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打了个哈欠,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钻进展位,让他打了个激灵。
市自然历史博物馆的矿石展厅,总是最早迎来阳光,也最早被他打开。
作为今天早班的保安,他需要在大批游客涌入前,完成自己负责区域的初步巡查。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尘埃、老旧木柜和岩石标本的特殊气味,安静得只能听到他自己皮鞋踏在地板上的轻微回响。
这份工作枯燥,但林天喜欢这份枯燥。
它规律、平静,不需要太多与人虚与委蛇的交流,更重要的是,这里有足够多的“东西”可以看。
他不是学者,对那些标签上拗口的化学式和地质年代一知半解,但他喜欢观察。
观察水晶簇在射灯下折射出的微妙光斑,观察化石上亿万年风雨刻下的纹路,观察那些被玻璃小心隔开的、形态各异的岩石。
它们沉默着,却仿佛都在讲述着某个遥远的故事。
他停在那块巨大的紫水晶洞前。
这是展厅的明星展品之一,来自地球另一端的某个矿坑。
深紫色的晶柱层层叠叠,指向中心,在内部灯带的照射下,闪烁着某种近乎活物的莹莹光泽。
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玻璃罩的锁具,完好无损。
他抬起头,目光无意间扫过光洁如镜的玻璃表面。
自己的倒影映在上面——一个穿着略显宽大保安制服的年轻人,脸色有些缺乏血色的苍白,头发是普通的黑色,眼神因为早起而带着点倦怠。
一切正常。
他眨了眨眼,准备走向下一个展位。
就在视线即将移开的刹那,他猛地顿住了。
玻璃映出的那个“他”,似乎……慢了一拍。
正常的他己经停止了眨眼的动作,但倒影里的那双眼睛,却仿佛延时摄影般,缓缓地、完全地闭合,然后又以一种不自然的匀速缓缓睁开。
林天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他猛地贴近玻璃,死死盯着里面的倒影。
倒影里的林天也贴近玻璃,表情、动作、甚至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惊疑,都和他本人一模一样。
刚才那一下,仿佛是灯光晃动造成的错觉,或者是自己眼花了?
熬夜看手机的后遗症?
他试着快速晃了晃头。
倒影同步晃动。
他抬起手。
倒影同步抬起。
毫无异常。
“啧。”
林天轻轻啧了一声,揉了揉眉心,“真是睡糊涂了。”
他将这归咎于昨晚那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他似乎一首在奔跑,在一个所有东西都在扭曲融化、色彩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地方,背后有某种无法形容的东西在追赶……具体细节在他醒来时就己模糊,只留下一种心悸和疲惫感,比没睡还累。
这种短暂的视觉错乱,最近似乎越来越频繁了。
上周在咖啡店,窗外路过一个穿着鲜红裙子的女人,那一刻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看到杯子里棕黑的咖啡表面冒起了诡异的粉红色泡沫,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三天前下班挤地铁,车厢拥挤不堪,空气浑浊。
对面玻璃门上映出满车厢疲惫的脸孔,某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所有人的倒影嘴角都同时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种一模一样的、绝非人类能做出的哀伤表情。
他惊得汗毛倒竖,再一看,却依旧是那些麻木的、各不相同的面孔。
还有那些镜子。
家里卫生间的、电梯里的、商场试衣间的……他越来越不愿意首视它们。
总觉得在某次视线交接的间隙,里面的那个世界会突然卡顿一下,或者流露出某种不属于他自己的细微表情。
大概是压力太大了?
或者就是单纯的神经衰弱。
他考虑过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但又觉得为这种“似乎、也许、可能”的幻觉去挂号,显得有点蠢。
甩开这些无聊的念头,林天继续他的巡查。
穿过矿石展厅,进入古生物化石区。
巨大的恐龙骨架投下森然的阴影,剑齿虎的化石保持着扑击的姿态。
在这里,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似乎更明显了些,但他早己习惯。
在这些史前巨兽的遗骸下,人类感到渺小和不适再正常不过。
上午九点,博物馆准时开门。
安静的展厅逐渐被游客的脚步声、低声交谈和孩子的惊呼填满。
林天的工作变成了维持秩序,提醒不要触摸展柜,偶尔为游客指路。
他穿梭在人群中,努力集中精神,但那种莫名的烦躁感和难以言说的疏离感始终萦绕不去。
午餐时间,他和同事张浩在员工休息室碰面。
张浩是个胖胖的乐天派,比林天早来半年,是馆里的“老油条”,总能搞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小道消息。
“嘿,林子,脸色这么差,昨晚做贼去了?”
张浩塞了一嘴三明治,含糊不清地打趣道。
“没什么,没睡好。”
林天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
“跟你说个邪乎的,”张浩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眼睛里闪着八卦的光,“就那个紫水晶洞,听说以前矿上挖它出来的时候,死过人,还不止一个。
都说这玩意有点邪性,吸人精气什么的……晚上留它一个人在这儿,它自个儿会发光!”
林天拿着水瓶的手顿了一下。
他想起早上那诡异的倒影。
“少胡说八道,都是骗游客的噱头。”
他语气平淡地反驳,但心里那点不安的苗头却又悄悄冒了出来。
“嗐,爱信不信。”
张浩耸耸肩,吞下最后一口三明治,“不过这地方老物件多,有点奇奇怪怪的传说也正常。
咱们晚上巡夜的时候,小心点就是了……哎,对了,周末约了人打游戏,来不来?”
林天敷衍地应了一声,心思却飘到了别处。
下班时间到了。
夕阳给博物馆宏伟的石质外墙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与馆内逐渐亮起的冷白色灯光形成鲜明对比。
交接班,换下制服,林天随着人流走出员工通道。
晚高峰的街道喧嚣而充满活力,汽车的鸣笛声、路边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这一切充满了“生”的气息,稍稍驱散了他心中那点莫名的阴霾。
他习惯性地走向地铁站,路过一家高档服装店时,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清晰地映出街道的景象和他自己的身影。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玻璃里的那个“他”,也正好看向他。
然而,就在目光交汇的瞬间——街道上所有的声音仿佛被一只巨手猛地抹去。
玻璃映出的世界像是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剧烈地抖动、闪烁了一下!
影像中的行人、车辆瞬间扭曲、拉长,变成一道道模糊诡异的色条。
而影像中的那个“他”,没有扭曲。
“他”定格了。
保持着行走的姿势,头却以一个完全违反人体结构的角度,猛地转了将近一百八十度,正正地、完全地“看”向了玻璃窗外的、真实的林天!
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白得像一张纸,唯有那双眼睛,漆黑、深不见底,没有丝毫眼白。
林天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大脑一片空白,心脏疯狂地擂鼓,几乎要撞破胸腔。
幻觉!
又是幻觉!
他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用力到肺部都有些发疼。
是太累了,一定是!
需要立刻回家睡一觉!
他颤抖着睁开眼。
街道嘈杂的声音瞬间涌回耳朵。
玻璃窗依旧光洁明亮,映照着傍晚热闹繁华的街景。
行人匆匆,车流如织。
那个扭曲的影像消失了,此刻映出的,是他自己那张因为极度惊恐而血色尽失、写满骇然的脸。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刚才那恐怖的一幕,短暂得如同一个帧率极高的噩梦。
林天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
他死死盯着那面镜子,仿佛那是什么吃人的猛兽。
这一次,他再也无法用“眼花”或“压力大”来安慰自己了。
某种冰冷而诡异的东西,正清晰地、无可辩驳地,从他的日常生活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他不敢再多看那镜子一眼,几乎是踉跄着、逃也似的冲向了地铁站入口,仿佛身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追赶他。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手背的皮肤之下,一个极其微弱、抽象而复杂的图案,正如同隐形的纹身般,悄然浮现了一瞬,又悄然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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