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与蛇

最近频繁出现毒蛇伤人事件，省里紧急组织专项会议。

刚开出小区大门，一辆农用三轮车径直冲过来。

老头不光撞花我的新车，还张口就骂人:

有钱就了不起吗?开个宝马了不起呗?被人包养的贱货

1.

有病吧?我瞬间火大。

熄火，下车，双手叉腰，绕着车检查。

车的前后门都被狠狠刮了两道子，定损维修估计半个月搞不定。我的宝马拿到手还不到半个月。

关键是我还着急去开会。

上午的会议有各种专家参加，全程网络直播。

昨晚我们医院领导特意给我打电话，前后打了两次，挂了电话又发微信叮嘱。

总之就是这次会议，院里非常重视，我的责任重大。

哪儿知道我刚出小区就遇到这破事。

肯定迟到了，领导肯定又要絮絮叨叨。

火大。

我没理会老头，他还在那骂咧咧。

绕着车走了一圈之后，看了一眼老头。

对方脸黝黑，满脸褶子，浑浊的白眼球斜着看看我，又望望车。

他还满脸嫌弃了。

我苦笑。

眼前的老头看我开辆豪车，他就说我是二奶，就好像很多病人以为医生是万能的。

这都上哪儿说理去?

我深呼吸，尽量客气地说:

大叔，您看这周围都有摄像头，我正常行驶……

老头粗鲁打断:

说啥呢?瞧不起我是吧?年纪轻轻不学好，给人家当二奶

秀才遇着兵，有理说不清。

他的农用三轮车刮了我好几十万的新宝马，他怪我年轻当二奶?

我也是有脾气的。

脸一沉，语气冷漠:

既然这样，那报警吧。交警怎么说就怎么办。

老头一听，从三轮车上跳下来。

人又矮又瘦。

他上身穿的是个学生校服，隐隐约约能看出来原本是蓝色。嗓门是真的大，气势汹汹地嚷:

我怕你怎么着?我愿意碰着你的破车吗?我还嫌晦气呢

周围已经围了几个路人，还有人拿手机录视频，指指点点，表情各异。

我不管，直接打电话报警。

挂了电话后，懒得废话，直接说:

你等着赔钱就行了。

老头冲过来指着我的鼻子，跳着脚骂:

不要脸的缺德玩意欺负我们农村人开个宝马了不起出来卖的还有脸说了婊子养的

我的愤怒到了极点，忍不了一点了。

之前有些病人因为看病心情不好，也骂过我，我可以理解。

可眼前的老家伙敢骂我父母

必须骂回去。

我刚想对骂，旁边早餐店的老板娘秀姐拨开人群，一把拉住我胳膊，微微摇头，低声说:

唐医生，别跟个送菜的农民一般见识。他知道啥?

边说边用手捏了捏我的胳膊，意有所指。

我发热的头脑瞬间恢复理智。

认识秀姐快十年了，我喜欢去她早餐店吃包子。她见得多，懂得多，听她的准没错。

这时候，交警到了。

我大步上前，赶紧说明情况:

辛苦您帮忙处理一下，我是外科医生，现在有个非常的专家会议要参加。

老头一听，脸色微变，薄嘴唇抿了抿，挺着脖子说:

她不会开车撞了我的车，我们家全靠我拉菜挣钱呢。

周围的人七嘴舌地议论着，秀姐一看警察来了，抓住重点抢着说:

老头还辱骂唐医生，骂得可难听了。

老头翻脸不认:

说啥呢?我啥时候说了?你瞎编乱造。你不要脸

围观的人哄堂大笑。

交警没有理会我们言语的冲突，办事效率很高，责任认定李大贵负全责。

老头叫李大贵。

我心中一松，谢过交警，就想赶紧上车出发去开会。

老头扑通跪地上，拍着大腿叫起来:

我错了我赔不起啊你都那么有钱了你不是医生吗?你想逼死人吗?

我心中大骂，今天真是出门没看黄历。

行，我惹不起躲得起，可以了吧。

快刀斩乱麻，我正式请求交警叔叔做见证:

不需要李大贵赔偿我的修车费，今天就当作我倒霉。可以了吗?

我真的着急开会，非常非常重要

周围的人纷纷劝和。

李大贵不情愿地站起来，喃喃地说:

行吧，行吧，你们都是证人，以后不能讹上我。

我没管，赶紧开车奔向会议中心。

2.

组织会议的工作人员协调能力很强，在确认我不能按时到会以后，立刻协调后面的专家先讲。

等我赶到，蹑手蹑脚坐下，还有十几分钟时间可以稳定心神。

轮到我了，发表观点，分享经验，一气呵成。

最后整个专项会议非常成功，如果没有一附院的外科专家唐医生因为小意外迟到，那就相当完美了。

观看直播的网友讨论得异常热烈，毒蛇伤人年年都有，谁都可能遇到毒蛇，危险性很大。特别是今年尤其多，所以大家都很关注。

会后，主办方找我拍视频，作为公益宣传。

我的视频省流版内容总结就是夏季户外要注意安全，如遇毒蛇一定要远离。

拍这类视频素材，我轻车熟路。很早以前我就在各个平台开通了账号，时不时分享一些医学研究理论和蛇伤相关经验。

当晚，上级领导反馈对专项会很满意。而我娓娓道来的蛇伤视频热度也很高。

不过科里的领导严肃地批评我迟到的情况。

我尴尬地陪笑，讨好辩解: 被个农用三轮车撞了，还给我好一通骂。不骗您，这次真是意外。咱们作为医生，一秒钟都可能事关生死，能没有时间观念吗?

屁股决定脑袋，小领导在意这些，大领导的角度就完全不一样。

院长请我去他的办公室。

他老人家气宇轩昂，和蔼可亲，给我一通猛夸: 唐医生的发言准备充足，关于蛇咬危险性和处理方式讲得通俗易懂，传播性强。

他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语重心长地叮嘱:

现在各行各业都得重视网络上的声音啊，咱们院这方面还差点事。现在全民都是自媒体，所以咱们院千万要注意。别一个不小心就翻车了。

我头点得像小鸡啄米。

心中暗笑: 就是个专项会议，我讲的都是医学科学和常识，就问问怎么翻车?

打脸来得很快，就在当天半夜。

真翻车了。

3.

我火了，上热搜了。

不是我普及毒蛇咬伤的公益视频上热搜了，而是: 宝马精致女逼跪农用三轮车大爷。

标题起得好，稳准狠。

视频中的自己妆容精致，一脸严肃地跟老头李大贵说话，脸色不好，神态不友好。

紧接着镜头一换，老头跪在地上。

周围聚集着看客，指指点点。

视频没有声音，背景音乐非常聒噪。

精致女和糟老头到底说了什么?网友自己猜。

我苦笑。

我承认当时我真想骂死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毕竟他骂了我的父母。但实际上并没有行动，一来我的教养不允许我那样做，二来秀姐拦住我了，而且我也明白就算我骂他打他，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可现在是网络时代，视频上了热搜。

到底有没有骂不重要，在网友的眼中，我已经大骂特骂了。

他们甚至可能脑补的剧情: 宝马女口出伤人的言语，狠狠刺伤农用三轮车老头卑微的心，老人不得不下跪求饶。

我无语极了。

赶紧发给同学吐槽:

妈耶，我无数次想象过自己上热搜，可能是因为医术高超，或者是什么灾难面前逆行，救死扶伤。整个人发着光一样，然后上热搜了。

谁知道我的热搜来得这么早还是因为这点破事儿谁能想到开车被别人刮花了，反而倒成了我的错?你说网友会不会说是我逼着老头子下跪的啊?

同学是在互联网大厂工作，外号叫丸子。

丸子先回个狂笑的表情，接着一针见血地指出关键点:

问题出现在你开个宝马 X5

我苦笑。

我爸妈做生意的，我是独生女，外科医生收入也不差，父母赞助买辆宝马。

有问题吗?

热搜从半夜到现在，一直挂着。

评论区都是骂我的，年轻女性开这个价位的宝马，指定不是正经人。

我问丸子: 我与成功女性的样子到底差在哪里?我学医累死累活，好不容易当上外科医生妥妥专业人士啊我怎么就不配开个宝马?

就算我买车算是啃老，可我爸妈乐意啊他们不服他们也啃老啊。

丸子深表同意，可她担心我医院的领导会不高兴:

现在就期待你们医院领导不关注热点，发现不了这事儿。

好的不灵，坏的灵。

现在的人谁不刷手机?内容都是按照大数据算法推送的。

那天我是早上六点多起床发现自己上热搜的，大概七点跟丸子说的。七点半我们科的领导电话就打过来了，他破防了:

不管你用什么方式，你去给我解释清楚我知道你的车是自己买的，可网友不知道。不能影响医院的形象，万一被院里领导知道了万一被系统领导知道了

我乖巧地答应，心里却没底。

我立志做一位好医生，更想成为名医，可我没想通过这种方式出名啊。

挂了领导的电话，看到丸子发了一连串的微信语音，还没等我点开，她的电话直接打进来:

别发愁啦，有姐妹儿我呢已经给你搞定啦，找了几个关系不错的网红去留言了，说你是一附院外科医生，另外你不是正好有那个什么讲毒蛇的公益视频，我给你买了热搜。还找了几个大 V 转发。

你又不是啥大明星，普通人就是看热闹，羡慕嫉妒你开个大宝马。网友很快就会被其他事情吸引的。

我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谢谢谢谢关键时刻还是女孩子帮助女孩子。

丸子噗嗤一笑，嗔怪道:

跟我这么客气干嘛?唐医生那可是救死扶伤的医生，咱们肯定都得巴结着点，对吧?

回头你跟医院领导解释一下就行了，估计再过一两个小时就没这事儿了啊，不用担心。

将来你成了一代名医，别忘记你丸子姐

我爆笑，暗地里松口气。

作为医生，我觉得这事不算大事。

可领导下命令了，就要解决。

医疗系统这几年的丑闻太多，我们院长领导能力强，要面子，几乎每次开会都强调咱们医院绝对不能出负面。

多亏丸子，关键时刻确实靠谱。

4.

当天上午，我在门诊坐诊，下班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

我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护士晓霖推门进来，一脸卦:

唐医生，我好像刷到你了，说你是被矿场老板包养的二奶，开宝马

什么?不是说搞定了吗?

我大惊，一下子就站起来，从旁边抽屉里翻出手机。

N 条未读消息。

5 条丸子的未接电话。

我赶紧打过去，丸子秒接:

这事儿很诡异感觉有人故意整你

前面的热搜刚下去，现在又出来新的，是说你被包养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甚至包养你的人姓霍都被扒出来了。

我一听乐了:

姓霍?除了香港那个富豪姓霍我知道，还是因为我喜欢郭晶晶。其余我一个姓霍的都不认识。

丸子无奈地说:

还笑呢?按照现在这情况，这是重大舆情了。估计你们领导看到会疯。你还是赶紧想办法吧。

我冲着旁边的护士晓霖撅撅嘴，半真半假地说:

没办法找个时间去寺庙拜拜吧，不知道是不是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下轮到丸子笑了:

别闹你可是做医生的，唯物主义的，怎么还迷信上了?

这时男同事李医生推门进来，看我在讲电话，指着手机屏幕，用口型说:

出大事了院长都知道了

我用余光扫一眼办公室的这两个同事，他们的表情严肃，而我在嘻嘻哈哈。

可是，真的有必要去解释造谣的事情吗?

我又不是明星。

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大力推开，院长绷着脸冲进来，后面跟着我们科的几个领导，怒气冲冲。

我赶紧挂电话:

先不说了哈。

直接挂掉电话，尴尬地站起来。

从院长到科里领导，每个人都发表了十几分钟演说，结论就是不能影响医院的形象。

必须立刻马上解决这事

5.

第二天上午，丸子请了两位自媒体大 V，分别是章三哥和超牛侠，他们两个是社会民生方面的博主，有百万粉丝。

我们四个人来到了李大贵家门口。

他家在下林子村，依山傍水，风景不错。

我能找到他家，多亏有个陌生网友发私信给我，说知道李大贵家的地址，还透露李大贵喜欢占小便宜。

这个世界还是好人多啊。

我们站在大门口往里望，李大贵正在院中接水，身上还穿着撞我车那天的旧校服，更脏了。

我提着牛奶和水果篮，努力挤出笑容，热情打招呼:

李大叔，您好，还记得我吗?

边问边往里走。

丸子和另外两位朋友开始悄悄录视频。

我望着四处散落的农具和化肥袋子，心中有些紧张。

记得第一次主刀做手术，我都没这样紧张过。

演员这职业感觉比医生更难。

李大贵看着这么多人，先是一愣，接着上下打量我以后，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高喊:

儿子出来家里来了个大夫快点出大事了

我今天特意穿的医生白袍。

房子里出来了个男人，寸头，脑袋又大又圆，比李大贵高半个头，四肢纤细，肚子也圆，看来没少喝酒。

我愣住了，这不是李多金吗?

他是我之前治疗过的病人。

李多金也认出我了，嘴角一翘，皮笑肉不笑:

这不是唐医生吗?啥情况啊?怎么找我家了?

昨天还刷到你了呢?怎么唐医生让人包养了啊?

我把手上的牛奶和水果往地上一放，深呼吸，努力克制上升的血压。

李多金上前几步:

就说现在的风气都成啥样了?唐医生这么好的医生，怎么还能出现那么恶心的谣言呢?误会肯定是误会

我紧急收回即将抡出去的三十米长大刀，身体稍微松弛下来。

丸子在旁边拼命向我使眼色。

我赶紧挤出微笑，平静地说:

原来李大叔是你的父亲啊，真是巧了。

之前你被山烙铁头毒蛇咬伤，治了那么久，现在都恢复了吧?

6.

从实习医生到现在主任医师，我能记住名字的患者不多，而李多金算一个。

几年前，可能至少五年前吧，我已经在各个平台开了账号，能实名认证医生的，我认证了。

但是那时候外科医生的赛道还是相对小众，粉丝只有几百个。

当时有个小伙子被山烙铁头毒蛇咬伤，他被送去二级医院，那个医生认不出蛇种，就在网络上发布了求救。

互联网的信息及时而有效，有位网友就私信找到我，而我一看病人居然是我们本地人。

接着一看毒蛇的图片，我的心瞬间揪起来了。

这种毒蛇的特异性抗蛇毒血清，无论当时还是到了现在，大陆地区都没有。

而这个小伙子就是李多金。

当时他的病情已经很危急，我立刻决定给予帮助。

先是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了私信的网友，让他帮忙联系李多金二级医院的主治医生。

后来我还亲自赶到那家医院帮忙会诊。

几番努力之后，总算他命大。

后来，李多金顺利康复出院，我比那位主治的同仁还高兴。

这是做医生的成就感，因为他能顺利康复，这里有我的努力，也是我宝贵的工作经验。

可问题就出现在这位二级医院的同仁身上了，他把我的手机号码给了李多金。

他出院后，稍微有些头疼脑热，就打电话给我，问我是不是毒蛇咬的后遗症，我全都耐心解释和分析，并且建议他跟他的主治医生保持沟通。

咨询完病情，他也会跟我闲聊几句，说家里是农村的，盖大棚种蔬菜，有各种各样的蔬菜，累是累了点，收入却挺不错。

当时说到这个，我心里有点打鼓，就怕他顺着话题说要给我送新鲜蔬菜，甚至偷偷打好草稿，万一送菜我该怎么拒绝。

我最怕这些了。

从做实习医生开始，就有病人找各种理由送礼，我全都拒绝。做医生给病人治病是我的职业，也是责任，不能收礼。

不过还好，是我想多了，李多金只是单纯输出: 他家里收入不错，多少钱也要治好身体。

话里话外就是不差钱。

接着，他陆陆续续开始咨询各种各样的病情，不是蛇咬相关的病症也问，后面发展到七大姑大姨的小毛病也问我，甚至包括他二姨夫的表哥感染了梅毒。

咨询的次数前前后后没有上千次，几百次总是有的。

那时候我的工作越来越忙，上班期间手机都是静音放在包里或者办公室抽屉里。

李多金就开始发站内信给我留言。

我还是尽量抽时间回复他的留言。

慢慢的，我网络上的粉丝越来越多，刚好平台开了付费的咨询业务，我顺手就开通了，并且设置了自动回复: 咨询问题，请进入我的付费诊室咨询。

某一天，李多金又来咨询，当然就收到了设置的自动回复。

他立刻发私信对我开骂:

你他妈的真没医德

可能他觉得骂得不够过瘾，也或许我开了付费咨询就真的罪大恶极，他开始三番五次打电话给我。

我接通以后发现是他，就直接说: 不好意思，我现在不方便。

留言骂我，我还客气什么呢?

最后一次，他用个新号码打给我，我接通后，他直接开喷:

你见钱眼开拒绝回复没有钱的病人你没医德你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