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龟和鱼

只因从未相识，他却读得懂我的悲喜。

我托着他，在无边的大海中航行，以为自此有了同伴。

可有一天，他却决绝地跳下了我的背，溺死在了海中。

寂寞可以杀人，我是他的受害者。

而你，还有深海。

可他不知，寂寞也曾杀我。

而我，遇见了他。

1

遇见陈星落那天，是个晴天。

云层柔软又安静地被风带着游走在天际。

海鸥嬉闹着穿行其中。

天空与海面一色。

这本是寻常的一天。

高大壮阔的影子潜伏于海面之下。

循着海水的波动独自前行。

这是我。

海底的一只蓝鲸。

我安静地追逐着行走的游轮。

海面之上，海面之下，仿佛一体双生。

今天的我。

不是一座孤岛。

往日里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的游轮。

人们奔走、交谈。

像是一出生动的画卷，总能给我许多新奇的乐子。

即便他们弱小得甚至不如海底的一条鱼。

可今日却不同。

有许多小小的人影在吵闹。

一个人影被推搡、踉跄、摔倒，却没人伸出援手。

他们包围他、困住他、狩猎他。

宛如一场自带场地的、盛大的悲剧。

被撕裂的衣摆犹如海底游荡的水草。

瘦弱的男生赤红着眼睛嘶吼出声。

啊啊啊啊

可人来人往，声音嘈杂。

人人指责他，谩骂他，侮辱他。

没人看见他眼底的红，身上的冷，心里的疼。

那声音如此凄厉。

仿佛要破开时间与空间。

回到十九年前。

用痛苦和悲哀将自己溺死。

这世界。

本也不是他自己想来的。

2

他叫陈星落。

陈年旧事的陈，微光闪闪的星，落叶归根的落。

他出生在一个严厉的大家族之中。

他安静、乖巧、懂事、听话。

可顺从不是筹码，换不来应有的等价交易。

他们口中永远有着更多课程，更厉害的人。

他们指着他满墙的奖状说: 你瞧，你还远远不够呢。

他的天分来源于努力。

从来不是天生。

压抑和沉默裹挟了他。

人的一生漫长，谁都有时间改变梦想。

可陈星落，从出生就注定会成为陈家的继承人。

即便，那并不是他所想要的。

幼时三岁大的孩子蹒跚着步伐。

高高举起的手攥着小蛋糕。

提及梦想这个陌生词汇，声音稚嫩。

星星也要做糕糕

没有夸赞和应声。

回答他的是母亲瞬间黑下的面容。

你是陈家大少爷做什么蛋糕?那种低三下四的工作是你该做的吗?

尖锐的声音，狠狠打在手背上的手。

很痛。

可在他的心里，最痛的是那一刻母亲冷漠的眼神。

他记住了。

就连灵魂也深深地镌刻了那一刻的领悟。

我不是我，也不能是我，我只能是他们想象中的我。

爸妈心中所期待的我。

这句话，他记了十年。

终于，他得到了解脱。

他冷漠的父母万般珍重地接了另一个男孩回来。

他们说: 这是我们的亲生儿子，陈林安。

他浑身颤抖，红着眼圈。

却还竭尽全力谨守着这十年的礼仪。

唇开合了许久。

一万句想要问的话在脑海中翻涌。

最后竭尽全力，却只说出了三个字:

那我呢?

没人回答他这句话。

因为陈林安脸色一白，捂着胸口倒下了。

陈星落苦求不得了十几年的自由。

在他回来后的三个小时，就如愿了。

显得他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像个笑话。

3

有些人走了一辈子也不知道生命的意义。

而有些人，一出生就背负了不属于自己的命运。

只有他，走着走着就到了悬崖边。

突然前面就没有路了。

他站在那里。

面无表情地看着人家一家三口的欢声笑语。

笑着笑着就哭了。

我的家，不是我的家。

那我总该有家吧?

他去问陈林安，陈林安面色一白。

他们在我小的时候就出车祸去世了。

对不起，星落。

他哭得泣不成声，他哭得声嘶力竭。

他哭到喉咙沙哑，最后再次捂着胸口倒下。

而养育了他十几年的妈妈紧张地抱住了他。

尖锐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担心。

林安的身体这么不好，你什么时候问不好，非要现在刺激他?

陈星落，你不要太过分了

他的父亲，一贯冷漠的脸，此刻却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林安虽然身体不好，但他才是我们陈家的亲生儿子

星落，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清瘦的男生呆愣地站在原地。

明明说的都是相同的语言。

可他此时听在耳里，却几乎听不懂了。

他做了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他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吗?

他只是!

想知道自己亲生父母的情况罢了。

他很不解。

可没人在意。

明明身处在人群围绕之中，他却孤单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再后来，无处可去的他像是被黏在蛛网上的虫。

奋力挣扎也只能缠绕在原地。

被掏空，被风干，成为时间的余灰，被寂寥吞没。

4

就这么继续待在了陈家。

他学琴。

陈林安面色惨白地说吵得耳朵嗡嗡的，睡不好。

爸妈就皱着眉头将刚买的钢琴砸碎了，丢进了垃圾桶。

他学画。

陈林安泪流满面地说自己手抖拿不稳画笔。

悲伤得好似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他们就横眉冷竖地叫他不要刺激陈林安。

他在花园偶遇了孙家的小少爷。

只是闲谈了几句。

二楼的陈林安就哭着推倒了窗台上的花瓶。

那花瓶摔落，就落在了距离他近在咫尺的脚边。

他心脏砰跳。

孙景森紧张地想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手刚落上，头顶的人就哭得楚楚可怜，梨花带雨。

星落，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表演。

陈林安越哭越凶。

像是只要他没接受这个道歉，就能一直哭到天荒地老。

一开始孙景森还对他差点伤人感到愤怒。

可他长得好看，又哭得怯懦乖巧。

渐渐地，这态度就变了。

他看向陈星落，小声地替他求情: 你也没伤到，算了吧。

他猛地扭头去看他。

却见孙景森已经伸手去扶哭得几乎瘫倒的陈林安。

柔声细语地安慰: 没事了没事了。

星落不是那么得理不饶人的人。

说罢，还抬头来看他，笑着问: 对吧，星落?

不对。

孙景森愣住: 嗯?

那是第一次陈星落动了怒气。

他咬着牙说: 不对

不是谁身体弱谁就是对的。

也不是谁楚楚可怜就是对的。

更不是没有享受到富贵的生活就是对的。

即便所有人都亏欠于他。

那个该承受的也不该是自己。

生长错了地方，难道要怪那棵树吗?

泪从他的眼中落下。

他终于死了心。

承认了这个地方没人爱他。

他想，他该离开了。

他以为陈林安对他如此剥削争夺。

离开会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

可是没有。

因为伤他最深的人说: 我爱他

我爱上了陈星落

那对夫妻震惊、恼怒，最后愤恨地看向他。

最后又在陈林安绝望的哭声中，断了他离开的路。

5

他在窗前站了好久好久。

直到夜深人静，他转头去看陈林安的脸。

轻声开口问: 为什么?

如果你恨我享受了你该拥有的一切，为什么又要撒谎说爱我?

我离开不才是你最该想要的?

可陈林安眨着大大的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哥哥不喜欢我?

窗边站着的清瘦的男人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陈林安。

看他演戏，看他哭笑。

看他像个疯魔的怪物啃咬在自己的躯体上。

看了许久，看得人似乎也觉得继续演下去没意思。

他轻笑一声，歪头问他，语气一派的不谙世事。

我爱你不好吗?

我身体不好，只要得到我的爱，陈家的一切就都还是你的。

他问: 你努力了这么久，能如愿了你不高兴吗?

陈林安的话，像是揣了一把刀子，狠狠地刺进自己的胸口。

陈星落，除了我，没人爱你了。

就算我是骗你的，骗他们的，可你已经无处可去。

你只剩我了。

他病态地凑近他。

声音诱惑，像是伊甸园中诱惑亚当夏娃的毒蛇。

他缠绕着那个被困住的人。

一点点地看清他眼底被自己摧毁的破碎。

哥哥，我们是同一种人，视爱为一切的人。

所以臣服我，取悦我，换取我对你唯一的爱吧，这世界再也没有同我们一样相互纠缠的命运了。

陈林安惨白的脸，病态地靠近他的侧脸。

呼吸、兴奋，对于无力挣扎猎物的志得意满。

宛如爬虫落脚般黏腻的舌尖划过颈部。

恶心的怪物想吞没他蛛网上的虫。

见他没反应，陈林安就凑近他，去看他的眼睛。

告诉他: 哥哥，我爱你啊。

可他听了，却只觉得好笑。

如果真的爱，怎么会忍心伤害、孤立、囚禁?

当爱的本质变成了伤害。

那爱还剩下什么存在的意义吗?

你像个疯子

6

他说话了，眼睛里只有陈林安一个人。

陈林安就笑了。

我想让你眼睛里只能看到我一个人。

我讨厌你为了别人难过的眼神。

讨厌你为了别的东西无视我。

最讨厌你会对别人露出好看的笑脸，而对我，只有漠视。

他再次缓缓地摸上了他的脸。

在吻落下的片刻，那人伸手推开了他。

陈林安笑得危险，语气偏执。

你总会愿意的。

等你身边一无所有，只剩下我的时候。

他想逃走。

却被那对夫妻以陈林安的性命安全为理由，囚禁了。

陈林安日日夜夜在他身边围绕。

像是夜晚的飞蛾，拼了命地扑到火苗上。

可这火苗是冷的，暖不了人心，暖不了自己。

他就这样，像是闻不到阳光的鲜花，日渐枯萎，渐渐凋零。

终于，陈林安说: 星落，我们要订婚了。

你不是很喜欢大海吗?我定好了游轮，你一定会喜欢的。

他笑着，笑得天真又残忍。

他以为陈星落会如同平时一般不会回应。

可这次，越发清瘦的人仿佛活了过来。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濒死的蝴蝶，用尽力气地震了震翅。

好。

然后在陈林安欢喜中，在那对夫妻厌恶的视线下。

他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将这一年多的事全部公之于众。

最后眼中带泪地宣判，大笑: 你们这群疯子

然后跃下游轮的围栏，翻身跳向无边的大海。

『扑通』

平静的海面翻涌出了自由的水花。

有巨大的身影悄悄潜入了水底。

捡到了一个大海赐予的宝贝。

单纯又执拗地说:

是我的。

7

鲸鱼是群居动物。

他们是被大海宠爱的生物。

可偶尔，也会有被海洋抛弃的弃子出现。

比如我。

不记得是哪一年降生，也不记得生我的母亲在哪。

我只记得从我有记忆起，我就是孤独的一条鱼。

孤独地吸纳海水，孤独地游荡。

我见过海豚，也托过海龟，甚至还给海鸥当过岛屿。

可没有鱼，能读懂我。

我太大了。

甚至没法对别人用鱼尾和灵活的游动表达情绪。

我的叫声也太特殊了。

特殊到全世界的鱼类中，没有一只能听懂。

我时常把自创的歌曲唱得很大声。

深海中，我总能听到歌声在回荡，隐约间，还能听到呼唤我的声音。

可当我回过头，却只看见了静谧的海底。

深邃幽暗，一望无际。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可我太大了。

我甚至连死亡都选择不了。

直到有一天。

我看到了一条奇怪的鱼。

那是一艘游轮。

上面住满了小小的，宛如小虾一般的人。

他们吵闹着，喧杂着，无声地厮杀着。

可唯有一个特别的，住在三楼的窗里。

他总是安静、沉默地看着海面。

小小的眼里是比大海还要深沉的海。

那一眼，明明是毫不相干的两种生物。

我却好似在他身上看到了我自己。

同样站在热闹的包围之中，却又同时被热闹抛弃。

我第一次。

对另一个生物产生了好奇。

8

再后来。

有个人进了他的房间。

他锁住他的手，去亲吻他的脸颊、脖颈、嘴唇。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我第一次听到了微弱的声响。

他说: 滚开，疯子

平静的海面乍起了波澜。

有一只巨大的鱼儿，在这一瞬间，寻到了他的同类。

挣扎、吵闹、鄙夷、推搡、尖叫。

小小的人儿一跃而下。

我抢走了他

9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你想吃点鱼吗?

为什么不理我?是听不懂?

你看起来很难过，我听到了你内心的哭声。

孤寂太久的鱼总是没办法控制内心的。

于是，太过高兴的我，话多得想把我的全世界都奉给他。

可他总是沉默。

我歪着头，小心翼翼地问他。

你……你不喜欢我吗?

坐在我背上的男生仰头安静地看着太阳。

云朵安静地偷听，却被风羞怯地拽走。

海鸥好奇地在我们头上盘旋。

好似闻到了自由的味道。

小小的、温暖的、柔软的掌心轻轻地触碰了下我的背。

明明那动作轻柔得好似划过一片海藻。

可我却觉得浑身都在震颤。

他笑了。

轻轻地说了句: 喜欢的。

明明是如此陌生的字符和音调。

我却一瞬间就听懂了其中的含义。

那一刻。

大海无比辽阔。

蓝天和大海接连一片。

我好似从深海游到了天空。

本是荒草遍地的心，此刻因你，遍地生花。

欢快的鱼儿摆动着尾巴。

小声地回复: 我也喜欢你。

他如此急迫。

生怕他的爱人多等半分。

是的。

从抢走他的那一刻。

我爱上了一个人类。

他叫陈星落。

是天空坠入大海的星。

刚巧落在了我身旁。

你有名字吗?

他问我。

一条鱼，怎么会有名字呢?

我有些沮丧地甩了甩尾巴。

却不小心动作大了，扬了他一身的水。

他浑身湿透，却笑出了声。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吗?

海星。

大海中坠落的星光。

你喜欢吗?

游动的身体一瞬间僵停在海面上。

心脏却仿佛在这一刻被击中了。

一声一声，在我耳边回荡着清晰的震动。

扑通，扑通。

扑通，扑通。

我不懂这样陌生的情感是什么。

但我知道，心脏相碰的瞬间，是爱意沉溺的开始。

而爱，比海更深。

10

我的体型太大了。

这是我第无数次有些埋怨这副躯体。

我不能一直留在海面上。

而他，不能一直留在海底。

我想送他去附近的岛屿上，可巨大的躯体无法靠近海岸边。

就像爱意。

靠近，就会搁浅。

如果我是一条小鱼就好了。

像是……海豚那样，但是不要真的成为海豚。

因为海豚会对一切感兴趣的生物产生性趣，这有些恶心。

爱，怎么可以分给很多人呢?

星落，你说我有一天会成为人类吗?

我想成为人类。

仅仅只是想站在他的旁边，好好地看他。

我沉默地垂下头，有些沮丧。

成为人类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如果让我选，也许做鱼比做人类更好。

他的声音一瞬间低了下去。

带着难掩的悲伤。

起码……鱼要比人类简单许多。

真的是这样吗?

那为什么现在我们明明贴得如此近。

我却又觉得如此远呢?

他总是沉默。

而我看不到他的脸。

人类难过的时候会哭。

可我只尝到了海水的味道。

眼泪也会是海水的味道吗?

我不知道。

我讨厌我自己。

11

有人驾驶着奇怪的鸟盘旋在了海面之上。

高喊着我听不懂的语言。

而这已经是我抢走陈星落的第四天。

我警惕地看着天空之中的奇怪人类。

问他: 他在说什么?

他没有回答我。

我听不到他回应的声音。

明明没有看到，我却知道他很疲倦。

饥饿、干渴的状态下。

身体会异常地疲惫，连说话都成了奢侈。

我是鱼。

他是人类。

我的爱会使他死亡。

要么在我背上死在太阳之下。

要么落入水中溺死在深海之中。

这一刻，我尝到了海水的味道。

是苦涩的。

短暂又漫长的四天里，我爱上了一个人类。

现在，我选择与我的爱人分别。

爱情不能使人存活。

但爱让我学会放弃。

我说: 星星短暂地落下，终究还是要回到天上的。

你走吧。

喜欢是自私的。

我渴望你带走我的孤独。

可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即便永远不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