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苏澈坚信,人生是一道复杂的几何证明题。
只要前提条件清晰,推理步骤严谨,就必然能得到那个名为“满分人生”的唯一解。
首到,第一个“无理数”毫无征兆地闯入了他的坐标系。
***故事的开端,始于夏末。
空气黏糊糊的,没一丝风。
整座城市像被扔进了一个巨大的蒸笼,每个人都在这湿热里缓慢地煎熬。
苏澈房间里那台老旧的吊扇,早就没了年轻时的脾气,扇叶转得有气无力,像是下一秒就要罢工。
它切着热浪,周而复始地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这单调的噪音,反倒成了这个漫长暑假里,唯一的陪伴和心安。
苏澈盘腿坐在床上,身体的重量让陈旧的床板发出一声绵长的“嘎吱”声。
他捧着一部屏幕己有几道明显划痕的手机,所有的注意力都汇聚在那一方小小的光亮之上。
他在一个极其简洁的写作应用里,指尖悬在屏幕上方,犹豫了很久,才小心翼翼地敲下了这个夏天的最后一个句号。
——“少年抬起头,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整条银河,落入了她的眼眸。”
写完,他又盯着这句话反复默读。
太矫情了。
一个人的眼睛怎么可能装下银河?
从天文学、物理学,甚至从基础的光学折射角度看,这都是一个荒谬的悖论。
可偏偏是这种不合逻辑的浪漫,让他感到一种挣脱束缚的、近乎于“犯罪”的快乐。
这,就是他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在这个由逻辑和公理主宰的世界里,他偷偷扮演着唯一的“无理数”。
“咔哒。”
房门被轻轻推开,妈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倚着门框,声音里带着惯常的温和:“明天开学,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看你灯还亮着,早点睡吧。”
苏澈像被人当场揭穿了秘密,手指下意识就按了锁屏键。
手机屏幕一黑,那个藏着星辰大海的小世界消失了。
他抬起头,点点头,“知道了妈,马上。”
妈妈看了他几秒钟,没再多问。
“校服给你熨好了,挂在衣柜外面,记得设闹钟。”
说完,她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重归寂静。
苏澈松了口气,重新点亮屏幕,看着文档里那句话,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顶端,悄无声息地滑出一条推送通知。
来自那个名为“墨迹”的小众写作APP。
‘晚星’评论了你的章节《夏夜回响》苏澈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笔名叫“寻光者”,在这个APP上断断续续连载着一个关于少年成长的故事,几乎没什么人看。
这个ID叫“晚星”的读者,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忠实的追随者。
他点开通知,一行熟悉的文字跳了出来:“作者,你再不更新,我开 K-ON学就没精神了!”
后面还跟了一个“托腮”的颜文字。
苏澈忍不住笑了笑。
他点开“晚星”的主页,头像还是那个熟悉的模样——一张手绘的简笔画,画风很干净。
画上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她坐着,仰头望着漫天的星空。
这张头像他看过很多次,每次都觉得画得很有意境。
一个喜欢星星的女孩子吗?
大概是个艺术生吧。
他退了出去,将这份小小的、来自陌生人的温暖,连同那个不合逻辑的故事,一起封存在了这个夏天的最后一夜。
关了灯,仰面躺倒。
黑暗里,知了的叫声和风扇的转动声变得格外清楚。
“求证:我的青春 = 满分人生。”
他在心里,用他最习惯的格式,给自己立下了高中生活的第一道,也是最重要的一道命题。
***他是在一阵“滋啦”声和浓郁的荷包蛋香气中醒来的。
阳光己经越过了窗帘的阻挡,在地上投下了一块明亮的光斑。
崭新的校服穿在身上,带着一股阳光和皂角的混合气息,但领口和袖口都有些僵硬,硌得皮肤不太舒服。
镜子里的少年,脸颊还带着些许婴儿肥,眼神却在努力装出几分超出年龄的沉稳。
高中校园比他想象中要大上许多,也更显庄严肃穆。
林荫道两旁的香樟树高大挺拔,枝叶交错,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泥土的味道,混合着新生们身上那股兴奋又忐忑的气息,构成了一种名为“开始”的独特氛围。
他按照指示牌,在教学楼的走廊尽头找到了“高一(10)班”的门牌。
教室里早己人声鼎沸,嗡嗡的说话声像一个结构复杂却又充满活力的蜂巢。
苏澈环视一圈,目光在几十张陌生的面孔中迅速搜寻,很快就定格了——他的初中好友兼同桌,叶寻,正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他后,夸张地冲他挥舞着手臂,咧着嘴笑得像个地主家的傻儿子。
苏澈那颗因陌生环境而微微悬着的心,瞬间落回了实处。
他笑着走过去,在他旁边的空位上放下了书包。
“总算来了你,”叶寻一把揽过他的肩膀,“我还以为你那点方向感全还给初中老师了呢。
怎么样,新学校感觉如何?
够大吧?”
“还行。”
苏澈坐下,打量着周围的新同学,“没想到咱们还能分到一个班,概率还挺小的。”
“那必须的,这叫缘分!”
叶寻得意地挤挤眼,然后用下巴朝另一个方向点了点,压低了声音,“诶,看见那边那个没?
第三排靠窗的那个,就是一个人对着窗户发呆的那个。”
苏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个清瘦的侧影。
那个男生穿着和大家一样的校服,却仿佛与周遭的热闹隔绝开来。
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只是单手支着下巴,安静地望着窗外。
窗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只有几片被风吹来的云,懒洋洋地飘着。
可他看得是那么专注,仿佛那云层之上,正上演着一场无人知晓的默片。
“他谁啊?”
“林泽,”叶寻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的复杂情绪,“咱们这届的中考状元。
神人一个,上课不怎么听,就爱看天,但回回年级第一。
你说这合理吗?
这不科学啊!”
苏澈“哦”了一声,又多看了那个叫林泽的男生一眼。
一个总看云的学霸,一个不遵循“努力-收获”这一基本逻辑却能获得最优解的人。
这听起来,也属于那种不合逻辑的范畴,一个和他偷偷写的小说一样,令人费解的“变量”。
开学的第一节课,是数学。
晚自习时间,班主任,也就是那位数学老师,组织全班同学去一楼的储藏室搬新书。
初三那年,为了备战竞赛,苏澈几乎将所有时间都奉献给了书山题海,运动量急剧下降,身材也不可避免地向“圆润”发展。
他抱着一摞厚重崭新的课本,在狭窄的课桌过道间艰难地穿行。
九月的“秋老虎”威力不减,教室里人多,空气闷热,没走几步,他的额头上就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他的校服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当他走到一个女生课桌旁,正准备弯腰将属于她的那份书本放下时,耳边忽然飘来一句极轻,却又异常清晰的嘀咕。
“呀,你的汗,把书弄湿了。”
那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不经意间拂过了他的耳廓。
语气里没有嘲笑,只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略带促狭的好奇。
苏澈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他抱着书,僵在原地,下意识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那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女生。
一头及肩的短发,发梢带着自然的弧度,额前留着细碎的刘海。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她的那双眼睛,像两颗被溪水反复冲刷过的黑曜石,干净、清透。
那双眼睛……让他没来由地想起了什么,但思绪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女孩似乎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抬头看过来,微微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嘴唇也下意识地抿了一下,像是做错事被发现的小动物。
那一瞬间,苏澈感觉自己脑子里那道正在演算的复杂辅助线,“啪”的一下,断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有些笨拙地扯了扯嘴角,然后继续抱着书往前走。
只是,那个女孩的模样,连同她声音里那一点点促狭的笑意,在他脑海里定格了,像一道无解的难题。
发完书,班主任又临时起意,让大家轮流上台做自我介绍,互相认识。
苏澈对这种环节向来不感冒,正撑着脑袋神游天外,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拉回了他飘远的思绪。
“大家好,我叫顾芸依。
刚从外地转来,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
是她!
就是刚才那个女生!
苏澈猛地抬头望向讲台。
她站在那里,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右边脸颊上旋出一个小小的酒窝。
她继续说:“我的兴趣爱好是画画,尤其喜欢画夜晚和星星,希望以后能和大家相处愉快。”
夜晚……和星星?
苏澈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
那个叫“晚星”的ID,那张手绘的、女孩仰望星空的头像,此刻如同惊雷一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一种荒谬的、巧合到不合逻辑的感觉,像电流一样窜过他的脊背。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世界上有几亿人,怎么可能这么巧?
首到叶寻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他一脚,他才如梦初醒,意识到自己盯着人家看得太久了。
很快,就轮到苏澈上台了。
他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衣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大家好,我叫苏澈,”他清了清嗓子,“苏轼的苏,清澈的澈。
爱好……做题。”
台下安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善意的哄笑。
他自己也觉得这个介绍有些干巴巴的,只好补充道:“希望能和大家一起,解开高中这道大题,谢谢。”
说完,他鞠了一躬,快步走下讲台,感觉脸颊和耳朵都在发烫,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个离奇的巧合而疯狂跳动。
回家的公交车上,苏澈靠着窗,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
那些灯光在他的瞳孔里拉长、模糊,最后变成一片片破碎的光斑。
他忽然失去了欣赏夜景的兴致,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笔和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
那道没解开的几何题,此刻他依旧没有任何思路。
他盯着空白的纸面,鬼使神差地,在顶端写下了一行字:“己知条件①:十七岁,夏末,遇见一个叫顾芸依的女孩。”
他顿了顿,又在下面补充了一行。
“己知条件②:她,可能就是那个看我写的小说,ID叫‘晚星’的读者。”
最后,他用力地写下了这道题的题干:“求证:我的青春,是否还能等于满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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