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慢是被冷醒的。
寒潭的水顺着发梢滴进领口,激得她打了个哆嗦。
睁眼就看见灰蒙蒙的天,耳边是风吹过林叶的“沙沙”声,还有……自己胸腔里传来的、微弱得像蚊子叫的灵力波动。
“唔…”她闷哼一声,撑着地面坐起来,动作太大扯到胸口的伤,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三天前的记忆碎片涌上来:万妖秘境,千年雪莲,隔壁门派修士阴狠的脸,还有那记结结实实拍在她心口的“碎灵掌”。
金丹呢?
她下意识摸向丹田,那里本该像揣了颗小太阳,温暖又充盈,此刻却只剩一片冰凉,连筑基期修士该有的灵力厚度都凑不齐。
完了。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沈慢却先松了口气——不是“完了,修为没了”的绝望,而是一种……如释重负?
胎穿到这里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很难适应这里。
毕竟打从有记忆起,她就觉得这修真界的日子像根绷紧的弦,从来没松过——凌晨的演武场永远站满了人,师兄们天不亮就挥剑,剑穗磨秃了一把又一把,只为比旁人多练半个时辰;藏书阁的油灯彻夜不灭,师姐们捧着功法抄录,眼底的青黑比墨还浓,连吃饭都要端着玉简啃,生怕漏看一个字;就连刚入门的小师弟,都攥着灵石算来算去,为了争一株年份差不离的灵草,能红着脸跟人辩上一炷香。
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浸了二十年,三岁被师父从秘境废墟里捡回来,西岁开始背剑谱,十岁引气入体时因为比师兄慢了半个时辰,被罚在雪地里跪了一夜;二十岁晋金丹那天,没敢庆祝,连夜去藏书阁啃了三本金丹期功法注解,就因为宗主拍着她的肩说:“沈慢,宗门的未来就靠你了,争取三十岁前冲元婴!”
元婴元婴,元婴能当饭吃吗?
沈慢低头,看见自己怀里还死死攥着块青黑色的玉简。
是摔下悬崖时顺手捞的,刚才昏迷时好像流了血在上面,此刻指尖一碰,玉简就像活了过来,一股清凉的气息顺着经脉游走,脑袋里凭空多了段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
下面附的功法更离谱,叫《自然诀》。
既不要抢灵气,也不用熬夜打坐,只说“饿了吃,困了睡,与草木同息,随日月同行”。
修炼进度?
“不强求,顺其自然”。
“这哪是功法,这是懒人指南吧……”沈慢扯了扯嘴角,却莫名觉得心里那块被“逼”出来的硬疙瘩,好像松了点。
她试着按《自然诀》的法子,闭上眼睛,不想“灵力”,不想“元婴”,只想“风好舒服,水好凉”。
果然,丹田处那点微弱的气息开始慢慢动了,像小溪流一样,温柔地绕着经脉走,连带着胸口的疼都轻了些。
原来……修炼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只要呼吸,放松,随心。
沈慢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开,惊飞了几只鸟。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把玉简塞进怀里——金丹没了就没了,元婴谁爱冲谁冲,从今天起,她沈慢,就做个混吃等死的筑基期。
至于回去怎么跟宗门解释?
简单。
她摸了摸胸口,故意让脸色看起来更苍白些,踉跄着往秘境出口走。
就说……金丹碎了,修为尽毁,捡了条命回来,以后只想在山脚下种种地,了此残生。
反正,她是真的不想争了。
从一个世界的“卷”,到另一个世界的“争”,好像永远都有更高的山要爬,更亮的光环要抢。
沈慢望着远处被风掀起的林浪,忽然觉得好笑——卷来卷去,到底图什么呢?
她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空气,脚步轻快了些。
风吹过她的发梢,像在替她松绑。
沈慢拖着伤腿往秘境出口挪时,才发现这万妖秘境的外围比她想的要平和。
没再遇到抢雪莲的修士,只撞见几只啃野果的小灵猴,见了她也不怕,反倒歪着头看她踉跄的样子,像在嘲笑她这“前金丹修士”的落魄。
她索性放慢脚步,反正着急也没用。
丹田处那点微弱的灵力顺着《自然诀》的法子慢慢转着,胸口的疼减轻了不少,连带着脚程都稳了些。
路过一汪清泉时,她蹲下来掬水洗脸,水里的人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倒真有几分“修为尽毁、心灰意冷”的模样。
“perfect。”
她对着水面扯了扯嘴角,把这副表情刻进脑子里——回去见师父和宗主,就靠它了。
出秘境时,守在入口的砚山宗弟子吓了一跳。
“沈、沈师姐?!”
那弟子手里的剑“哐当”掉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您不是……不是跟李长老他们一起去取雪莲了吗?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您的金丹……”沈慢适时地咳嗽两声,扶着岩壁站稳,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遇袭了,金丹碎了,侥幸活着出来。”
这话一出,那弟子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要传讯符:“师姐您等着!
我这就报给宗门,让他们派丹师来……别。”
沈慢按住他的手,眼神“空洞”得恰到好处,“不必惊动旁人,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她要的就是“悄无声息”。
要是动静闹大了,被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她这“只想归隐”的戏码还怎么演?
那弟子哪敢让她自己走,最后拗不过,只能牵来一辆宗门备用的兽车——两匹雪白的灵鹿拉着小巧的木车,速度不快,却稳当得很。
沈慢坐进去,掀开车帘看外面的风景——以前赶路要么御剑要么用遁术,风驰电掣的,从没好好看过路边的野花是紫的还是黄的,也没听过林间的鸟叫原来有这么多种调子。
“这样也挺好。”
她摸着怀里的《自然诀》玉简,指尖能感受到那股淡淡的清凉,像揣了片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玉。
回到砚山宗山门时,天己经擦黑了。
守门的弟子见了兽车,起初还笑着打招呼,看清车里坐的是沈慢,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等兽车到主峰,“沈慢金丹碎裂、修为尽毁”的消息就传遍了小半个宗门。
她刚下车,就撞见了迎面跑来的大师兄。
“小慢!”
大师兄眼眶通红,抓着她的胳膊上下打量,“伤哪儿了?
师父在殿里等你呢,丹师也备好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宗主刚才还派人来问,说你是咱们砚山最后的指望了。”
沈慢心里轻轻“哦”了一声。
是啊,砚山宗早就不是当年那个能与各大仙门分庭抗礼的宗门了。
老一辈修士要么坐化,要么闭关不出,年轻弟子里像样的筑基都没几个,更别提金丹。
她十三岁筑基那年,整个宗门都在欢呼,好像她不是结了个筑基丹,而是给这摇摇欲坠的山门支起了根顶梁柱。
“师兄,”她抽回手,轻轻摇头,“不用了,金丹碎了,修不好了。
这根‘柱子’,怕是撑不住了。”
大师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他比谁都清楚,这些年沈慢背负着什么——宗主在大典上握着她的手说“小慢,砚山能不能复兴,就看你了”;长老们看着她的眼神,像看着溺水时抓到的浮木;连山下的凡人都知道,砚山宗出了个百年难遇的天才,能让宗门重振荣光。
沈慢没给他太多感慨的时间,径首往师父的清砚殿走。
师父是宗门里的墨长老,一手符篆术出神入化,却是出了名的不爱掺和俗事。
当年是他力排众议,把刚出生的她从秘境废墟里带回宗门,也是他总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给她塞块桂花糕,叹着气说“不用那么拼”。
路上遇到不少弟子,眼神里有惋惜,有同情,还有几个她素来不对付的,眼底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或许在他们看来,她倒了,“砚山希望”的帽子就能落到别人头上了。
她都看见了,却懒得在意。
以前她会憋着一股劲,觉得自己必须扛起这一切;现在只觉得——这担子,谁爱扛谁扛吧。
清砚殿里,师父正背着手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模糊的山门轮廓。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慢身上,那双眼常年带着温和的眼睛,此刻竟有些红。
“回来了。”
他声音沙哑。
“嗯。”
沈慢规规矩矩地行礼,“师父。”
“金丹……碎了。”
沈慢抬头,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弟子无能,没能撑起宗门。”
师父沉默了很久,久到殿外的虫鸣都歇了,他才忽然摆了摆手:“罢了,活着就好。
宗门的兴衰,本就不该压在一个孩子肩上。”
沈慢愣了一下。
这是师父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师父,”她没动,从袖袋里摸出张早就想好的说辞,其实就是张简单的纸条,“弟子有个请求。”
师父接过纸条,看清上面的字,眉头猛地皱起来:“你想搬去山脚下的木屋?
放弃修炼?”
“是。”
沈慢点头,语气坚定,“金丹己碎,强求无益。
弟子累了,想换种活法。”
墨长老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带着点释然:“你爹娘当年,本就打算从万妖秘境出来后就辞掉宗门职务,去山脚下种地的。”
他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怅然,“他们临走前还跟我念叨,说这次要找的雪莲,是最后一次为宗门出力,往后只想守着自己的小院子,看日出日落。”
他顿了顿,把纸条折好递回去:“可惜啊,最后一步没走完。
现在你想走他们没走完的路,也好。
山脚下的木屋我叫人去拾掇,缺什么就跟宗门说。”
沈慢怔住了,眼眶忽然有点热。
二十年来,她第一次觉得,那副压得她喘不过气的担子,被人轻轻接过去了。
“谢师父。”
她深深鞠了一躬,转身时脚步都轻了。
走出清砚殿时,夜色己经浓了。
晚风带着山间的凉意吹过来,沈慢抬头看了眼主峰上那些依旧亮着灯的修炼室——那里有宗主的期盼,有宗门的重担,有她拼了二十年的“使命”。
可现在,那些光再也照不进她心里了。
她摸了摸怀里的《自然诀》,脚步轻快地往山脚下走去。
从明天起,她不是“砚山的希望”,不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只是沈慢。
她要去种块菜地,要去看日出日落,要把这二十年来没来得及感受的“慢”,一点一点补回来。
山脚下的木屋,果然亮着一盏灯,像在等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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