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的钟声从景阳楼远远传来,一声比一声沉,像钝斧劈在冻土上。
慈宁宫外,两列龙旗被北风撕得猎猎作响,旗面冰凌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裂响。
太监们缩着脖子,把拂尘抱在怀里,仍止不住打颤——倒不是怕冷,而是殿内传出的声音太瘆人。
苏流云跪在玉阶最末一级。
七岁孩子的身量原本就小,又被厚重的缟素裹着,远看像一只雪团。
雪片落在她的睫毛上,眨眼便化成水,顺着面颊滑到唇角,咸而涩。
她不敢抬手擦,因为母亲昨夜千叮万嘱:进宫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失仪。
“娘说,进宫是给太后拜年。”
她小小声地对自己说,声音被风撕碎,只剩一点白雾。
其实她知道,拜年不用寅时就起身,不用被嬷嬷用细篦子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更不用在袖里偷偷缝一把小小的杏仁糖。
那是母亲昨夜熬了半宿,用仅剩的麦芽糖与南杏熬的,手指烫出燎泡也没停。
“云儿,宫里规矩大,万一饿了,就吃一粒。”
母亲把油纸包塞进她手心时,指尖冰凉,像殿外檐下的冰溜子。
此刻,那包糖正贴着她手腕内侧的嫩肉,油纸被体温烘得微潮,甜味若有若无地往鼻子里钻。
她咽了口唾沫,把糖往袖筒深处又推了推。
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惨叫,像钝器划过铜镜,听得人牙根发酸。
苏流云浑身一抖,膝盖在雪里陷得更深。
她听得出,那是母亲的声音。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到后来,她分不清到底多少下,只记得每一下都像敲在自己骨头上。
雪被震得簌簌落,有一片掉进她的衣领,贴着脊背滑下去,像一条冰冷的蛇。
太监们交换着眼色,却无人敢动。
慈宁宫的规矩:太后责罚,谁敢置喙?
苏流云咬住下唇,牙齿陷入软肉,血腥味漫开。
她想起母亲教她的《女则》:女子要贞静,要忍。
可母亲没教她,如果忍不了该怎么办。
“三十七、三十八……”她在心里默数,仿佛数到某个数字,杖声就会停。
然而没有。
殿门吱呀一声开,李福全踱出来。
这位总管太监面白无须,眼角下垂,天生一副笑模样,此刻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掸了掸拂尘上的雪,细声细气地宣布:“苏氏言行无状,冲撞凤颜,杖毙。”
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像一片雪落在炭火上,嗤啦一声就没了。
苏流云猛地抬头,看见两个粗使太监抬着一团暗红的东西出来。
那团东西曾经是她的母亲——早上还给她梳髻、戴绒花,现在却软塌塌的,像一床浸透水的棉被。
狐裘大氅被血黏在皮肉上,毛尖结着冰碴,随着颠簸发出细微的脆响。
太监们把尸体扔在阶下,转身就走。
雪很快覆了一层,母亲的轮廓变得模糊,只剩一截青白的手腕露在外面,五指微张,仿佛还想抓住什么。
苏流云扑过去,跪在尸体旁。
她想喊“娘”,嗓子却像被雪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她伸手去阖母亲的眼皮,可那双眼睛固执地睁着,瞳孔里映着宫灯,像两粒烧尽的炭。
“小祖宗,别脏了手。”
李福全用拂尘柄挑起她的下巴,“太后恩典,允你明日随灵柩出城,也算是母女一场的情分。”
他说得客气,眼里却全是厌憎,仿佛地上躺的不是命妇,而是一条死狗。
李福全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从袖中摸出一把杏仁糖。
那是内务府新进的贡品,糖纸用胭脂染了,红得像血。
“拿去,甜甜嘴。”
他随手一撒,糖落在雪里,像开了一地小小的红花。
太监们哄笑着散开,靴子碾过糖纸,发出咯吱咯吱的响。
苏流云呆呆地看着那些糖。
其中一粒滚到她脚边,停在母亲凝固的血迹上。
她捡起来,剥开——糖块己经碎了,沾了雪和血,黏糊糊的一团。
她放进嘴里。
甜,然后是腥,再然后是冷。
糖浆混着血块在舌尖化开,像含着一口冰碴子。
她嚼得很慢,仿佛要把这味道刻进骨头。
“好吃吗?”
李福全回头,笑得露出一口黄牙。
苏流云点头,把碎糖纸也咽了下去。
锋利的纸片割破喉咙,血腥味涌上来,她却笑了,露出缺了门牙的稚嫩笑容。
李福全愣了一下,嘟囔一句“小疯子”,甩袖而去。
老嬷嬷来拉她时,雪己经埋到脚踝。
那嬷嬷姓赵,是母亲从娘家带来的陪房,此刻眼睛肿得像桃子,却不敢哭出声。
“小祖宗,走吧。”
赵嬷嬷用斗篷裹住她,手抖得不成样子,“能活着出这道门,是你命大。”
苏流云被抱起来,脸贴在嬷嬷肩上。
她最后看了一眼母亲——雪己经把尸体盖成一个小小的雪丘,像一座无名的坟。
宫门在身后缓缓阖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出宫的路很长。
赵嬷嬷抱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
宫墙两侧的灯笼被风吹得乱晃,投下扭曲的影子。
苏流云数着灯笼,一盏、两盏……数到第七盏时,她忽然开口:“嬷嬷,娘为什么要死?”
赵嬷嬷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因为说错了话。”
嬷嬷的声音像被雪冻住,“太后问苏夫人,可知罪?
夫人说,臣妾无罪。
就这一句。”
苏流云“哦”了一声,不再问。
她把手伸进袖筒,摸出那包被体温烘得发软的杏仁糖。
纸包己经破了,糖块黏在一起。
她掰下一小块,递到嬷嬷嘴边:“吃。”
赵嬷嬷咬住糖,眼泪终于决堤。
回到苏府时,己过子时。
府门外挂着白灯笼,在风里摇得像招魂幡。
赵嬷嬷把她交给管事,自己跪在门口磕头,磕得额头见血。
苏流云被抱进内院,一路听见丫鬟们压抑的哭声。
她看见父亲站在廊下,背对众人,肩背抖得像风里的枯树。
她想喊“爹”,却见父亲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那一声脆响,比宫里的杖声还重。
苏流云被安置在母亲生前的暖阁里。
地龙烧得旺,她却觉得冷,牙齿打颤。
丫鬟要给她脱鞋,她不肯,缩在床角,用狐裘紧紧裹住自己——那是母亲昨夜穿过的,领口还沾着淡淡的沉水香。
她摸出剩下的杏仁糖,一粒一粒排在枕上,排成小小的圆圈。
然后她躺进去,把脸贴在糖纸上,像贴着母亲的手。
“娘,我会记住。”
她对着黑暗说,“记住慈宁宫的台阶有多高,记住李福全的笑,记住糖的味道。”
窗外,雪无声地下着,掩埋了所有脚印。
寅时,更鼓响过,天边泛起蟹壳青。
苏流云终于睡着,手里攥着最后一粒杏仁糖。
糖纸被体温焐得发烫,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极小的“苏”字——那是母亲最后的笔迹。
雪停了。
京城在雪的覆盖下,像一座巨大的坟。
而七岁的苏流云,在坟里种下第一颗仇恨的种子,用杏仁糖的甜与血的腥浇灌。
很多年后,人们只记得苏家小女在雪夜中侥幸逃生,却无人知道,那一夜她其实己经死过一次。
活过来的,是另一个名字——流云。
——第一章·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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