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
腊月的寒流卷过柳府高耸的青砖院墙，带起积雪的微粒，抽打在柴房摇摇欲坠的破门板上，发出呜呜的呜咽。
这声音在死寂的深夜里传得很远，又很快被更深沉的黑夜吞没。
柴房最深处，一堆沾满雪沫的干硬麦秸上，蜷缩着一个瘦小的影子。
那是姜凡。
冷，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
他把自己缩得更紧，单薄破旧的麻布衣服根本挡不住透骨的寒气，更像是一层冻结的铁片箍在身上。
脸颊深陷，颧骨突出，一层皮裹着骨头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只有长期饥饿留下的蜡黄。
头发脏污板结，虱子在里面安了家，偶有一两只爬出来，在昏暗中抖动着触须。
一声极轻的、压抑的咳嗽从胸腔深处震出来，带着血腥味。
白天挨的那一顿鞭子，鞭痕在衣服下火辣辣地痛，后背早己肿起，粘住了内衫，每一次细微的牵扯都让他浑身一颤。
动手的是管家王贵，那个肚满肠肥的男人，只因为他打翻的水盆不小心溅湿了柳清河小公子绣着金线的鹿皮小靴。
“狗都不如的贱胚子！
弄脏小公子的鞋，你十条命也赔不起！”
王贵的唾沫星子混着咒骂砸在他脸上，鞭影呼啸，留下道道血痕。
那时的柳清河，才十岁出头，就站在一旁廊下，穿着狐裘锦袍，小脸裹在雪白的风领里，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一个镶着宝石的陀螺。
他甚至没看这边一眼。
鞭子抽打的声音，姜凡压抑的闷哼，仿佛只是给这寒冬午后增添了一点无聊的余兴。
“咳…咳…”又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呛出喉咙，姜凡猛地捂住嘴，身体弓成虾米。
温热的液体还是从指缝渗了出来，带着腥锈味。
他用尽力气控制着，不敢咳得太响。
深夜惊动了主子，下场只会更惨。
外面寒风裹挟着雪粒子，抽打着一切。
隐隐约约，能听到前院花厅方向传来的暖融融的丝竹声和柳清河咯咯的、快活的笑声。
那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胃里早己空了，只剩下烧灼的痛感。
上一顿……似乎还是昨天早上。
王贵随手丢给他的两个结着冰碴的黑面窝头，硬得像石头。
他舍不得一下吃完，省着啃了一天，夜里肚皮还是如同打鼓般擂动。
吱呀一声轻响。
柴房那扇破烂的门被推开一条缝。
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侧着身，几乎是蹭了进来。
是马夫老张头。
昏暗中，他浑浊的眼睛在姜凡身上扫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迅速蹲下。
“凡娃子？”
老张头压低了声音，粗糙得像砂纸磨过树皮。
他枯瘦的手从怀里颤巍巍掏出一样东西——一个裹在油纸里、尚存一丝余温的杂粮饼子。
“快，趁热……垫巴点儿……”姜凡的眼睛骤然睁大，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一股暖流猛地冲撞他冰冷的胸膛，比任何灵丹妙药都要滚烫。
他喉咙堵得厉害，哽咽着，想推拒，肚子却不争气地发出一串更响亮的轰鸣。
“快吃！”
老张头把饼子硬塞进他冰冷僵硬、骨节嶙峋的手里，不由分说。
“老头子一个看马的，也只……只有这个了……小声点，别让王扒皮的人听见。”
他粗糙的手指碰到姜凡皮开肉绽的后背，姜凡疼得一哆嗦，却死死咬住嘴唇没吭声。
姜凡双手捧着那小小的、温热的饼子，手抖得厉害。
他不敢大口咬，只是用牙齿一点一点，近乎贪婪地刮下那粗糙却带着生命热度的面屑，混着血腥和泪水的咸涩，艰难地吞咽下去。
这微不足道的食物，此刻是支撑他不至于饿昏过去的救命稻草。
老张头看着他吃，浑浊的老眼里满是叹息：“再熬熬，开春……开春府里要是派人去矿上，说不定……你能跟着去……总能比在府里……强一点点……”他声音越说越低，底气全无。
矿上的苦，尤其是对那些签了死契的下奴，就是拿命去填。
饼子一点点在口中化为暖流，姜凡舔净最后一点碎屑，连油纸都攥在手里不舍得放。
他抬起头，看着老人满是沟壑的脸，低低地、用尽全力吐出两个字：“……张伯……谢……”后面的字堵在喉咙里，灼得生疼。
这份情，他刻在了心上。
老张头摇摇头，粗糙的手拍了拍他冰凉的肩膀，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门板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渗进丝丝缕缕的冷风和月光。
有了这点食物垫底，身上的痛苦似乎不再那么尖锐地噬咬灵魂。
姜凡重新蜷缩起来，身体却依旧无法温暖。
柴房里只剩下死寂和风声。
角落堆着陈年的劈柴和破损的农具，散发着浓郁的尘土和朽木的气味。
柴堆最高处，靠近那扇只有巴掌大、糊着厚厚油污和冰花的破窗户的地方，隐约有个小小的凸起。
姜凡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个角落。
月光艰难地穿透窗上污浊的冰凌，在柴堆投下光怪陆离的影。
那凸起的地方，似乎是个毫不起眼的、黑乎乎的、拳头大小的东西，被几根歪斜的木柴压住了一半。
可能只是块形状怪异的烂木头，或是别的什么被遗忘的杂物。
他的目光在那不明物体上停留了一瞬，毫无波澜。
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就是唯一的目标，那些破铜烂铁引不起丝毫兴趣。
就在这时——“咚咚咚！”
柴房那扇破门被踹得发出濒死的呻吟。
力道极大，震得门框上的积灰簌簌落下。
“姜凡！
姜凡！
死了没有？
没死就滚出来！”
一个尖利而嚣张的童音，伴随着极不耐烦的拍门声在门外响起。
是柳清河！
还有他那如同哼哈二将般跟来、必定板着脸的王贵！
姜凡的身体瞬间绷得死紧，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狠狠勒住。
鞭痕像是被盐水泼过，刚刚稍缓的剧痛骤然炸开，啃噬着每一寸神经。
寒意从骨髓深处窜出，比刚才更甚。
心脏在瘦弱的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没有时间思考，更不敢迟疑。
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无数次挨打后训练出的本能，他猛地翻身从冰冷的草堆上滚落下来。
动作牵扯到伤口，他眼前发黑，死死咬住下唇才没叫出声，温热的液体瞬间在口腔弥漫开来。
踉跄着，几乎是爬到了门边。
干瘦的手指冻得麻木，颤抖着拔掉门内那道松垮的木栓。
吱嘎——门刚打开一条缝，寒风就裹着雪花猛灌进来，同时冲进来的还有一个锦衣裹身、满脸倨傲的孩童。
柳清河不过十岁年纪，粉雕玉琢的小脸在寒气中微微发红，一双眼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刻薄和不耐烦。
他裹着厚重的貂绒斗篷，踩着一双簇新的小鹿皮靴，靴筒上镶嵌的银扣在昏暗光线下熠熠生辉。
管家王贵像个铁塔似的堵在后面，一身厚实的棉袍，脸色阴沉，浑浊的眼珠盯着姜凡，像在打量一条碍事的死狗。
“磨磨蹭蹭，跟死狗一样！”
柳清河一脚踏在门槛上冻硬的雪块上，溅起的雪沫扑了姜凡一脸，冰凉刺骨。
他不耐烦地挥着小手，下巴朝着院外方向一抬：“还不快去！
黄毛儿都饿得挠门了！
把大厨房泔水桶里那骨头捞出来，给它送去！”
黄毛儿是后院看门的一条恶犬，生性凶悍，平日里喂的都是带着肉星的剩饭，地位远比姜凡这种卑贱奴仆高得多。
姜凡喉咙发哽，却不敢有丝毫异议，只是深深低下头，干瘦的手指几乎要抠进门框腐朽的木头里，声音干涩嘶哑：“是…小公子…这就去……”他像被钉在耻辱柱上，只求赶紧离开这如芒在背的注视。
王贵冷哼一声，侧身让开一条缝隙。
那冰冷的鼻腔音，比寒风还要刺骨。
姜凡垂着头，佝偻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像一道灰暗的影子，贴着冰冷的院墙，一步一滑地朝后院走去。
每一步，地上的冰碴都仿佛踩在他早己失去温度的心上，咔嚓作响。
寒风越发凄厉，刀子一样刮过他裸露在破衣袖外的枯瘦手腕，刮过那张蜡黄麻木的脸。
他微微抬眼，视线穿过雪幕扫过柴房的方向。
柴堆顶端，那个黑黢黢的、被木柴半压的凸起物，在呼啸的风雪中，似乎极快地、微不可查地闪了一下，像水底幽暗处某种冷血生物鳞甲的微光，快得仿佛只是他的幻觉。
随即又隐没在柴堆的阴影和漫天飞舞的雪沫里，归于沉寂，彻底被遗忘。
恶犬在远处凄厉的狺狺嚎叫，混着风雪的嘶吼，将他拖向又一个被践踏到泥泞里的早晨。
柳府高墙内的风，似乎从未停歇，也永远不会停歇。
柴房门前，廊下的石阶上积了一层薄雪。
姜凡被王贵一脚踹在腿弯，闷哼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碎冰硌着膝盖骨头，尖锐的疼首冲脑门。
“没吃饭吗？
爬着去？”
王贵抱着膀子，居高临下地睨着地上那团抖索的骨肉，嘴角的冷笑冻得像冰棱子。
姜凡用尽全力才撑起上半身，手指深深抠进雪里，试图重新站起来。
每一次牵动后背，那浸透了脓血的破烂单衣便狠狠黏在绽开的皮肉上，撕扯间带来阵阵窒息般的锐痛。
他喉结急剧滚动了几下，咽下涌到嘴边的腥甜。
“小废物，”柳清河裹着厚厚的狐裘斗篷站在廊沿下，小脸被冷风吹得红扑扑的，手里不耐烦地揉捏着一个金线编的弹弓，稚嫩的嗓音说出的话却淬了冰渣，“再不快点，耽搁了我的阿黄吃饭，饿瘦了皮毛不亮了，就扒了你的皮给它当垫子！”
恶意的威胁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来。
姜凡咬紧牙关，腮帮子绷出僵硬的线条。
他挣扎着，拖着那条被踢伤麻木的腿，在覆盖着薄冰的青石小径上踉跄前行，每一个脚印都留下一个歪斜、破碎的凹陷。
通往大厨房后院的碎石路两侧，光秃秃的树枝在风里呜咽，抽打着冷冽的空气。
积雪掩盖了污秽，却掩盖不住角落那只硕大、污腻泔水桶散发出的，由剩菜残羹、油脂凝固物和微妙的腐烂气息混合成的恶心气味。
那气味霸道地钻入鼻腔，刺激得姜凡胃部一阵剧烈抽搐，空空如也的肠胃深处只涌上来一股酸涩的胆汁。
桶沿结了冰，边缘凝固着深褐色的污垢。
他需要垫脚才够得着。
目光在附近焦急地搜寻，只看到一个缺了口、沾满黑泥的破瓦盆倒扣在冻硬的土地上。
他挪过去，费力地将沉重的瓦盆扳倒、竖起来，放在泔水桶旁边，自己颤抖着站了上去。
瓦盆在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面湿滑。
寒风毫不留情地穿透他那身破烂薄袄，带走他身上本就不多的热量。
他伸出那双嶙峋、冻得通红开裂如同枯枝般的手，探入浑浊冰冷的泔水混合物中。
刺骨的冰寒瞬间刺透皮肤，麻木感顺着指尖飞速窜上手臂。
他强忍着恶心的翻搅感，凭着记忆摸索着。
黏腻滑溜的触感、扎手的鱼刺、还有某种软烂腻乎无法言说的东西不时滑过手指。
胃里空空，但作呕的感觉一阵猛过一阵。
终于，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粗硬的、带有弧度的冰冷物体。
他用尽残存的一点力气，死死抠住那浸在冷腻油脂里的骨头一端，艰难地将它从浑浊的粘稠液体中拖拽出来。
一块啃光了肉星、边缘粘连着黄色脂肪和少许深色糊状物的巨大兽骨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油脂混着冰凉的泔水，迅速沿着骨头滴落下来，砸在污秽的雪地上，也滴落在他手臂、那不堪入目的破袄袖口上。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馊臭味猛地扑鼻而来。
姜凡别过头，剧烈地干呕起来，瘦削的脊背在破烂衣物下痛苦地弓起又塌陷。
廊檐转角，柳清河一首看着，小脸上满是嫌恶和一种观看劣等生物表演般的兴趣。
当看到姜凡拖着骨头笨拙地跳下瓦盆，满手满脸都是污物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好笑的事情，咯咯地笑出声来，清脆又刺耳。
他扭头对身后的王贵道：“王管家你看，像不像条找食吃的落水狗？
哈哈！”
王贵的脸色依旧阴沉，只从喉管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嗯”，算作回应。
“快点快点！
阿黄饿了！”
柳清河笑够了，不耐烦地催促着，“别在这儿磨蹭，拿着你的狗食儿，滚去后院！”
姜凡用冻僵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冰冷滑腻的骨头，粘稠的油脂顺着指缝流淌。
他低着头，那脏污的脸埋得更深了，露出的脖颈筋脉分明，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力量。
他蹒跚地朝着更僻静、更远离府邸华丽亭台的后院方向走去，后背的鞭伤在每一次微小的挪动中，都不停地向下渗出温热的粘稠液体，凝固在那身早己被血污和秽物染成混沌色的破衣服上。
后院柴房边单独隔出的狗舍，用粗大的圆木栅栏围着。
里面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爽的稻草。
那恶犬“黄毛儿”看到姜凡的身影，立刻从温暖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脊背弓起，一身黄色粗硬的毛扎煞着，喉咙里滚动着低沉而凶戾的咆哮声，露出森白尖锐的獠牙，涎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它的眼睛死死盯着姜凡手里那块骨头，焦躁地在栅栏内踱步，利爪刨抓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锁链哗啦作响，迫不及待地要冲出来撕碎眼前这个瘦小的人和那块散发着食物气味的骨头。
姜凡在离狗舍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
黄毛儿体型几乎有他大半身高，那股野性的腥臊味和强烈的攻击欲如同实质般压过来，让他从脚底心泛起一阵冰冷的恐惧。
他捏着骨头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掌心腻滑的油脂让他几乎拿捏不住。
“还愣着干什么！
丢进去啊！
蠢货！”
追到后院门口的柳清河见状，尖着嗓子吼道。
姜凡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狗舍浓烈腥臊气息的空气，手臂僵硬地抬起来，用尽力气将那块粘连着秽物的骨头对准栅栏上方的空隙，奋力一掷！
骨头划过一道短促的弧线，啪嗒一声落在狗舍内部的干草上，滚了两滚。
几乎在同一瞬间，凶性被食物完全点燃的黄毛儿发出一声炸雷般的狂吠，庞大矫健的身躯裹挟着一股腥风猛地扑了过去！
那张布满利齿的血盆大口精准地咬住骨头，巨大的冲力带着头骨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它贪婪地撕咬着、啃噬着，发出令人牙酸的刮擦骨骼的摩擦声，护食的低吼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在冰冷的空气里震荡。
骨头稳稳到手，黄毛儿只顾着埋头撕咬美味，暂时无暇他顾。
柳清河看着自己喂养的凶犬护食的凶猛样子，小脸上尽是得意。
他瞥了一眼旁边几乎快要与脏污雪地融为一体的姜凡，哼了一声，跺了跺冻得有些发麻的小脚，似乎也觉得这后院太过污浊不堪，对王贵道：“回去吧，冷死了！
让这脏东西离阿黄远点，别沾了晦气！”
王贵阴沉沉地应了一声，目光警告性地剜了姜凡一眼，仿佛他多看那畜牲一眼都是亵渎。
然后半躬着腰，小心翼翼地为小主子挡住了侧边来的寒风，簇拥着柳清河迅速离开了这片充斥着臭味和低吼的后院角落。
寒风依旧在窄小的后院回旋穿梭，卷起地上细碎的雪末和枯枝败叶，打着旋儿砸在姜凡干裂的脸上、手上。
冰冷刺骨。
他一个人站在那片无人问津的角落里，脚下是沾满泥污的雪水和散落的柴屑，西周是高耸冰冷的院墙。
那只凶猛的看门狗还在几尺外发出贪婪啃噬的声响，食物的碎屑和口水飞溅。
身上的伤口，从后背撕裂的地方，血似乎流得更快了。
粘稠的液体温热地淌下，在腰后结成新的冰痂。
肚子里的那一点杂粮饼子带来的暖意早就消失殆尽，只剩下蚀骨的冰冷和钝痛从里到外将他紧紧捆住。
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下细小的冰针。
远远地，从柳府华美的前院方向，又飘来隐约模糊的丝竹声。
那欢快轻盈的调子，像最恶毒的嘲讽，穿透寒风和距离，钻进姜凡早己千疮百孔的耳朵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冻裂泛紫、沾满油腻秽物的手，目光空洞得如同那雪地里被啃得干干净净的兽骨残渣。
这柳府的风，日日夜夜，年年岁岁，是不是永远也不会停息？
连一块喂狗的骨头，都比他更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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