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击柏拉图

我看到一条帖子: 男人的钱在哪儿心就在哪儿。

评论里几乎所有的男性都是认可的。

我看向丈夫，轻声开口。

能给我也买一条金项链吗?

段正明放下了手中的相机。

看向我的眼神淡漠、疲惫、不满。

我已经回来了，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1

段正明背过身去，点了一根烟。

烟雾向上翻涌，弥漫了整个房间。

他的背影沉在烟雾中。

朦朦胧胧，我看不真切。

半晌，烟燃烧到了指尖。

段正明叹了口气。

陶京，没必要什么都去比较，我既然选择回归家庭，我们跟从前一样就好了。

他的语气低沉，我从中听出责怪。

心中不免觉得讽刺。

为什么不能比?

原来你是这样俗不可耐吗?

这十几年，你又有哪一天不这样看我吗?

段正明沉默了。

屋里的空气都凝固下来。

我知道我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结婚十几年，他总这样拿捏我的情绪。

段正明最擅长用沉默来逃避。

我越想要答案，越想要解决。

便越显得我歇斯底里、可怖可恨。

好了，不要再提这些事情了，这周末我们搞团建活动，你跟我一起去，好吗?

我歪着头，看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我知道他这是在求和。

十几年来一只手都数得过来的次数。

对他而言，我一定要为此感到欣喜。

可是我分明听出了这话中的不耐、隐忍。

从前他说:

你知道我是个不喜欢凑热闹的人，也不喜欢把家庭摆出来给别人看。

所以这么多年，我从未同他参加过任何一次他们组织的团建。

我忍不住想，坚持了十几年的事情，现在怎么就可以了?

前半生就这样过来了。

后半生就要因为得到了前半生未曾得到的而继续忍耐下去吗?

好，但是你……在参加聚会之前给我买一条金项链。

空气瞬间凝固。

段正明瞪大了双眼，从椅子上腾地站起。

指着我的手指愤怒地颤抖。

声音尖锐。

俗不可耐俗不可耐你到底有完没完你想要的太多了你怎么这么贪心你到底还想要怎样?

2

我不想怎样。

我只是感到委屈。

我只是想要别人都拥有的东西。

我想要得到别人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我跟段正明高中就认识。

我是孤儿。

段正明优秀但贫穷，几乎要上不起学。

两个苦难的人自然而然地靠近。

从此惺惺相惜。

他考上了比我更好的大学。

段正明一心想要在学术上有所成就。

我便挣钱给他花。

让他全身心投入学业。

本科毕业亦然。

他考上了研究生。

而我不分酷暑寒冬跑市场，与人讨价还价。

没有让他再担心过一分钱财的问题。

当我的第一件小铺开业，我将第一个月的净利润全部给他时。

段正明的眼眶红了。

细腻温暖的手掌用力包裹住我的手。

压得我的冻疮有些疼。

京京，这辈子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运。

你放心，我一定会娶你，给你最幸福的生活。

段正明性格安静柔和，做事认真，成绩也优异。

我想，他适合读书。

他也喜欢读书，我就供他读下去。

毕业后的段正明留校任教。

我们领了证。

日子走上了正轨。

段正明说: 什么都会有的。

我偶尔说想认识一些段正明的同事朋友。

想在我接触不到的另一面也融入他的生活。

段正明总是打着哈哈。

你平常做生意都是跟客户打交道，你跟他们聊不到一起去，没有这个必要了。

段正明不善社交。

任教多年才从助教升到讲师。

而我擅长社交，他却总不屑一顾。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何必去奉承别人，不要把你做生意那一套带到我的身上。

我只好作罢。

苦熬多年，段正明终于成为副教授。

学术成果、工资、地位都水涨船高。

我也开了第三家连锁店。

每一次提起段正明的时候……

员工跟合作商都艳羡不已，我有相对来说成功的事业。

丈夫温文尔雅，高学历高社会地位。

我们之间是年少相知、相守、相互慰藉的情谊。

听着别人羡慕夸赞的话。

我感到幸福。

即便结婚那么多年。

在我的多次暗示下。

段正明仍然没有想要一个孩子的想法。

他说，这辈子我们两个人就够了，永远过我们的二人世界。

我红着脸靠进他的怀里。

第一次看见陈漫知这个名字是在一本书上。

段正明喜欢看书，家里总有很多书籍。

在一本摊放在书桌上的书的扉页。

我看到了这个名字。

回头看着他笑了笑。

这名字细细读起来有一种琼瑶女主角的感觉。

家里那么多书还不够你看呀，还要去借别人的吗?

我明天去买一些来给你呢?

段正明脸色突然冷下来。

琼瑶写的都是些什么，人家是正经人。

你总是这么庸俗，动不动就是钱钱钱，书本身的价值是用钱能买来的吗?

这本书别人做了很多批注，你不要再碰了。

段正明垂眸将书轻轻合上，放入玻璃展柜中。

3

再次看到陈漫知的名字是半年之后。

那天正是七夕节。

等待工人卸货的间隙。

供货商琴琴往下拉了拉衣领，露出崭新的金项链。

抱怨道。

你看，我老公买的，我都说了现在金价贵，不划算，我老公非不听，说是给我的七夕礼物，都老夫老妻了还乱花钱。

脸上却是小女孩儿般的欣喜。

金子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光。

我笑着应和: 真是漂亮，他也会选，你戴着也相当好看。

目光下移，看着手上的银戒指。

我心里欣喜。

前几日打扫房间时，在斗柜的最下方发现包装精致的黄金礼袋。

我打开看了。

是一条款式非常精致的项链。

两只蝴蝶的翅膀交叠在一起，边缘镶嵌着碎钻。

我晃动着盒子，两只蝴蝶折射出细碎的光。

段正明这样木讷的人也开了窍。

我想着，应当是想给我一个惊喜。

便又放回了原位。

喜滋滋地等待他亲手给我戴上的那一刻。

但那天，我等到了晚上十点。

只收到了他的消息。

有学生因为感情纠纷吃了药，送去医院洗胃。

他要陪着去医院照看。

今晚不会回家。

末了，还低声抱怨了一句都是这破七夕。

持续了几天的期待和欣喜突然消失。

我坐在椅子上，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段正明是个好老师，这样人品的男人难找。

我安慰着自己，打开了斗柜。

也许明天他就会给我戴上这条项链。

柔声跟我说:

这么多年亏欠你了，我爱你。

……

礼袋不见了。

我翻遍了整个斗柜。

也许是进贼了，也许是他发现我已经知道了，所以换了一个位置藏起来，也许……

女人的第六感就是那么奇妙。

我径直走到书桌前，用螺丝刀强行打开了那个常年上锁的抽屉。

我从来没有好奇过这个抽屉。

段正明说人都有自己的隐私。

我也一直尊重他。

在打开这个抽屉之前。

我从来没有想过段正明会背着我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有什么不该产生的关系。

从来都没有。

但现在，心里有那么强烈的不安感。

抽屉里整齐摆放着许多信件。

每一个信封上都用蓝色的墨水写着致我的爱人。

信件按照封面上的时间一一排列摞放好。

我静静坐着将每一封都拆开，看了四个小时。

在这些信件里，记录了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三年里无法说出口的炽热情感。

每一个信封里，都叠放着两份信纸。

完全不一样的两种字迹。

一份苍劲，一份娟秀。

他们原本是互相不对付的同事。

一个是寒窗苦读，一个是导师推荐。

在这样的日子里，两人从相看两厌到发现对方的不同。

原本的斗嘴调侃发展成对对方的维护赞许。

于是，两人都动了心。

十二岁的年龄差距，加上段正明的家庭。

他们知道这段关系有违道德。

却无法抵制对方的吸引。

于是约定，只做彼此的灵魂伴侣、精神恋人，绝不向野兽般的肉体之欲屈服。

他们只是彼此的知己。

几十亿人中难寻的唯一。

有了这一层关系的敲定，两人的互动来往如鱼得水，这算什么出轨呢?

纸张是他们爱意释放的媒介。

段正明写:

少时家境贫寒，独自求学，本以为此生就这样平淡过去，总是面对枯燥的生活，我甚至以为自己生病了，直到你的出现。

那天细雨蒙蒙，忽然见你撑着伞，自烟雨中缓缓走来，那时我才真的懂得什么是清水芙蓉般的佳人，卿卿，你是我的神女。

身旁越是人多，越是吵闹，我就越发想你念你。

梅雨时节，人多惆怅，我想着苍天对我真是很好的，让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陈漫知写:

先生，昨日那一场雪来得突然，今天看到你，心里有说不出的欣喜，我们一同淋过雪，也算是此生共白头了。

去团建那日，你不在我视线里时心里总发慌，还好有你在。

先生总这样照顾我，我马上就变成真的小笨蛋了，我要一辈子赖着你，你要一直做我的后背，做我的倚靠。

近日读到沈的文章，我也想与先生携手，走过漫漫人生的长桥，再携手回望青丝。

总挨批，多谢有你，愿意把第一署名给我，我有些愧疚，却更感谢有你。

段正明写: 为你，千千万万遍。

最近的一封是三天前，里面只有他的那一份信纸。

我们今生无缘做夫妻，没办法娶你，便送你三金，我这辈子没有给人置办过这些，唯独给你，你是我心中真正唯一的爱妻。这两只蝴蝶就像你我，也像梁祝，我们此生相伴。

两人的文字缱绻旖旎。

我坐在窗前，夜色越来越重。

感觉空气都凝固了，将我死死包裹，无法呼吸。

高三那年，我跟段正明认定对方。

没有告白，没有鲜花。

他的字好看。

高考后我说想要一封情书。

想要他用钢笔来写，想要蓝色墨水。

那是曾经的我认为最浪漫的东西。

我又想到跟段正明结婚那么久。

我还是只有结婚时那一枚银戒指。

随着岁月的流逝，也已经不那么亮了。

从前家里再困难，爸爸也给妈妈买了一对金耳环。

段正明说过，都会有的，亏欠我的都会给我的。

4

浑浑噩噩间，我冲出了门。

夏夜的空气本该凉爽。

我却感觉粘腻焦灼。

直直赶往距离段正明学校最近的医院。

看到段正明时，他正与一女子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

周围还坐着几个年轻人，应该是他们的学生。

两人隔着半个人的距离。

女人身量纤细，穿着白色长裙，那样柔美。

段正明一如往常的谦谦君子模样。

我突然不敢上前。

一路上的愤怒，在脑子里预演的话都卡住了。

陈漫知的声音传来。

你们得谢谢段老师了，今天这个情况我一个人是应付不过来的。

清脆温柔的嗓音，饶是我也觉得悦耳。

几个年轻人带着歉意。

今天真的谢谢陈老师段老师了，给你们添麻烦了。

段正明与陈漫知相视一笑。

夜间医院的灯光，两人被笼罩在光圈下。

好像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

你们小年轻为了爱情容易冲动，我都是过来人，凡事要过脑子好好想一想，值不值得，可不要像我一样，人生没有后悔药吃。

我的耳朵陡然轰鸣。

这是什么意思?

跟我在一起是因为冲动，跟我结婚是因为冲动。

他后悔与我在一起。

是吗?

我紧紧捏住拳头，指甲嵌进手心的肉里，传来阵阵刺痛。

当年与段正明比起来，我的成绩的确不如他。

并不意味着我考不上大学。

刚出社会的我面对市场上那些市侩精明的人，没少吃亏。

礼貌得体也成了我的缺点。

被恶意压价，被抱团排挤。

我从未与他抱怨半句。

我留意着大学生流行什么。

样样都给他置办齐。

每个月给他的饭卡充钱。

结婚这么多年，他更是没有操心任何家庭支出。

他买相机，购置镜头、精巧的鱼竿。

他保持了十几年这样不沾染半分铜臭的清高模样。

到底在后悔什么?

耳鸣声越来越大。

不知道学生说了什么。

陈漫知抿着唇，浅浅笑着。

身子往段正明身后躲，一副娇羞的模样。

晃动中，脖子上闪烁着金光。

我死死望着那一抹闪耀的光亮。

理智与怯意全然褪去。

段正明总是有意无意说我不够温婉柔情。

我也总有意识地朝他希望的那样做。

但是现在我去你的

我握紧了拳头直直冲了过去。

拽下陈漫知脖子上的项链，狠狠朝段正明的脸扔去。

我操尼玛

段正明惊恐地看着我。

一旁的陈漫知或许是受了惊吓，往后倒退几步，撞向座椅扶手，整个人失去了重心，倒下时手臂被划出长长一道口子。

段正明朝陈漫知扑去。

尖叫声与人群耸动中。

不知道谁重重推了我一把。

白色的墙面不断放大。

我失去了意识。

5

后来。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了过来。

段正明坐在我的身旁。

眼下挂着乌青，目光呆滞。

我尝试张嘴，嘴唇却粘连在一起。

你给我滚。

声音沙哑到我自己都听不出来。

段正明一僵，抬头看向我，满脸疲惫。

不要闹了，陶京。

语气淡然，淡然到似乎真的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费力抬起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朝段正明的脸挥去。

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病房。

段正明没有闪躲，结结实实挨下了这一巴掌。

我嘶声怒道:

我从来没有发现你居然是这么可耻段正明。

他闭上眼睛，深呼了一口气。

是你误会了。

误会?我误会什么?你抽屉里那些恶心的东西我已经看到了，全部都看到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我嫁给你这么久，你给我买过什么吗?该有的东西我有什么

段正明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面对我的愤怒，他的目光平淡如水，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承认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是我也可以明确告诉你，我跟她从来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情，我跟她之间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于礼，陶京，不要把别人想得太脏太龌龊。

真是可笑啊。

我缓缓伸出手指着段正明。

我的指尖在发抖。

相识相守这么多年的人露出如此混蛋又显得无辜的一面。

我咬牙切齿地说。

没有上床就高贵了吗?我是不是还要赞颂你们柏拉图式的高贵情感?还要感谢你顾及已经跟我结婚了所以只是跟她文字诉衷肠，你真是好大的脸面啊

你何必这样咄咄逼人。

你们两个都是贱人你现在装模作样干什么?段正明你忘记你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了吗?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不管怎么说，我都没有跟她发生任何实质性的事情，你冷静一点吧。

我想我现在的模样应当是恐怖的。

我以为可以和段正明平淡走完此生。

我原以为人到这个年纪就是如此。

原来爱不会消失，只是会转移。

我无法接受。

曾经大言不惭地说。

世上男人千千万，烂掉的男人丢掉就好了。

原来我也无法做那么潇洒的女人。

原来人真的会歇斯底里，我变成了曾经嗤之以鼻的模样。

我狠狠地瞪着段正明，恨不得杀了他。

他轻轻抚了抚已经红肿起来的脸颊，平静地说道。

推你的那个学生是陈漫知班上的，我问过了，他也不是故意的，他以为你是半夜溜出来的精神科患者，你不要为难他，他也是不想你伤害他的老师，是个好孩子。

说罢，转身离去。

我拿起身旁的枕头扬了过去，正中段正明的后背。

他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