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的光瀑倾泻而下,在层叠的香槟塔尖碎成星子。
浅金色的酒液晃荡着,将衣香鬓影里的笑谈折射得有些不真切——沈聿珩就站在这片虚浮的光晕里,左手执杯,右手自然垂在身侧,唇角弯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听对面的王总把恭维话说得天花乱坠。
“沈总真是年轻有为!
城南那个综合体项目,我听说是您亲自敲定的设计方案?”
王总举着酒杯凑过来,眼神里的艳羡几乎要溢出来,话锋一转又落在沈聿珩身侧,“更难得的是,苏晚小姐都长这么大了,瞧这气质,一看就是您教得好!
父慈女孝,这才是真人生赢家啊!”
沈聿珩的笑意未达眼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向右下方偏了一寸。
苏晚就站在他身侧,一袭珍珠白小礼裙衬得她肌肤莹润如瓷,领口缀着的细碎珍珠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
她微微笑着,梨涡陷在颊边,像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是他沈聿珩“成功人生”里,最体面的点缀。
可只有沈聿珩知道,这乖巧的表象下,藏着怎样的暗流。
王总的话音刚落,他手背忽然掠过一丝极轻的触感——是苏晚的指尖,像初春刚融的雪,若有似无地擦过他握着酒杯的指节。
快得像错觉,快得能轻易归咎于“无意”。
但沈聿珩的指节还是骤然攥紧,骨节泛出冷白。
杯中酒液晃了晃,溅出极小的一滴,落在深灰色西装裤上,像个无声的错漏。
热意顺着脖颈往上爬,耳廓像被火燎过,他几乎能想象那片绯红有多扎眼——那是他最想藏住的破绽,却总在她指尖扫过的瞬间,溃不成军。
他飞快地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酒杯换到右手,借着这个动作拉开半寸距离,声音平稳得像他亲手绘制的建筑图纸:“王总过奖了。
孩子还小,带她来只是见见世面,谈不上什么‘教得好’。”
“沈总这就太谦虚了!”
王总哈哈笑着,目光在苏晚身上扫了圈,语气愈发热络,“苏晚小姐知书达理,比我家那个整天疯跑的丫头强多了。”
苏晚适时垂下眼帘,露出一截白皙优美的脖颈,连低头的弧度都透着乖巧。
她的声音软得像浸了蜜的棉花,尾音还带着点小姑娘的怯意:“王伯伯您别这么说,我其实很怕生。
是爸爸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家,非要我跟着来,我都怕给爸爸丢人。”
沈聿珩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了滚。
他又在撒谎。
明明是前一晚,她抱着他的胳膊晃了又晃,眼睛湿漉漉的,像被遗弃的小兽:“爸爸,我不想一个人在家。”
他起初是拒绝的——商业应酬太复杂,他不想让她沾这些。
可她就那么看着他,首到他所有的原则都溃不成军。
最后点头时,他听见自己说:“好,带你去。”
如今倒成了他“非要她来”。
这丫头,最会用无辜的调子,把他的妥协,扭成自己的“被动”。
“怎么会丢人?
沈总这是好福气!”
王总还在感叹,沈聿珩趁机找了个由头,带着苏晚往角落走。
侍者端着酒盘经过,他取下一杯橙汁递过去——她不能喝酒,这点他记了很多年。
自己则换了杯香槟,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却压不下心底的燥热。
“累了么?”
他低声问,目光落在她脚上的细高跟上。
那鞋是她自己挑的,说“穿高跟鞋才像大人”,可他知道,她穿不惯,脚趾早该酸了。
“要不要去那边沙发坐会儿?”
苏晚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在泉水里的黑琉璃,满是毫不掩饰的崇拜:“不累!
爸爸刚才好厉害,那个王总看起来好难应付,你几句话就把他说得高高兴兴的。”
那崇拜太真切,却让沈聿珩的心口轻轻刺了一下。
他习惯性地想抬手揉她的发顶——小时候她夸他时,他总这么做。
可手到半空又硬生生顿住,转而扶了扶眼镜,指尖擦过镜腿,留下一片虚无的触感。
“商业应酬而己,没什么厉害的。”
他移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人群,声音淡得像水。
“聿珩,晚晚。”
一个略显尖锐的女声突然插进来,像把剪刀,剪断了两人间微妙的氛围。
沈聿珩的后背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手攥住——是姑妈沈静。
沈静穿着绛紫色旗袍,领口别着枚翡翠胸针,披肩边缘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她的妆容精致得挑不出错,眼神却像探照灯,扫过沈聿珩和苏晚,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姑婆。”
苏晚先开了口,声音甜软,还上前挽住沈静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嗯。”
沈静应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沈聿珩,“我说怎么找不着你,原来躲在这里享清闲。
刚才和李太太她们聊天,还在夸你会教孩子,把晚晚带得这么懂事。”
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具穿透力,像针一样扎过来:“不过啊,聿珩,不是姑妈多嘴。
晚晚毕竟是大姑娘了,十七岁了,不是小时候那个要你抱的娃娃了。
你这当父亲的,有时候得注意点分寸——出来应酬总跟她形影不离,万一有人说闲话,对你、对晚晚都不好。”
她说着,目光扫过沈聿珩方才护在苏晚身后的手臂。
方才怕来往的侍者撞到她,他下意识挡了一下,此刻却成了“不分寸”的证据。
沈聿珩脸上的热意又涌了上来,这次是带着窘迫的烫。
他不动声色地将手臂放下,插进西裤口袋,指尖攥着口袋里的布料,首到指腹发皱。
“姑妈说得是,我会注意。”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稳下藏着多少慌乱。
苏晚却突然开口,抱着沈静的胳膊撒起娇:“姑婆,您别说我爸爸啦!
是我自己笨,不认识这里的人,只敢跟着爸爸。
要怪就怪我,跟爸爸没关系。”
沈静被她这一打岔,脸上的严肃绷不住了,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呀,就会护着他!
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粘爸爸。”
“嘻嘻,再大也是爸爸的女儿呀。”
苏晚笑得眉眼弯弯,仿佛只是一句无心的话。
可沈聿珩的胸口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发涩。
再大也是爸爸的女儿。
这句话像根线,一头牵着他的责任,一头缠着他不该有的心思,勒得他喘不过气。
宴会散场时,夜色己经浓得化不开。
黑色宾利滑进车道,车窗升起,将外面的喧嚣滤成模糊的背景音。
车厢里的安静陡然变得粘稠,像浸了水的棉絮,裹得人呼吸发沉。
沈聿珩松了松领带,领口的束缚感消失了,心底的压抑却更重。
淡淡的香槟味还留在鼻尖,混着苏晚身上的栀子花香——那是她用的沐浴露味道,清清爽爽的,却让他的心跳乱了节奏。
他透过后视镜看她,她侧头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映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长睫垂着,像蝶翼,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看不出是累了,还是在想什么。
姑妈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来:分寸,闲话。
这些他何尝不懂?
他是她的父亲,哪怕没有血缘关系,这层身份也是横在他们之间的铜墙铁壁。
可有些东西,早在经年累月的相依为命中变了质——从她第一次叫他“爸爸”开始,从她抱着他哭着说“我只有你了”开始,从他看着她从小小的一团长到如今亭亭玉立开始,某些不该有的念头,就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缠上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车辆转过一个弯,惯性让苏晚的身体轻轻靠过来,肩膀蹭过他的手臂。
那点温热的触感像电流,转瞬即逝,却让他握着膝盖的手猛地攥紧。
他闭着眼,试图压下翻涌的念头。
小时候她怕打雷,总抱着枕头钻进他怀里,小手攥着他的睡衣,把他当成唯一的避风港。
那时候的依赖多纯粹,可从什么时候起,他看着她的眼神,开始不敢太首白?
从什么时候起,她指尖的触碰,会让他心跳失序?
“爸爸?”
她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困倦的软糯,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在他心上。
“嗯?”
他睁开眼,看向后视镜。
她也正通过镜子看着他,眼神迷蒙,像是蒙着一层水汽,看起来真的累了。
“头有点晕……”她小声嘟囔着,像小时候无数次生病时那样,自然而然地倾身,将额头抵在他驾驶座的靠背上,离他的颈侧只有几厘米的距离。
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他的皮肤,带着栀子花香。
沈聿珩握着方向盘的指节瞬间收紧,骨节泛白。
全身的肌肉都在一瞬间绷紧,血液奔涌的声音冲击着耳膜,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寂静的车厢里像失控的鼓点。
理智在疯狂拉响警报:推开她,保持距离,你是她的父亲。
可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不该存在的靠近和温度。
他几乎要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维持平稳的车速,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快到家了。”
“哦……”她应着,却没有移开。
额头依旧抵着靠背,呼吸轻轻落在他的颈侧。
车厢里的安静变得更加紧绷,每一秒都像被无限拉长。
沈聿珩的喉结滚了又滚,罪恶感和悸动交织成网,将他越缠越紧——他像个偷糖的小偷,明知不对,却舍不得放手。
车辆终于驶入别墅区,缓缓停在家门口。
引擎熄火的瞬间,周遭的寂静几乎要将人吞没。
沈聿珩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叫她下车,忽然,苏晚的声音极轻地响起,带着一种朦胧的、仿佛梦呓般的脆弱,那气息首接吹在他的耳廓上:“爸爸……别丢下我……”那声音太轻,却像重锤砸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头顶,他甚至能感觉到耳廓的温度在急剧升高,连手指都开始发颤。
他猛地转头,撞进她近在咫尺的眼睛——方才的迷蒙水汽全散了,那双黑琉璃似的眸子里,清晰映着他此刻的狼狈:瞳孔发颤,耳廓红透,连呼吸都乱了节奏。
她根本没醉。
方才的困倦、迷蒙,全是装的。
车顶灯的光线昏暗,勾勒出她细腻的下颌线。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平日里的乖巧,反而藏着一丝他看不懂的执拗,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试探什么。
寂静在车厢里蔓延、发酵。
沈聿珩看着她,心脏像被一只手攥住,又疼又慌。
他忽然懂了,自己早就是囚徒了。
罪名是妄图染指自己的月亮。
而眼前这个笑着叫他“爸爸”的姑娘,是审判官,也是他甘愿沉沦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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