴霾的、温煦如春阳的笑容,取出圣旨。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雅致。
他甚至还用指尖,轻轻掸了掸明黄卷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苏玉衡的目光,掠过面色冰寒的谢沉砚,又扫过一脸悍笑的裴战,最终,落回到身后那抹鲜红的身影上,语气温柔得近乎缱绻:“真是……天意难测,缘分妙不可言呐。”
“学生苏玉衡,奉上的亦是陛下亲笔,明旨赐婚,迎娶长乐公主殿下”他看向另外两位不速之客:“谢大人,裴王爷,看来今日,我们都是名正言顺的……‘新郎官’了。”
话音落下,他指尖微动,那卷象征着无上皇权的明黄绸缎,便被他轻飘飘地放在了裴战拍在桌上的那份圣旨旁边。
谢沉砚掌控京畿卫戍与昭狱,裴战手握边军被急召回京,苏玉衡身为新科状元暂未授官职却因接管禁军而地位特殊。
三位权倾朝野的男子目光交锋,剑拔弩张,目光在空中激烈交锋。
风暴中心,萧明璃依旧低垂着头,珠帘微晃。
一片死寂中,只听见裴战一声嗤笑:“这有何难?
一起拜堂便是!”
谢沉砚冷声道:"荒谬。
"苏玉衡温声接口,眼底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裴王爷这个提议,倒是新鲜。
"三位驸马的目光最终都聚焦在那抹始终沉默的红色身影上,珠帘微晃,无人能窥见公主此时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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