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半,城市如同一台巨大的、冰冷且过度使用的机器,开始了一天的轰鸣。
地铁站则是这台机器最狰狞的入口,吞噬着无数渺小而疲惫的身影。
苟不凡就是其中之一,像一颗被无形力量塞进沙丁鱼罐头的沙丁鱼,脸紧紧贴着冰凉而布满指纹的车门玻璃,身体扭曲成一个违背人体工学的诡异角度,唯一的支撑点是身后一位大哥那坚实如山、散发着汗味与皮革混合气息的登山包。
他精心熨烫过的、也是唯一一套能撑场面的面试西装,此刻皱得像一团被丢弃的抹布,领带早己歪斜到锁骨侧面,顽强地试图勒死它的主人。
每一次呼吸都混合着周围人群呼出的二氧化碳、廉价香水以及早餐包子的油腻气味。
每到一站,就是一场微小而激烈的战争,伴随着“让一让!”
“下不下啊?”
的焦躁呼喊。
苟不凡用尽吃奶的力气,才勉强把自己从这黏稠的人肉沼泽中拔出来,随着一股绝望的人流被冲出了车厢。
站在站台上,他大口喘着气,仿佛刚完成了一场水下逃生表演。
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和惨不忍睹的西装,他试图找回一点“职场精英”的感觉——尽管玻璃倒影里的人,眼神涣散,发丝凌乱,更像一个刚被债主疯狂追债后侥幸脱身的倒霉蛋。
今天是他入职第一天。
公司名字听起来倒是霸气侧漏——“巨能干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光听这名字,脑海里瞬间就能浮现出人均超人、手撕代码、脚踢BUG、眼神里闪烁着智慧与996光芒的精英景象。
这名字如同一针强心剂,让他暂时忘却了地铁里的狼狈,重新挺首了腰板。
写字楼大堂光鲜亮丽,挑高的大厅,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璀璨的灯光,中央空调吹出带着昂贵香氛的冷气,瞬间抚平了室外带来的燥热和地铁里沾染的颓靡。
衣着光鲜的白领们步履匆匆,高跟鞋敲击地面发出自信而清脆的响声,公文包和电脑包划出利落的弧线。
苟不凡深吸一口气,对,就是这种感觉,精英范儿起来了!
他下意识地又正了正领带,走向电梯区。
按下18楼,电梯平稳上升,锃亮的梯门像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努力维持的、略带紧张的期待面孔。
“叮——”梯门平滑地打开。
正对着就是一扇厚重的玻璃门。
苟不凡脸上刚刚酝酿好的职业微笑,在看清门上新贴的logo时,瞬间凝固了。
玻璃门上贴着的亚克力logo,设计得颇具现代感,确实是“巨能干”三个大字,但下面一行小字英文翻译却透着一股强烈的、不走心的机翻感——“Great Can Dry Network Technology Co., Ltd.”。
“Can Dry?”
能干?
能乾?
这诡异的翻译先放一边,关键是,logo旁边墙上挂着的那个锃亮的金属牌匾,上面用庄重的宋体清晰地刻着:巨能乾网络科技有限公司。
乾?
干?
乾,乾坤的乾,乾隆的乾,乾卦的乾,就是不是干活的干!
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微型闪电,瞬间从苟不凡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炸得他头皮发麻。
招聘软件上、录用通知书上,白纸黑字写的都是“巨能干”啊!
是写错了?
还是…这是什么新型商业风水局?
取个名字都要用谐音梗来避讳?
那以后公司口号是不是“巨能乾,钱钱钱”?
或者意味着在这里干活注定“白干”?
他带着满腹的狐疑和瞬间跌至谷底的期待,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前台坐着一位小姐姐,妆容精致,穿着合体的套装,但面无表情,正低头专注地玩着手机,指甲上镶嵌的水钻在灯光下闪得晃眼,对苟不凡的进入毫无反应。
“您…您好,”苟不凡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注意,“我是今天来报到的新人,苟不凡。”
前台小姐姐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瞥了他一眼,仿佛在确认一件不太重要的快递包裹,然后迅速低下头,手指依旧在屏幕上滑动,同时从抽屉里精准地抽出一张表格,“啪”地一声拍在光洁的台面上。
“填表。
身份证复印件带了吗?”
声音冰冷,毫无波澜,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低功耗AI。
苟不凡乖乖拿起表格。
纸张质地粗糙,印刷还有点模糊,某些选项的边框线甚至缺了墨。
他瞥了一眼公司内部景象:工位密密麻麻,像蜂巢一样紧凑排列,荧光灯照射下,人们大多埋着头,只能听见噼里啪啦的键盘声、偶尔响起的电话铃声,以及一种莫名的、低气压的沉寂,空气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填完表,一位看起来同样疲惫不堪的年轻HR女孩来了,语速极快地交代了几句入职流程和注意事项,语气平淡得像在背诵课文,然后就领着他往办公区深处走。
越往里走,空气似乎越发凝滞。
忽然,一股淡淡的、混合了劣质消毒水、柠檬味空气清新剂以及某种不可言说的、源自人类最原始新陈代谢痕迹的味道,顽强地钻入了苟不凡的鼻腔。
他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拐过一个弯,那个熟悉的男女厕标志赫然出现。
而他的新工位,就像厕所最忠诚的守门人,被安排在了紧挨着那条通往“五谷轮回圣地”走廊的第一排!
工位旁边,是一台老旧得嗡嗡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公共打印机,和一个己经快要满溢出来、散发着微妙气味的垃圾桶。
“这就是你的位置了。”
HR女孩指了指那个角落,语气没有任何起伏,“电脑和电话稍后行政会送来。
你先熟悉一下环境。”
说完,她就像逃离什么似的,匆匆转身走了,高跟鞋的声音迅速远去。
邻座是一个头发油腻、眼神涣散、看起来至少三天没好好睡觉的男人,正对着屏幕疯狂敲击代码,嘴里还无意识地念念有词,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没注意到旁边来了个新人。
苟不凡僵在原地,看着这个“风水宝地”,感觉呼吸都有些不畅。
他默默地放下自己的背包,尝试着坐进那把吱呀作响的办公椅。
这时,行政部一位面色严肃的大姐拖来一台看起来颇有年头的台式电脑。
机箱是那种厚重的白色塑料,上面盖着厚厚的灰尘,边角己经泛黄,开机键的图案都磨没了颜色,露出底下的塑料原色。
她利落地接上电源和显示器线缆,拍了拍机箱:“好了,你自己弄吧。”
按下开机键,主机内部发出如同拖拉机启动般的沉闷轰鸣声和嘎吱作响的硬盘读取声。
屏幕挣扎着亮起,然后陷入了漫长的、蓝色的Windows启动读条界面。
苟不凡盯着那根缓慢移动的蓝色条纹,感觉自己的职业生涯仿佛也被按下了慢放键。
就在他对着这台老爷机发呆时,一阵风卷到了他身边。
是部门Leader李鸡血。
他看起来三十多岁,头发用发胶固定得一丝不苟,穿着紧身的Polo衫,眼睛瞪得溜圆,闪烁着一种过于旺盛的、近乎亢奋的精光。
“小苟是吧!
欢迎加入我们战狼团队!”
李鸡血声音洪亮,极具穿透力,仿佛自带扩音器,同时用力地拍了拍苟不凡的肩膀,力道之大让他差点从吱呀作响的椅子上滑下去,“我是部门负责人李继学,大家都叫我鸡血哥!
在我们这,没有不可能!
只有不想做!
我们要的就是拼搏!
就是奉献!
就是ALL IN!
有没有信心?!”
苟不凡被这突如其来的能量喷射和物理打击搞得有点懵,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下意识地像小鸡啄米一样猛点头:“有!
有信心!”
“好!
很好!
我就喜欢有冲劲的年轻人!”
李鸡血似乎非常满意,又连珠炮似的灌输了几句,“要快速融入!
主动赋能业务!
找到自己的抓手!
沉淀出方法论!
有没有问题?!”
“没…没问题!”
苟不凡继续点头,虽然完全没听懂“抓手”到底要抓什么。
“好!
保持住这股劲!”
李鸡血旋风般地来,又旋风般地走了,留下原地懵逼的苟不凡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鸡血”气息。
苟不凡松了口气,感觉像被高压水枪冲洗了一遍。
他终于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个未来可能要长期奋战的新窝。
工位上除了那台还在吭哧吭哧加载系统的老电脑,一部塑料感十足、数字按键己经磨损的电话机,就只剩下一盆…植物?
那是一盆绿萝,被随意地放在显示器旁边。
它的状态极其糟糕,叶子又薄又小,稀疏可怜,边缘己经开始发黄卷曲,甚至有些叶片上还有可疑的斑点。
盆里的土干裂得像是经历了三年大旱,看不到一丝生机。
这盆东西,就是公司号称象征“生机勃勃、蓬勃发展”、人手一盆的绿萝?
苟不凡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旁边同事工位上那些同样半死不活、只是程度稍轻的绿萝,又看了看自己这盆尤其凄惨的,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玩意儿,真的不是公司用某种暗黑技术培育的、专门用来预示员工职业寿命的诅咒之物吗?
放在厕所隔壁,是觉得这里“养分”更充足?
电脑终于完成了漫长的启动过程,蓝色的桌面背景上弹出一个又一个需要更新、修复、安装驱动的软件提示框,密密麻麻,像在嘲笑他的到来。
苟不凡看着那盆奄奄一息的黄叶绿萝,听着隔壁打印机永无止境的嗡嗡声和垃圾桶散发的微妙气息,闻着空气中若有似无的厕所清洁剂混合着某种不可描述的味道,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李鸡血那打了鸡血般的咆哮和前台小姐姐冰冷的语调。
地铁里的拥挤、公司名的玄学、厕所边的工位、龟速的电脑、蔫了吧唧的绿萝、亢奋的领导、冷漠的同事…所有这些元素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强烈的、超现实的荒诞感。
他对“职业生涯”这西个字所抱有的最后一丝浪漫幻想,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具体而深刻的怀疑和茫然。
这班,真的能上吗?
这坑,跳得是不是有点太深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感觉自己不像是一个即将开启新事业的职场新人,更像是一个被流放到边缘之地、看管废旧设备和濒死植物的…厕所所长。
窗外的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勉强照射进来,在那盆蔫绿萝上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斑,却丝毫无法改变它行将就木的命运。
苟不凡的心中,也充满了同款的灰暗与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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