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

三个月后，送我舞裙的竹马才笑着来赔罪。

表妹以为那是我送她的裙子，不小心划了两刀。

反正你迟早要嫁给我，我不介意你人前失节的事，你也不要再生气了。

我神色淡淡，应付两句将他送回。

次日，便坐上入宫的小轿，以女官身份侍奉在太后左右。

与此同时，退婚书也送去了竹马家。

1

裴令君到时，我正在收拾一应要带入宫的东西。

听到丫鬟通报，这才想起这个人来。

我故意让人晾了他半天，这才将人放了进来。

仆一进门，裴令君便没个正形地坐在桌旁，自己倒了盏冷茶喝，活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也确实如此，他从小到大，不知来了多少回，熟稔得不行。

原只因为我和裴令君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孩提时候，便两家往来，互相串门。

身边的人见我们两小无猜，情谊深厚，不论家世样貌，都格外登对，没少猜测我们何时订亲。

那年情窦初开，周围人的打趣，加上裴令君幽默风趣的性格和俊美非凡的外表，着实让我动了心思。

对方也心照不宣，来往更加密切了些，来看我时还带了些许讨我欢心的小玩意。

就连随他爹娘出一趟远门，不远千里的书信和礼物更是必不可少。

我曾以为，等到我及笄之后，便能与他顺利成婚，结为夫妻，恩爱不移。

为此，我还特意婉拒了太后邀我入宫做女官这份好差事。

可谁曾想，自一年前裴令君的表妹徐妙因入京后，一切都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最讨厌女子柔弱的他，在看到徐妙因无力登上寺庙时，不顾他人闲言碎语，亲自背人上山。

向来讨厌规矩、不受约束的裴家公子，竟然也会因为表妹一句孤单，便耐着性子上了好几个月的礼仪课。

往日里说我读死书、苦绣红的裴令君，却会为他表妹找寻各方孤本，不惜送出连我碰都不能碰的古玩画作。

甚至是那象征裴家主母身份的玉镯，也因他表妹一句喜欢，隔日便出现在了表妹手腕上。

尽管他因此被裴夫人又是打骂，又是罚跪，但他还是嬉笑着对表妹说，她戴着好看，正合适。

这一切，只因为徐妙因幼时救过裴令君一次。

每每被我撞见两人亲密举动，裴令君总以兄妹之情、救命之恩让我多担待，念在多年情谊，我都忍了下来。

偏生一次又一次。

先是备好的贺礼被裴令君转送给徐妙因，我急得四处寻找时，两人却笑嘻嘻说，我备的正好，她拿去用了，让我再准备一份。

后是太后送我的夜明珠，被徐妙因失手扔到了池塘里，我气急给了她一巴掌，却被裴令君说我没有容人之量，大度之风。

最后，便是三月前的百花宴。

我奉命为皇后献舞，舞裙却当众裂开，那一天，我成了全京城勋贵之间的笑柄。

可分明，那舞裙我早已准备好，是裴令君为弄丢我的夜明珠道歉，而送来的歉礼，他百般恳求，我才穿上。

舞裙着实美丽，我也原谅了夜明珠的事，只觉得不枉费我在太后面前求情，跪了一下午。

可谁料，也偏是这件舞裙，让我彻底看清了裴令君。

2

裴令君喝完了一杯冷茶，也不见我答话，面上的笑有些僵住。

清婉，你怎么不说话?难不成还在生气，都过去三个月了，你的气早该消了吧。

他皱了皱眉，似乎对于我的冷落行为很不满，但全然不会把过错推到自己身上。

很久之前，我还天真地以为，真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总是好脾气地赔罪，现在想来，不过是对方自以为是极了。

是啊，都三月了，也劳驾裴公子还能够记得我。

我刺了他一句，他反倒是笑开了花。

清婉你误会了，百花宴前，表妹以为那是我送她的裙子，就不小心划了两刀。

反正你迟早要嫁给我，我不介意你人前失节的事，你也不要再生气了。

我心下一冷，多年青梅竹马的情谊，他明知女子名节的重要性，却只当作玩笑般开口，半点没有重视过。

看着裴令君嬉笑的眉眼，心中的那一丁点执念，全都消散，再没了想和他多说的耐心。

我不生气了。

今日我还要抄书，裴公子就先请回吧。

屏翠，送客。

我神色淡淡，将抄好的佛经一一整理出来。

那是为了给太后赔罪的。

裴令君向来对佛教诗书这类东西避之不及，见我面色没有异样，坐不住想要离开。

但似乎是顾及着刚来不久，又随性的四处转转。

屏翠就跟在他身后，眼见着裴令君对着一应包裹好奇，连忙阻止。

裴公子，门在这边。

裴令君却一把将屏翠掀开，大步走到我面前。

你怎知我和妙因过几日要去游玩?还提前收拾好了东西?

没想到，你这么在乎我啊?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总跟在我身后跑。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裴令君这人向来话多，总是喋喋不休，你说一句，他要说十句，句句却不在你身上。

见我没有否认，裴令君皱了皱眉。

妙因从没有远游过，我要照顾她，暂时顾不上你，我们还是下次再一起去吧。

我似有若无地点了点头。

等到裴令君离开，我直接收起了佛经。

裴令君不知道，因为看我真心悔过，太后不止免了我的罚抄佛经，还再次邀我入宫。

当然，就算他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次日，天刚亮，我便坐上入宫的小轿，以女官身份去了太后身边，侍奉左右。

与此同时，退婚书也送去了裴令君家。

3

本以为此后基本不会再见，却不想，小轿被人拦在半路。

清婉，你这是什么意思?

向来放荡不羁的裴公子，此刻衣衫凌乱，连发冠都是歪的，手中高举着那张退婚书，眼中满是怒火。

你能不能不要闹脾气了?学着妙因懂事一点不过是一条裙子的事，改日我再赔你几条便是，你用得着退婚吗?

裴令君并不如他名字那般君子如玉，反而像是一堆随时可以复燃的火焰，一不注意便会灼伤他人。

我看着裴令君装傻的模样，实在不想与他争辩什么。

裴公子，无论你信或不信，跟舞裙没有关系，我只是累了。

没等裴令君回话，姗姗来迟的徐妙因一来，便直接跪在了我面前。

周姑娘，都是我不好，弄坏了你的舞裙，你要怪就怪我，别伤了和表哥之间的情谊。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裴令君便一把将人扶了起来，看我的眼神满是不喜。

妙因都给你跪下了，你还要怎样?

我一下冷了脸，目光落在两人脸上，看着徐妙因故作伤心地靠在裴令君怀里，裴令君则半点没有分寸地将手搂在对方肩膀上，若是再过些时日，只怕两人搂的地方便不是大街，而是婚房了。

裴公子若是眼睛瞎了，不妨去看看大夫。分明是这位徐小姐自己下跪的，干我何事?

裴令君看着我，像是失望极了。

周清婉，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冷漠的一个人?

你以前，分明是很善良的。

他越说，我便越替以前的自己感到不值。

我多善良呀。

那年上山祈福，回来的路上，一大帮乞丐涌上马车。

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婚夫，搂着他的表妹扬长而去，若不是朝廷的救兵来得及时，我恐怕失去的不止是清白，还有性命。

可偏偏最后，裴令君却用一句徐妙因害怕，打发了我。

他说，左右不过是些乞丐，给点钱打发了便是，你怎么连这点善心都没有?若不是妙因分了吃食给他们，他们怕是还不够吃呢。

我这才知道，原来这些乞丐都是徐妙因引来的。

后来，官兵打算处置那些闹事的乞丐。

也是裴令君的一句要善良，让我不要追究。

可笑的是，他说的善良，原来是徐妙因善良。

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以前都是装的，左右已经退婚了，你满意了?

我嗤笑一声，看着裴令君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心中讽刺极了。

若是裴公子没有什么事，就不要挡在这儿，误了我的时辰就不好了。

我说完，转身准备上马车，却被裴令君上前一把拉住。

表哥

被推倒在地的徐妙因抹着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眼见着裴令君回头，我毫不犹豫地抽出了自己的手。

裴令君回头看了我一眼，但他还是先选择将徐妙因扶了起来。

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以及徐妙因挑衅的视线，我没有理会，直接进了马车中，令马夫扬鞭出发。

车轮刚起两步，裴令君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准走

裴公子向来不守规矩，此刻，更是直接将一把利剑横在了车夫脖颈上。

我察觉到了，掀开了帘子。

裴令君，你到底想要做什么?退婚书我已经给你了。

不只要我不同意，这退婚书便不能作主

说罢，裴令君便将退婚书撕碎，撒得随处都是。

周清婉，你说过要嫁给我的

他声嘶力竭地吼着，双目赤红，全然变了一副神色。

4

我摇了摇头，与他对视。

现在我后悔了，我不想嫁给你了。

为什么?

裴令君一把扯下腰间的玉佩，狠狠摔在地上。

那是他十六岁时，我送他的生辰礼物。

玉碎声清脆悦耳，我只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但裴令君却红了眼。

你真想知道为什么吗?

看着裴令君点头，我长叹了口气。

因为你自私自利，自大又无耻你分不清界限，辨不清好坏，已经快及冠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肆意妄为，半点没有分寸。

裴令君愣住了，半晌，喃喃道。

和妙因无关?

我像是一瞬间看清了这个人，皱了皱眉。

有，但是问题在你。

我不欲多说，让车夫赶紧走。

本以为能将裴令君甩在身后，却不想，他却一剑直接斩杀了我的马。

车厢剧烈晃动，我和屏翠双双从车中跌落。

裴令君走到我面前，不容拒绝地将我一把抱起。

周清婉，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过，退婚书我也当从未见过。

你乖乖在家等我，我明日便上你家提亲。

他沉着声。

我却偏不如他愿，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你放开我

裴令君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打他。

曾经就算对我做再过分的事，我也只会一个人发脾气，等他来哄，或者时间久了，自己凑上去。

以至于后来，他越来越不愿意哄我了。

因为他知道，我会永远跟在他身后。

我从裴令君怀中下来，将面露悲伤的徐妙因往他怀里一推。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裴令君，不要让我讨厌你。

这一次，裴令君却将徐妙因推开了。

或许是他意识到，我是认真的了。

他一把上前将我抱住，即便我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也不撒手。

相反，他还让人将屏翠控制住，准备带我回去。

我心下着急，早已经过了与太后约定的时间，若是耽搁了，这可是我最后一次机会啊。

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来了。

5

我道是周姑娘怎么还没来，原来是被恶狗挡了道啊。

来人一袭玄色锦袍，眉目深邃，身材高大，正是当朝赫赫有名的摄政王——当今国舅，太后的亲外甥江珣玉。

面对裴令君，对方毫不客气地出言嘲讽。

裴公子，本王奉太后之命，来接周姑娘进宫。

江珣玉看着我挑了挑眉。

裴令君面色难看得可怕，直到徐妙因拉了拉他的衣袖，这才将我放下。

清婉

见我转身就走，裴令君还是忍不住叫住我。

我一定会娶你的，我会改的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从小到大，裴家父母都希望裴令君多读些书，多守些规矩，偏偏他谁都不听。

就连我，受伯父伯母之托，在他耳边提上几句，也会被他不耐烦地打断。

一直以来，唯有徐妙因一人能让他改变。

可如今我却听见了什么?

裴令君竟然也会改?

真是笑话。

但是我没有说话，只是决绝地转身离去。

江珣玉亲自将我扶上新马车后，我听见后面裴令君的呼喊声。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裴令君将地上的碎玉全都捡了起来，渣得满手鲜血，只为求我原谅。

但就算我知道了，我也不会心软半分。

入了宫后，我便安心做起了太后身边的女官，跟宫中的老人学规矩，帮忙处理事务。

一晃半个月过去，再次听到关于裴令君的消息，是他和他表妹徐妙因出游时遇见了山匪。

据说两人被救回来时，衣衫不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当初救命恩人的戏码，已经给裴令君戴了高帽，只是他向来不是一个守规矩的人，便也无人说他什么。

但如今事关一个女子的清白，裴令君说什么也要娶了徐妙因。

为了此事，裴令君还特意请命入宫一趟。

他来时，我正和江珣玉在御花园下棋。

太后怕我闷出病来，特意让江珣玉带我出来玩。

听到宫女说裴令君来的消息，江珣玉立马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欲盖弥彰地低下。

我扫了他一眼，朝宫女点点头，让人把他带过来。

6

见到裴令君的第一眼，我险些没认出来。

现在的裴令君容颜憔悴，一袭墨色长衫，哪里还有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红衣少年郎模样。

见到我，他开口第一句话便是:

清婉，我娶妙因只是逼不得已，我和她之间没有什么，娶她不过是为了她的名声着想。

我没有说话，裴令君有些急了。

你放心，正妻之位我会为你留着，妙因还配不得做我裴家的主母。

江珣玉突然笑了。

裴公子说得义正言辞，不想毁了女子清白，迫不得已将人娶进门。

但是当初游湖赏花，上山祈福，也不见裴公子注意男女有别。

更何况，若是裴公子如此注重女子清白，又怎会让周姑娘当众出丑

那段时间，江珣玉是不在宫中的。

所以裴令君当即看向了我。

这事你也跟他说了?

江珣玉冷笑一声。

裴公子做的丑事，哪里用得着清婉自挖伤口，京城谁不知道?也是清婉性情刚毅，换做别的女子，早就……

他欲言又止，言语间满是气愤，目光看到我，又歇了声。

裴令君脸色有些难看，看我时更是愧疚。

清婉，是我错了，我会补偿你的。

若是你说的补偿是娶我的话，大可不必。

我淡淡地开口，落下一枚黑子。

江珣玉看了我一眼，嘴角莫名勾起了笑。

裴令君僵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清婉，你忘了我们之间的情谊了吗?

裴令君，你心里自己清楚，到底是谁忘了。

我冷着脸，心里再也平静不下去，落子始终找不到地方。

江珣玉就在这时，点了点棋盘，我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犹豫着，将棋子落下。

一步绝佳的好棋。

当然，裴令君是看不明白的，毕竟他不喜欢安静坐下陪我下棋，认为这些是无趣之事，即便后来他陪着徐妙因下了整整一天。

裴令君只觉得我和江珣玉态度自然，有些过分亲昵，便毫不犹豫将矛头指向了江珣玉。

我看什么情谊不情谊，你就是心里多了一个他，才拒绝我的对吧?

他自以为发现了真相，看向江珣玉的神情都不善起来。

这话实在是有些离谱，我忍不住站起来，一巴掌扇在裴令君脸上。

他捂着脸看着我，满眼震惊。

清婉，你竟然为了他打我?你就这么喜欢他?

裴公子说什么胡话，本王和周小姐之间清清白白，莫要污了她的名声。

江珣玉皱着眉。

一句本王，一句清白，到底是唤醒了裴令君的理智，让他意识到身份地位的差别，以及对我的不尊重。

清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令君着急地解释。

我冷嗤一声，斜睨了裴令君一眼。

裴令君，你不用解释了。今日进宫，你若只是为了说这些，那我都明白。我可以清楚地告诉你，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关系了。

若是你执意如此，我不介意向太后求一道退婚旨意。

见我如此，没有留任何余地的样子，裴令君面色瞬间惨白。

他不敢再说什么，却固执地站在原地，像是在等我回心转意。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他发现我始终把他当做不存在，这才失魂落魄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