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光镇的雾是灰色的。
不像远处那些被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吞噬的村庄,这里的雾总带着点透明感,像蒙在窗上的薄纱,能勉强看清街对面的木牌,能听见巷尾阿婆唤孙儿回家吃饭的声音。
镇上的人说,这是因为拾光镇靠着旧灯塔,灯塔的光虽弱,却能稍稍拨开雾气,让日子不至于过得太糊涂。
阿檐却觉得,这雾是会骗人的。
就像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记得母亲的样子,可闭上眼睛,脑海里只有一片模糊的轮廓,像水墨画被雨水晕开了边角。
母亲是三年前走失的,在一个雾突然变浓的清晨,她去镇外采草药,从此再也没回来。
镇上的人说她被雾卷走了,说雾会吃掉人,也会吃掉关于人的记忆。
可阿檐口袋里,总揣着半片冰凉的东西。
那是半片星尘信。
指甲盖大小,泛着细碎的银蓝色光,像揉碎的星星落进了透明的琥珀里。
信上刻着三个字,是母亲的笔迹,娟秀又有力:”别等我“。
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痕迹。
阿檐每天都要摸好几次,指尖触到那微凉的质感,心里才会踏实一点——至少,有什么东西是没被雾吃掉的。
首到那个暴雨夜。
雨下得很急,砸在屋顶的瓦片上,噼啪作响,把本就稀薄的雾冲得七零八落。
阿檐被雷声惊醒,想起白天晒在灯塔下的草药还没收,披了件蓑衣就往外跑。
旧灯塔在镇子最边缘,孤零零地立在崖边,据说己经有上百年历史,灯早就灭了,只剩个空壳。
阿檐跑到灯塔底下,正弯腰去捡竹筐里的草药,脚踝突然踢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她吓了一跳,举起手里的油灯照过去——是一个人。
那是个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褂,浑身湿透,额头上有块伤口,血混着雨水往下淌。
他蜷缩在灯塔的阴影里,像只被暴雨打蔫的鸟,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阿檐犹豫了一下。
拾光镇很少来外人,尤其是这种从雾里闯进来的人。
镇上的老人说,雾里来的人,要么带着秘密,要么……本身就是麻烦。
可雨太大了,少年的嘴唇己经冻得发紫。
阿檐咬咬牙,蹲下身,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活着。
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少年拖回自己家。
那是间小木屋,院里种着母亲留下的药草,屋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木桌,两把椅子,和一张铺着粗布的床。
阿檐生了火,又找了块干净的布,蘸着温水替少年擦脸。
火光跳跃着,照亮了他的眉眼——很清秀的轮廓,睫毛很长,只是脸色苍白得吓人。
她正准备去熬点姜汤,手腕突然被抓住了。
少年醒了。
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带着点刚睡醒的迷茫,还有一丝警惕。
他盯着阿檐看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是谁?
“阿檐愣住了。”
我在哪?
“他又问,眼神扫过这间小屋,最后落在跳动的火苗上,眉头慢慢皱起来,”我好像……忘了很多事。
“阿檐的心沉了一下。
被雾偷走记忆的人,她不是没见过。
镇西的老木匠,前几年突然忘了怎么刨木头,每天坐在门槛上,对着一堆木屑发呆。”
这里是拾光镇。
“阿檐轻声说,”我在灯塔下捡到你的。
“少年点点头,似乎在努力回忆,可眼里的迷茫更重了。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样东西,递到阿檐面前。
那东西一出现,屋里的火光仿佛都暗了暗。
是半片星尘信。
和阿檐口袋里的那半片,一模一样的材质,一样泛着银蓝色的光。
只是这半片上的字不同,是三个同样娟秀的字:”我等你“。
阿檐的呼吸猛地停住了。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摸出自己口袋里的半片信。
两片信被放在手心,边缘严丝合缝,像从来没分开过。
当它们拼在一起的瞬间,一道极淡的蓝光闪过,像有什么东西钻进了阿檐的脑子里。
模糊的轮廓突然清晰了一瞬——母亲站在浓雾里,背对着她,手里举着一封完整的星尘信。
风很大,吹得母亲的衣角猎猎作响,她似乎在说什么,声音很轻,被雾裹着,听不真切。
可阿檐清楚地看到,母亲的肩膀在抖,像是在哭。
这个画面只持续了眨眼的功夫,就像水泡一样破灭了,脑海里又变回那片模糊的轮廓。
但阿檐的心脏却在狂跳,她捂住胸口,眼眶突然热了。
原来……她真的忘了很重要的东西。”
你也有这个?
“少年看着她手里的信,眼神里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又变得坚定,”虽然我忘了很多事,但我记得,我要去一个地方,找星尘信的源头。
他们说,那里能让人想起所有被忘记的事。
“阿檐抬起头,看着少年。
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像灯塔没熄灭时的光。
她握紧了那两片拼在一起的星尘信,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
母亲为什么要写下这两句话?
她当时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我跟你一起去。
“阿檐听见自己说,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坚定,”我也要去找源头。
“少年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笑容很干净,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好啊。
“他说,”虽然我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但路上,你可以先随便叫我一个名字。
“阿檐看着窗外渐渐小下去的雨,雾又开始弥漫了,像一层薄薄的纱,想把这个世界重新裹起来。”
那就叫你苍吧。
“她说,”像天空的颜色,总比雾要干净些。
“苍点点头,把那半片星尘信小心地收进口袋,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贝。
阿檐也收起了信,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管源头在哪里,不管路上有多少雾,她都要去。
她要想起母亲的样子,要听清那句被雾吞没的话,要知道,母亲到底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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