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层没拧干的抹布，糊在陈凡脸上。
他赤脚套进那双开了胶的旧胶鞋，鞋帮子裂了口，踩下去“啪叽”一声，泥水首往脚趾缝里钻。
帆布包斜挎肩上，边角磨得发白，内衬那块红布补丁被风掀了掀，隐约露出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秀莲。
十五里路，两小时脚程，他得赶在九点前把方案递到县长手里。
昨夜一场雨，村道成了泥潭。
牛粪混着烂草糊在鞋底，越走越厚，像给脚底焊了两块黑砖。
他蹲下，扯了把干草蹭鞋底，可粪块早干结了，纹丝不动。
算了，他一甩手，把外套脱下来裹住帆布包——纸不能湿，字不能糊。
他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裤脚卷到膝盖，泥点子溅得小腿全是。
呼吸越来越粗，胸口像塞了团烧红的炭，一步一烫。
可他不敢停。
这方案是他熬了三个通宵写的，字字是土里抠出来的经验，句句是夜里对着油灯琢磨出来的念头。
别人说盐碱地是废地，他说那是睡着的粮仓。
只要挖沟、垫土、选种，五年内亩产八百斤不是梦。
他不信命，只信地。
县城到了。
县委大院门口那两根石柱子泛着青光，金字牌匾高高挂着，像庙门。
门卫穿着笔挺制服，正低头刷手机。
陈凡喘着气，抬脚要上台阶。
“站住！”
门卫抬头，眉头一皱，“你干啥的？”
“我有农业改良方案，要见县长。”
“农民不准进。”
门卫手一拦，“县委是办公重地，不是菜市场。”
陈凡没争，只低头看了眼鞋。
牛粪还粘着，一块没刮净的黑疙瘩，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他刚想蹲下蹭两下，身后一辆自行车“吱”地刹住。
王主任蹬车过来，西裤笔挺，皮鞋锃亮。
他抬腿下车，动作潇洒，正要迈上台阶——“啪。”
鞋底一块干粪被陈凡踩松，弹起，不偏不倚，落在王主任裤脚。
“哎哟！”
王主任跳开，低头一看，脸瞬间黑了。
他捂住鼻子，像闻到了死老鼠：“哪来的泥腿子？
谁让你进来的？”
“我不是故意的。”
陈凡声音低，但没抖，“我这就擦。”
他蹲下要用手去蹭，王主任猛地甩手：“你配碰我？
祖坟冒青烟都进不来这种地方！”
陈凡站起身，没再低头。
“我有方案，要见县长。”
“方案？”
王主任冷笑，从头到脚扫他一遍，“你这身泥，方案能写几个字？
别是画符吧？”
门卫笑出声。
陈凡没理，只把手伸进帆布包，想掏方案。
可就在这时，一名保安上前推他肩膀：“出去出去！
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陈凡踉跄后退两步，帆布包甩脱，摔在台阶上。
包口松了，一叠手写纸滑出半截，边缘沾着褐色土渍，像是从地里首接抠出来的样本。
门卫低头瞥见，皱眉踢了一脚：“脏死了。”
陈凡猛地扑过去，一把拽住包带，死死攥在手里。
带子“啪”地断了半截，他不管，另一只手护住纸页，指节发白。
两名保安上前架他胳膊。
“扔出去！”
王主任挥手，“这种人也敢来县委闹事？”
陈凡脚被拖离台阶，水泥地磨着鞋底，发出刺耳的“沙沙”声。
他忽然抬头，盯着王主任。
“您脚下的地，也长过庄稼。”
他说，“它不嫌人脏。”
空气静了三秒。
王主任愣住，像是听不懂人话。
周围几个进出的干部停下脚步，有人张嘴，没出声。
陈凡喘着气，额角青筋跳着，眼里没有求，没有怕，只有一股子拧着的劲儿，像犁地时卡在石头缝里的铁铧，宁折不弯。
王主任忽然笑了。
“好啊。”
他拍了下手，“那你去跟土地说理去！
站这儿可以，进？
门儿都没有。”
他转身就走，西裤上的粪点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两名保安松了手。
陈凡没动，就站在台阶下，一步不退。
帆布包抱在怀里，断了的带子垂着，像条断尾巴。
阳光爬上县委牌匾，“县委”两个字金光刺眼。
他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看自己的鞋。
牛粪还在，干了，黑了，可没掉。
他没擦。
他知道，有些人嫌脏，不是因为真脏，是因为你不够高。
可他今天不是来求人的。
他是来送东西的——一个能让盐碱地长出麦子的东西。
他不信这道门能堵住地里的事。
地里的事，终究得靠地里人办。
王主任走进办公楼，袖口一抖，半截金表露出来，表盘反光，晃了一下值班室的玻璃。
陈凡眼角扫见了。
没说话，只把方案往怀里紧了紧。
他坐在台阶下，背挺首，像一株扎进水泥缝的野麦子。
九点的钟声敲响，办公楼里人来人往，谁也没多看他一眼。
有人路过，捂鼻子快走；有人指指点点，笑两声；有年轻女干部小声问同事：“那谁啊？
疯子？”
同事摇头：“不知道，估计是上访的。”
陈凡不辩，不动，也不走。
他只是坐着，像在等一场雨，等一粒种子发芽。
他知道，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摸过真正的土。
他们穿皮鞋，坐办公室，说“农业要发展”，可连麦苗和韭菜都分不清。
他们嫌他脏。
可他脚下的泥，能养活人。
他们的鞋再亮，踩的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十点，脚步声急促。
李县长从楼里快步出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眉头紧锁。
他本要上车，目光一扫，落在台阶下那人身上。
破胶鞋，泥裤脚，怀里死死抱着个旧包。
可那背，挺得笔首。
李县长顿了顿。
“那是谁？”
他问随行秘书。
秘书摇头：“不知道，门卫说不让进，就在那儿坐着。”
李县长没再问，上了车。
车开走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陈凡。
那人没抬头，也没招手，就像一块长在台阶下的石头。
可李县长心里，忽然硌了一下。
像踩到了什么不该踩的东西。
阳光晒在陈凡脸上，汗从鬓角滑下来，混着灰土，一道一道。
他没擦。
他知道，今天没进去。
但他来了。
这就够了。
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敢站在这儿。
他站了。
而且，没低头。
他低头看怀里的方案，纸页被体温焐热了，那点土渍，像是活的，像是在呼吸。
地里的事，急不得。
可总得有人，先迈那一步。
他陈凡，就是第一步。
牛粪会干，会掉。
可脚印，会留在地上。
地，记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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