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到的爱

可他总是很忙。

我过生辰那天，他踏着飞剑去参加仙界盛会了，派小侍从给我送来一颗仙桃。

我重病卧床时，他忙着在秘境寻天材地宝，让大弟子给我捎来一根千年山参。

答应了陪我过七夕，他却闭关参悟，忘了时辰。

刚进门，下凡渡情劫的女弟子魂灯闪烁，他又咻的一下飞得无影无踪。

他给我传音: 千秋，四十几日没见，甚是想念。忙完这一桩，为夫回家陪你，带你腾云驾雾，逛逛九重天。

他不知道，凡人吃了续命丹会彻骨地疼，如同碾碎再造。

我怕疼，所以自他离开，就没再吃过。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的阳寿到今夜便尽了，没办法陪他逛九重天。

1.

我对人间最后的记忆，是那个安静到窒息的宅子和浑身钻心刺骨的疼痛。

当我的魂魄从早已死去的身体出来时，已能将这个困了我半辈子的牢笼收入眼底。

就像是做梦一样……

但眼前突然出现的长满彼岸花的黄泉路，告诉我这并不是梦。

我，是真的已经死了。

2.

为什么?

我看着面前的黑白无常，发出疑问: 你们作为鬼差，职责不就是引渡鬼魂去地府转世吗?可你们为什么刚刚又说不收我?

一黑一白的鬼差对视一眼，叹气道: 不是不收。

只是您不归我们管，待您尘缘尽了，自会有去处。

我是个凡人，但跟在谢尽欢身边也知道了不少这些东西。

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

我陪着谢尽欢从凡人修炼成仙，亲人早就一个个离开。

除了谢尽欢这个夫君，我身边已经没有亲人了。

现在，我连他也不想要了。

在我身上，还能有什么尘缘?

没等我想明白，魂体突然凭空而起。

一阵不知哪来的柔风裹挟着我越过万水千山，重走一遍我来时的路，最后进入了一个气势磅礴的修仙宗门。

但这并不是终点。

我身旁飞速掠过无数琼楼玉宇，白衣翩翩的修仙者脚踏飞剑而行，却无一人能看到我。

等风停下后，我才看到了一座和周边格格不入的破败小屋。

这里是……

我伸手去推门，却忘记自己已经死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半透明的手穿墙而过。

同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涌上心头，让我愣在了原地。

这里，我是认得的。

我和谢尽欢是家里长辈定下的娃娃亲，但后来我家遭土匪灭门，全家七十口人只剩下我一个。

谢家长辈不忍，将我接入谢家和谢尽欢养在一处，却没再提过这桩亲事。

刚来谢家时我不过十岁，脸上却没有同龄人的天真活泼，只是整日独坐发呆。

再见到谢尽欢时，他赶走了那些朝我扔石子、嘲笑我是个丧门星的幼童。

我看着往日端庄雅正的谢尽欢气得满脸通红，甚至要去禀告他父亲动家法，露出了这些天来的第一个微笑。

算了，别去，你留下来陪陪我吧

我拉住了这个同我一同长大，原本门当户对、却一夜之间地位悬殊的玩伴。

让他陪着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

那时的我变得不爱说话，谢尽欢也顺着我，还把自己最珍视的木剑给我玩。

我摸着剑柄上他亲手刻下的千秋尽欢四个大字，忍不住问: 你还是想去修仙吗?

对

正在伏案写字的谢尽欢仰起头，眼中像是盛了满天星河，兴奋地跟我描绘起这个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临了，他又遗憾道: 但是千秋你也知道，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修仙又太苦，他不会让我去的。

我没有像以往那样安慰他，只是轻轻抚摸着父母临死前交给我的玉牌，耳边是他们对我最后的嘱托。

拿着它，去仙家，活下去

谢尽欢的愿望在他十六岁那年实现了。

十六位修仙者脚踏仙剑，亲自来为谢尽欢检测灵根。

当腕口粗的雷系灵根浮现在检测石上时，为首的修仙者发出惊呼。

居然是天品雷灵根我万剑宗又要出一个天才了

所有人都在为谢尽欢欢呼，而他却看着我伸出了手。

千秋，接下来的路，你愿意陪我继续走下去吗?

那一刻，喜悦蔓延到了我全身，让我暂时忘却了这么多年生剜血肉的痛苦。

我的余光扫过那枚系在谢尽欢腰间的玉牌，最后停在了他那双只有我的眼睛。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心，然后点头轻声说了一句。

好

3.

进入万剑宗后，谢尽欢被掌门收为亲传弟子。

他变得忙碌起来，却并没有忘了我。

那时我们已经在谢家大宅拜过天地，是众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谢尽欢把我安排在了一处偏僻的屋子，负责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他曾靠在我的腿上说:

千秋，仙门弟子出行皆靠飞剑。刀剑无眼，仙法无序，你只是凡人之躯，我怕伤了你。

以后我们住在这里，就像以前那样，好不好?

我伸手抚摸过他经过洗髓越发白净细腻的肌肤，点头道: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在哪都没关系

我说得诚恳。

毕竟我三岁就认识了谢尽欢，活了二十余载，有大半时间都是关于他的。

对我来说，除了早已模糊了面容的父母，他就是我最重要的家人了。

也因为这样，我心甘情愿在这间小屋照顾了谢尽欢十余年。

衣食住行，无一不经过我手。

哪怕是他平时最吹毛求疵的师父也挑不出我的错来。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谢尽欢每日清晨要以仙露沐浴，我就不辞辛劳早起，去百里开外的仙露湖求得一小瓶仙露。

他作为首席大弟子，常常接济底下的师弟师妹。

到月中时总是囊中羞涩，我就会为女仙修补物件补贴家用。

这许许多多类似的事情，谢尽欢都看在眼里。

他抱着我心疼落泪: 等我成仙后，我就送你一座大宅子，以后你就不必再做这些了。

每次他这么说，我都会含笑应下。

因为他知道，我在意的从来不是口头上的那些。

我没能回忆多久，那股风又卷起我，用一股温柔却不容置喙的力量带我去了下一个地方

——一家小酒馆。

当初谢尽欢要入尘世磨炼心智。

我作为亲眷陪同，顺势在凡间开了这家酒馆。

那段日子里，谢尽欢比在仙门时更忙了。

每日不是出门历练，就是带着三五好友来店里相聚。

这时候我会比平时更开心。

因为这样我就可以趁着上菜添酒的间隙多看一眼谢尽欢了。

有时他新交的好友会打趣: 谢兄不愧是人中龙凤，来这么一个小酒馆吃酒还能得佳人倾心

我脸色一下变得煞白，第一时间看向谢尽欢求助。

他不慌不忙地饮尽杯中酒，把我拉到身边，正色道: 为诸位介绍一下，这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

刚才还在嬉笑的人脸色大变，立刻对着我弯腰道歉。

我摆手说无事，眼睛却盯着正往杯里倒酒的谢尽欢，心神一动。

他原来，没有跟他的朋友介绍过我吗?

4.

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太久。

一天我突然晕厥，谢尽欢慌忙抱住我时，他才想起来。

我已经三十岁了。

两鬓因为多年劳累早早长出了白发，眼角也爬上了细细的皱纹。

而他还如十几年前那样，面如冠玉，玉树临风，让无数怀春女子心动。

谢尽欢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修仙者和凡人之间的区别。

在慌乱中，他做了一个决定。

等我醒来时才知道，谢尽欢拿出所有的积蓄买了续命丹为我服下。

我全身因为刺骨疼痛而微微颤抖，涌到嘴边的话却在接触到他担忧的眼神时咽了回去。

我想到了每日晨起练剑的谢尽欢，向师尊虚心求教的谢尽欢，在秘境厮杀变强的谢尽欢。

他无时无刻不在为了修仙这个目标而努力拼搏。

哪怕他从未提起，我也清楚一个事实。

作为凡人的我对他来说是个累赘。

我或许不明白什么是功法秘籍，什么是修炼飞升，但我知道。

谢尽欢已经用所有积蓄为我续命，再让他为我这点疼痛费神，并不值得。

我垂眸掩去眼中的情愫，轻轻摇头。

我很好，夫君，不用为我费心。

谢尽欢并没有怀疑。

或者说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即将到来的闭关上，对我就没有那么上心了。

我马上就要闭关了，没有三年五载出不来。

这些续命丹你拿着，记得每年吃一颗

说完后，他就头也不回进了洞府。

暑去冬来，我在洞口守他已经七年了。

谢尽欢出关的那天，天地异象，云霞漫天。

无数相识或不相识的人从各地纷纷赶来，只为亲睹谢尽欢飞升成仙。

从凡人到成仙，无数人耗尽了一生，却连门槛都摸不着。

但谢尽欢却只用了短短十几年，就达到了许多人终其一生都难到达的高度。

我听到了身旁无数人的低语，或艳羡，或嫉妒，或感慨。

在这群修仙者中，我是他们往日连看都不看一眼的凡人。

九九十一道雷劫结束后，已经位列仙班的谢尽欢身披霞光来到了我面前。

他抱着我落泪，语气是苦尽甘来的喜悦和兴奋。

苦修十余载，终于有所成。

千秋，幸好这一路有你陪伴。以后的路还很远，你都会在，对吗?

这次我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刻做出回答。

毕竟每年的洗髓伐经，对我一个凡人来说。

真的很痛。

而我最怕痛了。

终于，在他不安地想要回头看我时，我叹了口气，回抱住他。

好。

我的魂体就这样被风带着，从仙门到凡间，从天南到海北。

我走过所有我曾经走过的路，看过年轻时心心念念的风景，最后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

当看到眼前金碧辉煌的宅子时，我还有些恍神。

这次赶在风离开前，我叫住了它: 你还会来带我走吗?

很快，我又失笑摇头: 我真是魔怔了，风怎么会说话呢?

可这次，我却真的好像看到风在原地沉思了片刻，然后轻轻点头。

感觉有点乖是怎么回事……

我慢慢飘进了门。

不得不说，从另一个角度看，感觉完全不一样。

我没能独享这难得的安静，很快门口传来动静。

是四十年未见的谢尽欢。

我看着他踱步进来，心情很好地勾起嘴角，这才想起来死前收到过他的一则传音:

千秋，四十几日没见，甚是想念。

等忙完这一桩，为夫就回家陪你，带你腾云驾雾，逛逛九重天。

可是啊，天上一天，凡间一年。

四十多年过去了，我早就已经死了。

四处寻不到我的谢尽欢最后走进了房间，发现了我躺在床上的尸体。

白发苍苍，老态龙钟，任谁看了都知道是寿终正寝的样子。

知道他看不见我，我大胆凑到他面前，观察他的表情。

没有惊慌，没有悲痛。

谢尽欢先是一愣，随后大步走到床前。

我看到他眉头紧紧拧起，双眼紧盯着我的尸体，脸色严肃得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在我的耐心即将耗尽时，谢尽欢喉间发出一声轻笑:

千秋，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爱开这种玩笑啊

我承认，我这段时间是忙了点没来看你，可你何必让别人帮忙，搞装死这一出来吓唬我呢?

好了好了，你夫君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把你一个人抛下这么久，这次就算了吧。

我被他的话哽住。

但偏头看见满脸的理直气壮，才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

谢尽欢他，是真的觉得我只是在吃醋。

可是他忘记了。

自从四十年前他抛下我去救他那渡情劫的女弟子后，我再也没为他吃过醋了。

那边的谢尽欢还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

眼看我的尸体半天没有动静，他也有些恼了。

谢尽欢像是不要钱似的，朝那具尸体挥出一堆侦破术。

他早已位列仙尊，法力深厚。

要放在以往，这些法术下去，再难缠的幻术也能轻而易举侦破。

但这次，谢尽欢有些慌了。

他看着还好端端躺在床上，依旧满头白发的我，脸上的表情隐隐有些裂开。

千秋?

一个可怕的真相渐渐浮现。

谢尽欢小心翼翼呼唤我的名字，手指颤抖地摸向我的脉搏。

在皮肤接触的那一刻，他明白了一切。

怎么会这样……千秋，这个玩笑不好笑，一点都不好笑，你醒过来，醒过来呀

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给你留了续命丹，明明只要你在凡间好好待上几十年，我就能和你相聚，为什么……

我冷眼看着谢尽欢双腿跪地，崩溃地抱住我的身体声嘶力竭痛哭，心里已经泛不起一丝波澜。

谢尽欢，我等了你四十年，已经累了。

以后我不会再继续等你了。

5.

我飘在半空，好奇地俯视底下喧闹的人群。

我的死亡并不是什么秘密。

沾了谢尽欢的光，我在祈魂殿也点了一盏魂灯。

人死灯灭，或许其他人比谢尽欢更早知道我的死讯。

得益于我生前还算不错的人缘，来哀悼我的人居然还不少。

有我在仙门有过几次交情的修士，有好心帮我找事做并爽快结工钱的女仙，也有我在凡间的街坊邻居……

我看着形形色色的人在屋里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哀痛，心底弥漫出一股奇异的感觉。

人死后的世界，原来是这样的吗?

我的思绪突然被一道严厉的呵斥打断。

谢尽欢，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多久

是谢尽欢的师尊。

我对这个古怪又面冷心热的老头子印象深刻，赶过去的同时心里也在犯嘀咕。

谢尽欢这个人最是尊师敬道，平日和他师尊相处简直是一对亲父子。

他这是做了什么，才惹得师尊发这么大的火?

我刚飞进去，正好撞上他师尊满脸恨铁不成钢看着谢尽欢。

一只手悬在半空，好像下一秒就要朝他脸上招呼。

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让不下葬?

千秋照顾了你三十多年，她对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你现在守着她的尸身不让下葬，是要让她死了都不安宁吗

谢尽欢双腿跪地，脸色惨白，身形摇摇欲坠。

他坚定地摇摇头: 师尊，她是我的妻，她答应了生生世世和我在一起。

求您，再不要逼我了。

言尽于此，谁劝不动谢尽欢。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又回到房间，为我的尸身上妆。

完了，他才依依不舍地把那具毫无生气的身体放进冰棺，透过厚实的冰层痴痴地笑。

千秋，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复活你的办法。

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我都不会让你离开我

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看着这一切，却只觉得可笑。

人活着不管不问，死了倒演起深情来了。

谢尽欢没有说假话。

短短半年，他把世上大半的起死回生之法都用了一遍。

只是最后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我看着他半夜还在翻阅古籍的侧脸，撑着下巴发呆。

谢尽欢现在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复活我。

可他却没有问过，我还想不想活在这世上?

如果不是地府不收我，我又怕他对我的尸身做些什么，我早就离开这里了。

谢尽欢闭门不出，却依旧有源源不断的请帖递上。

只是他从未看过，都一箩筐叠在角落里。

谢尽欢又失败了。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从密室出来，曾经意气风发的脸上现在满是懊恼和失望。

也对。

无论是谁，失败了这么多次，很难不会对此失望。

更何况是一路过来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谢尽欢呢?

他经过我身边时，似有所感，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