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前两日,江南的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凉。
顾逢长缩在竹舍的窗下抄书,指尖冻得发僵,蘸墨时笔杆在砚台边缘磕出细碎的响。
竹屋是租来的,屋顶铺的茅草去年冬天被雪压塌过一角,此刻漏下的雨丝正落在书页上,晕开“之乎者也”几个墨团。
他放下笔,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肩。
屋角堆着半袋糙米,是上月替镇西头李秀才写家书换的,如今只剩个底儿。
墙根立着的旧木柜上,摆着只缺了口的瓷瓶,里面插着两枝干枯的梅枝——还是腊月里从后山折的,如今枝桠上蒙了层灰,倒比他这屋子还多些生气。
“顾相公,在家吗?”
院门外传来王婆婆的声音,伴着竹杖敲青石板的笃笃声。
顾逢长起身去开门,见老婆子挎着个竹篮,篮里放着块蒸糕,还有一小碗腌菜。
“刚蒸的米糕,你趁热吃。”
王婆婆挤进门槛,目光扫过桌上的残墨和空米袋,叹了口气,“又抄书呢?
那李家秀才也忒小气,千字才给二十文,哪够你糊口?”
顾逢长接过竹篮,指尖碰着温热的糕体,心里暖了暖,却还是笑道:“多谢婆婆。
读书人本就该耐得清贫,何况抄书也能温故知新。”
“温故知新能当饭吃?”
王婆婆往灶房瞅了眼,锅里空空如也,“前儿张地主家的三姨太还托我问你,说愿出每月五两银子,请你去府里教她写诗。
你怎的又拒了?”
顾逢长垂眸,指尖在竹篮沿上划了道痕。
他怎会忘了那三姨太?
上月在镇上茶馆见过一面,穿金戴银,脸上的脂粉厚得能刮下来,说话时夹着几句半生不熟的戏文,指着茶馆墙上的“清风明月”题字,说“这‘风’字写得像我家狗的爪子”。
“三姨太性情豪爽,只是与我所求不符。”
他说得委婉,王婆婆却懂了,撇撇嘴:“你呀,就是太挑。
三十岁的人了,连个家室都没有,难道要一辈子守着这破竹屋?”
老婆子絮絮叨叨走后,顾逢长把米糕切成小块,就着腌菜慢慢吃。
糕是糙米做的,带着点焦香,他却吃得仔细——这是今春头回尝着甜口。
吃到一半,院门外又有动静,这次是个穿绸缎的小厮,手里托着个描金漆盒,居高临下地瞥着竹屋:“你就是顾逢长?
我家主子请你去府里坐坐。”
顾逢长放下筷子,见小厮腰间挂着块玉牌,上面刻着“张府”二字,便知是三姨太又派人来了。
他掸了掸青布长衫上的褶皱,尽量让自己显得体面些:“烦请回复你家主子,我资质浅薄,恐难当教导之责。”
“你别给脸不要脸!”
小厮瞪眼,“我家三姨太说了,只要你肯去,除了月钱,还送你一套新宅院!
你这破竹屋,刮风漏风,下雨漏雨,也配让你住?”
顾逢长脸色没变,只是伸手将院门关了半扇:“多谢抬爱,告辞。”
小厮气得跳脚,骂了几句“穷酸秀才”,才悻悻离去。
顾逢长靠在门后,听着脚步声远了,才缓缓蹲下身,看着地上的米糕碎屑,忽然笑了。
他不是傲骨不屈,只是实在忍不了。
那些乡绅富户,要么满脸铜臭,要么附庸风雅,见了他这张脸,眼神里的打量像钩子似的,要把他扒得干干净净。
他要的从来不是五两银子,也不是新宅院,是个能让他体面活着的人——至少,得懂他案头的诗,懂他琴上的音,懂他青衫上落的花。
可江南乡野,哪有这样的人?
久而久之,“顾秀才清高”的名声倒传了出去。
有人说他是嫌贫爱富,有人说他是假正经,还有媒婆暗地里笑他:“长得再好有什么用?
三十岁还啃书本,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顾逢长对此从不在意。
他照旧每日抄书,偶尔去镇上的书铺换几本旧书,傍晚时坐在竹屋前的老槐树下,弹会儿那架缺了根弦的古琴。
琴声断断续续,混着远处的蛙鸣,倒也有几分野趣。
只是夜深人静时,他摸着冰凉的床板,也会想起王婆婆的话。
三十岁了,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他盯着屋顶的破洞,看雨丝落进来,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里映着他清瘦的影子,眉眼依旧柔和,只是眼底多了些挥不去的倦意。
或许,真该认命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