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不是落下,是裹挟着某种恶意的倾泻。
冰冷的、粗野的、毫不讲理的雨柱,疯狂砸击着这栋匍匐在荒野深处的孤宅。
铁皮屋顶发出濒死般的“哐哐”巨响,仿佛随时会被这万吨重压撕裂、洞穿。
整栋老旧的木质房屋都在震颤呻吟,咯吱作响,像一只行将就木的老兽在风雨中徒劳挣扎。
窗户玻璃上,经年的污垢被粗暴冲刷开,蜿蜒出浑浊的水痕,又被新的水流覆盖,只模模糊糊透出屋内一点虚弱、昏黄的光晕,如同随时会断气的微弱脉搏。
屋里弥漫的气味沉得像掺了铅。
朽木的腐气浸透了每一根椽子,霉烂的墙皮味顽固地盘踞在鼻尖,更深处,还糅杂着一缕古怪的气息——那是旧书纸页被长久遗忘散发出的微涩,却又诡异地混着一丝若有似无、类似廉价线香焚烧后残留的、某种说不上是香还是药的味道。
一盏吊在半空的老式煤油吊灯,玻璃灯罩蒙着厚厚的积垢和蝇尸尸骸,昏黄的光线吃力地从污渍缝隙间挤出,吃力地跳动、明灭,将屋内堆积如山的蒙尘杂物投射成无数巨大、摇曳、狰狞变形的黑影,在空旷的西壁和地板上无声地爬行、扭动。
柳折就站在这片光影狼藉与腐朽交织的核心。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但更冷的是攥在右手心里的东西。
雨水顺着他略显凌乱的发梢和下颌线,一滴一滴砸落在脚边积灰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掌心里的,是一张微微粗糙的皮卷。
一张根本看不出源自何种动物的皮,鞣制后的边缘参差不齐,带着原始的野性。
触手冰凉刺骨,像刚从冻库里取出。
表面是油润黏腻的深褐色,浸透了不知多少岁月的污垢、霉斑和无数次被汗水浸渍摩挲的痕迹。
几块凝成膏状的黑褐色污块牢牢附着其上,边缘干硬锐利,隐约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最刺目的是上面的字迹。
一种暗沉、粘稠、如同凝固血浆般的“墨水”,书写着完全非人的符号。
它们扭曲盘结,像一条条痛苦缠绕的细蛇,又像是被无形枷锁勒紧后绝望挣扎留下的痕迹。
仅仅视线触碰,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就毒蛇般噬咬上来,首冲脑髓深处,伴随着嗡嗡的、无法辨析的颅内杂音,让人烦恶欲呕。
这就是他那位素未谋面的三叔公,留给他唯一的“遗产”。
一把钥匙。
一枚同样非金非木、造型扭曲如带刺荆棘的怪异钥匙,此刻就在他湿漉漉的左手手心,尖锐的棱角膈得皮肉生疼。
冰冷的寒意顺着掌心蔓延到腕骨。
所谓的遗产,就是这样一个存在于陈旧地图边缘角落、被现代社会彻底遗忘的荒野孤宅?
和一张散发着浓烈邪祟感、以及这把古怪钥匙的……不知所谓的皮卷?
柳折扯了扯嘴角,雨水带来的冰冷似乎浸透了他的心脏。
他还没来得及整理心中翻涌的被遗弃感与荒诞感——轰!!!
一声沉闷、巨大得如同攻城槌撞击的爆响,猛地从房子的后方深处炸开!
整个地面剧烈一震!
天花板上,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陈年老灰簌簌落下,像下了一场泥浆小雨。
那盏老吊灯发出一声刺耳的哀鸣,灯光狂乱地闪烁起来,灭了几秒,才在巨大的电流嗡鸣声中重新勉强亮起,但光芒己衰弱如残烛,只能照亮眼前巴掌大的一点地方。
那不是雷声!
那声音太近了!
源点就在……后墙?
柳折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冰冷巨手攫住,狠狠揉捏!
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炸开,沿着脊椎闪电般窜遍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
咔嚓……嚓……嘶啦……一种冰冷、粘稠、如同某种巨大而湿滑的东西在墙皮上摩擦拖行的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雨声,从那撞击发生的方向……顽固地渗了过来。
紧接着,是沉重的、用尽蛮力般的拍打!
砰!
砰!
砰!
不是敲门。
那种力量,沉重得不像拳头或巴掌,更像是……一整段沉重湿透的木头桩子,或者别的什么更僵硬、更庞大的东西,在用一种蛮不讲理的方式,疯狂撞击着柳折根本还没探索到的后门!
每一记撞击,都让整栋老屋的朽木骨架发出痛苦的呻吟,震得他脚下的地板簌簌发抖。
灰尘和细小的木屑不断从天花板的缝隙中飘落。
跑!
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疯狂尖叫。
柳折猛地转身,也顾不上脚下横七竖八堆满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旧家具和各种看不清的杂物,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就想冲向玄关处那扇摇摇欲坠、但连接着“正常世界”的前门。
当他的手快要够到那冰凉粗糙、锈迹斑斑的老式黄铜门栓时——噗!
一声极其轻微,像是什么薄薄的皮膜被瞬间戳破的声响。
一只冰冷、滑腻、没有丝毫温度的手,毫无征兆地搭在了柳折死死抓住古老木头门框、因恐惧而指节泛白的手背上!
柳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那不是人的手!
硬的!
滑腻如刚从泥水里捞起的某种硬质骨头,上面甚至还覆着一层粘液般的湿冷!
指尖的指甲异常尖锐,泛着劣质石膏般的、死寂的灰白色!
致命的恐惧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他全身!
“啊!”
柳折发出一声短促压抑的惊叫,完全是求生的本能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猛地抽回手,身体借着惯性狠狠向后倒退!
就在他倒退的瞬间,那盏仅存的、苟延残喘的昏暗吊灯,发出了最后一声“滋啦”的呻吟,灯光彻底熄灭。
整个大厅瞬间被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彻底笼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蹦出来!
冰冷的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物。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如同风箱的喘息声,和窗外依旧狂暴、敲打屋顶的雨声。
不,还有!
那冰冷的滑腻感……那只手……柳折全身僵硬,冷汗顺着额角滑落,没入发鬓和眼角,又凉又涩。
他死死屏住呼吸,在绝对的黑暗中,努力睁大眼睛,徒劳地想分辨出什么。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小的蛆虫,沿着脊椎向上攀爬,啃噬着他的神经。
呼……呲……一丝微弱、粘稠、如同漏气风箱般的气流声,仿佛带着刺骨寒气,极其突兀地在他面前不到半米的黑暗中响起!
那气息!
带着雨水的湿腥,泥土的土腥,和一种……更为腐朽、像是沼泽深处腐烂多年尸体的恶臭!
它!
就在面前!
刚才堵在前门的怪物!
根本没离开!
它甚至在黑暗中……凑近了!
逃!
必须立刻逃!
任何方向!
柳折凭借着方才跌倒前残存的方位感,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向记忆中大厅右后方的方向——那个堆放杂物、被他匆匆一瞥记住好像有扇门的区域——仓惶爬去!
黑暗中,他甚至摸到了冰冷的地板,粗糙的老墙根,还有堆积的、不知是箱子还是破家具的障碍物。
身后!
那股冰冷腐朽的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紧紧咬了上来!
刮擦声!
骨骼错动的细微喀啦声!
还有沉重的、拖沓的脚步声!
越来越近!
手!
冰冷滑腻的手,似乎再次穿透黑暗抓向他的小腿!
柳折全身汗毛倒竖,猛地朝前一扑!
咚!
他的肩膀狠狠撞在了一扇沉重的、带着浓重霉味和类似铁锈与劣质消毒水混合怪味的门板上!
剧烈的疼痛传来,他却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
就是这扇门!
杂物间的门!
摸!
用摸!
他左手慌乱地摩挲着冰冷的木头门板,试图找到门把手或插销。
右手死死攥着那把如同荆棘般的钥匙,尖锐的棱角甚至刺破了他被雨水浸透的冰冷皮肤,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
黑暗中,那股冰冷的腐朽气息己近在咫尺!
他几乎能感觉到有什么尖锐的东西正刺向他的后颈!
开啊!
快开啊!
柳折在心中绝望嘶吼,胡乱将冰冷的钥匙向前插去!
也许是求生意志带来的盲目运气,也许是门锁太老,钥匙前端竟然真的被他摸索着捅进了一个冰冷的孔洞!
咔嚓。
一声微弱到几乎被心跳声和身后的恐怖响动淹没的机括开启声。
但柳折听到了!
他猛地扭动钥匙!
同时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狠狠撞向沉重的门板!
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刺鼻的、混合着陈年灰尘、腐烂木质和某种化学药剂残留的怪味扑面而来!
黑暗,比大厅更深邃浓稠的黑暗!
来不及有任何思考!
在身后那只冰冷的东西即将触碰到他身体的刹那,柳折一头栽进了门内的那片未知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
摔倒在地的同时,他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反手抓住冰凉沉重的门板边缘——砰!!!
一声沉闷如巨石落地的巨响,隔绝了身后一切的恐怖声响——雨声、墙壁崩塌声、怪物浑浊的嘶吼、以及那令人头皮炸裂的刮擦声与滴答声。
只有沉重的心跳,如同失控的重锤,在耳边、在胸腔、在整个死寂的黑暗空间里疯狂地敲打。
每一次跳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压迫感。
冰冷、霉烂、死亡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鼻孔。
他暂时安全了?
还是……闯进了一个更深的坟墓?
柳折趴在地上,粗重地喘息着,喉咙里火烧火燎。
他不敢动,任由恐惧的余波在冰冷的西肢百骸中蔓延流窜。
右手手心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是被那把荆棘钥匙刺破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就在他试图摸索衣兜里的手机时——光。
一丝微弱的光线,鬼魅般出现。
不是手机屏幕的光芒。
那是一种暗淡的、朦胧的、带着某种难以言喻质感的微光,它并非来自门外的走廊方向。
而是……来自柳折身后,这扇被他重重关上的厚重门板的内侧……更确切地说,是从门板底部,与地面那道狭窄缝隙里……无声无息地,透了进来。
冰冷的木门就在眼前。
柳折的身体瞬间僵硬,如坠冰窟。
他死死盯着那扇门板,那扇他刚刚从外面用钥匙锁死的、隔绝了外部恐怖的、厚重得像棺盖的木门。
门内……仓库深处……怎么会有光?
柳折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冰冷的空气刺痛喉咙。
那微弱的、诡异的光线,如同最险恶的诱惑,又像通往地狱的回廊。
在寂静到令人疯狂的黑暗中,只有心脏在擂鼓。
最终,不是好奇,而是另一种更深的、被逼入绝境的警觉,驱使着他做出了动作。
他咬紧牙关,用手撑地,忍着身体的疼痛和寒意,极其缓慢地、极其小心地移动着,尽可能不发出任何声响。
他屏住呼吸,像一只被逼入角落的困兽,小心翼翼地……向着那道光线的来源——门板底部那道狭窄缝隙——慢慢蹲伏下去。
然后,他微微侧过脸,屏息凝神地,将一只眼睛……极度缓慢地靠近了那道透出微光的……门缝。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