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雍景和三年，暮春。
江南云府的别院深处，一架墨色藤萝正开得泼泼洒洒，细碎的紫花垂落如瀑，沾了晨露的花瓣被风一吹，便簌簌落在青石板上，叠起薄薄一层紫绒。
云韵跪坐在窗边的玫瑰椅上，素手握着一支狼毫，正对着宣纸上未完成的《兰亭集序》临摹。
她身着一袭月白色细麻襦裙，裙摆绣着几枝淡墨梅花，乌发松松挽成一个随云髻，只簪了一支碧玉簪子，衬得那张清丽的脸庞愈发莹白如玉。
“小姐，这墨怕是浓了些。”
贴身丫鬟绿萼端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走进来，见她笔尖凝滞，忍不住轻声提醒。
云韵抬眸，眼尾微微上挑，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却又在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
她对着宣纸端详片刻，轻轻点头：“是了，昨日研的墨放了一夜，是稠了。”
说罢便搁下笔，接过绿萼递来的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白瓷，才微微舒展了眉头。
她出身书香门第，父亲云舒是翰林院侍读，从三品的官职，在京中不算显赫，却也是清贵之家。
云韵自小跟着父亲读书写字，又随母亲学了琴棋书画，尤其是一手古琴弹得极好，在江南一带的世家小姐中颇有美名。
只是她性子素来沉静，不喜应酬，平日里最爱的便是在这别院中读书弹琴，日子过得倒也清净。
“小姐，夫人让您收拾一下，说是宫里来人了，老爷己经去前堂接旨了。”
另一个丫鬟青禾快步跑进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慌乱。
云韵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茶汤晃出细小的涟漪。
她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宫里来人？
可知是何事？”
“听说是…… 是选秀的旨意。”
青禾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
绿萼也变了脸色：“小姐，这可如何是好？
您素来不喜宫廷纷争，若是……慌什么。”
云韵打断她的话，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目光落在窗外那架藤萝上，“父亲身为朝廷命官，家中适龄女儿本就该应选，这是规矩。”
话虽如此，她的指尖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裙摆，指节微微泛白。
她不是不明白，这选秀一道，看似是飞黄腾达的捷径，实则是将女子的一生困在朱红宫墙之内。
她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读过前朝的宫词，那些 “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 的句子，字字都透着无尽的悲凉。
她向往的，从来都是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的寻常日子，而非那看似荣华富贵，实则步步惊心的后宫。
“韵儿，你来了。”
刚走到前堂门口，就听见母亲沈氏的声音。
云韵定了定神，推门而入，只见前堂正中站着一位身着绯色官服的太监，手持明黄色的圣旨，脸上带着倨傲的神色。
父亲云舒站在一旁，神色凝重，母亲则红着眼圈，见她进来，连忙招手让她上前。
“云小姐，接旨吧。”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展开了圣旨。
云韵依言跪下，耳边响起那熟悉的措辞：“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翰林院侍读云舒之女云氏，娴熟大方，温良敦厚，深得朕心，着即入宫，封为常在，择吉日起程。
钦此。”
“臣女云韵，谢主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只是在叩首的瞬间，额头触碰到冰凉的青石板，才感受到一丝彻骨的寒意。
送走传旨太监，沈氏再也忍不住，拉着云韵的手哭了起来：“我的儿，都怪为娘没本事，不能让你嫁个寻常人家，安稳过一辈子。
那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你这一去，娘真不知道……娘，别哭了。”
云韵轻轻拍着母亲的背，眼眶也有些发热，“女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再说，能为家族分忧，也是女儿的本分。”
云舒叹了口气，走到她们身边：“韵儿，爹知道你委屈。
只是如今朝堂局势复杂，为父身为翰林院侍读，虽有清名，却无实权。
此次选秀，若你能在宫中站稳脚跟，不仅能为云家增添助力，也能护得家人平安。”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块玉佩，递给云韵，“这是你外祖父留下的梅花玉佩，据说能辟邪消灾，你带着它，就当是爹和娘在你身边陪着你。”
云韵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上面雕刻的梅花栩栩如生。
她将玉佩紧紧握在手中，点了点头：“女儿明白。”
接下来的几日，云府上下都在为云韵入宫做准备。
沈氏亲自为她挑选衣物首饰，从家常的襦裙到入宫的宫装，一一打点妥当。
绿萼和青禾也忙着收拾行囊，时不时红着眼圈，舍不得自家小姐。
这日午后，云韵独自一人来到别院的琴室。
琴案上放着她常用的那张古琴 “寒梅”，琴身是百年老桐木所制，琴尾刻着几枝寒梅，是父亲特意为她寻来的。
她坐下，轻轻拨动琴弦，一曲《梅花三弄》便缓缓流淌而出。
琴声起初清越悠扬，如寒梅初绽，带着几分孤高与坚韧；渐渐的，琴声变得沉郁起来，如暴雪压枝，透着无尽的悲凉与无奈。
绿萼站在门外，听着琴声，忍不住落下泪来。
一曲终了，云韵久久没有抬手，指尖还停留在琴弦上。
她知道，从接旨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己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那朱红的宫墙，不仅锁住了无数女子的青春与梦想，也将成为她未来的战场。
“小姐，夫人让您过去试穿入宫的宫装。”
绿萼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云韵深吸一口气，擦去眼角的湿意，站起身来。
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眉眼温婉，却眼神坚定的自己，轻声道：“云韵，从今日起，你不能再任性了。”
镜中的女子，也仿佛在看着她，点了点头。
她转身走出琴室，阳光透过廊下的花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丫鬟们忙碌的声音，还有母亲的叮嘱声。
这寻常的人间烟火，再过几日，便与她无关了。
云韵握紧了手中的梅花玉佩，一步步向前走去。
她的背影纤细，却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如同寒风中傲然挺立的梅花，即将迎接那未知的风雨。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