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与庭中的区别

我犹豫再三，终究没有抵过对女儿的思念。

可所有人都告诉我宫里根本没有公主。

继子看到凭空出现的我似乎并不惊讶。

来人，太后得了癔症，送她回慈宁宫好生将养。

我发疯似的冲上前拽住他的衣领质问:

你妹妹呢?她到底在哪?

他扣住我的手腕将我甩开，反问道:

孤只记得有过女儿，何来妹妹?

1

我的继子，如今的皇帝宋亭，将我幽禁在慈宁宫。

明面上说是护我周全，可里三层外三层的宫女、太监、禁军。

无一不在告诉我，我根本离不开这里。

他指派来照顾我的宫女是曾经我的贴身侍女葡萄。

离别数年，在这陌生的皇宫里见到熟悉的人，我难掩激动地牵起她的双手。

葡萄，快给我讲讲这些年发生了何事?令颐在哪?

葡萄疑惑不已，忙挣开被我抓住的手，跪地行礼:

太后娘娘恕罪，奴婢名唤安绣。

我垂眼看了看自己空落落的双手。

你不是葡萄?

可她分明与葡萄的容貌别无二致，却也分明不认得我。

安绣姑姑直起身向我解释:

回太后娘娘，陛下确实有段时日喜欢称呼奴婢为葡萄。只是后来又不叫了，为奴婢赐名安绣。奴婢是东宫的老人了，许是陛下向您提起过奴婢。

正是因为安绣是东宫的老人，心里才十分纳罕。

先皇一生只娶皇后一人，伉俪情深，并无其他妃妾。

可陛下言辞凿凿，在朝堂之上为眼前这位娘娘解释身份。

称其是先皇在东宫时的妾室，于幼时曾照顾自己，先皇薨逝后入大国寺祈福。

如今陛下感念父母，正位其为昭太后，以全思念之情。

我跌跌撞撞地坐回主位，难以置信地看着安绣和眼前的一切。

末了，挥手遣散了屋内所有的宫女。

闭上眼，仿佛还能回想起葡萄欢快的声音。

葡萄，我喜欢人人平等，不爱受这些虚礼，从今往后无外人在场时你不必行礼。

侧妃娘娘，这不合适。太子殿下御下极严，这不合规矩。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去同太子殿下说去。

葡萄跟随我多年，从东宫到皇宫。

我们一起去小厨房偷肘子，一起扑蝴蝶，一起去灯会。

那时，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细碎的光，不会像如今一样古井无波。

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变了?

2

三日后，宋亭才来慈宁宫见我。

这些天我有满腔的疑问无人倾诉。

可真见到宋亭，我却没有了初见那日的激动。

门外，他身边的总管太监甩着拂尘，示意屋内所有人退下。

殿门缓缓合上，发出吱呀的陈旧声响，莫名让人心浮气躁。

我端坐在主位，望着独自前来的宋亭，直入主题。

令颐究竟在哪?你把我的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宋亭一步一步地向我靠近。

十年过去，他再也不是当年因为父亲去世而伤心哭泣的少年。

他的轮廓变得硬朗，眼神变得锐利。

可那是一双让我感到陌生的眼睛，里面藏着浓到化不开的情绪，似乎蕴藏着风暴。

终于，他停在我面前。

可下一瞬，他的大掌毫不迟疑地扣上了我的脸颊，迫使我抬头与他对视。

谢灵雨，你居然还敢回来?你居然还能回来?

我的骨头被扣得生疼，只好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可他却纹丝不动。

我望着他手上暴起的青筋，心下微讶，如今他身上的气质的确是个杀伐果断的君王。

忍住疼痛，我盯着他的眼睛再次询问:

令颐在哪?

宋亭的手臂有一瞬的僵硬，而后便是漫长的沉默。

良久，长时间的仰视让我的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终于放开我，却低低地笑了起来。

孤也想知道令颐在哪。

我猛咳几声，继而不可思议地抓住他的广袖。

龙袍的触感冰凉，张牙舞爪的金龙肃然蜿蜒其上。

你什么意思?

宋亭负手走到殿门前，夕阳投下的阴影透过窗格将他笼罩其中。

他背对着我，看不出表情。

可声音泄露了他的愤怒，隐含着几分疯狂。

我倒要问问你，谢灵雨，你都能凭空消失，令颐为什么不能?

你消失那日，孤抱着令颐发了疯似的将皇城上下都翻了一遍。

令颐一直哭，一直在哭，孤怎么都哄不好。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太医无法，只好在殿中点了安神香。

孤一直抱着她，连她睡着了都不敢放下。

原本难挨的一天就要过去了，可孤只是阖了一会儿眼⋯⋯

说到这，他似是深吸了一口气。

孤一睁眼、一睁眼令颐就消失了

我腿一软，一瞬间好似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跌坐在地。

宋亭转过身，眼底猩红一片。

他俯身半跪在我面前，视线无神地瞧着脚下的青砖:

谢灵雨，你知道吗，令颐就在孤的怀里消失了消失了

在我看不见的角度，他眼里翻涌着恨和疯狂:

你走了，孤的女儿也没了。

从那天起，甚至所有人都否认你们的存在

太医说孤得了癔症，朝堂上那群老臣弹劾孤不堪大任。

他终于抬起头看我:

现在换你来告诉孤，你为什么能回来。

3

乾元二十年六月，我穿到了这本书中的世界。

我是国子监祭酒家最受宠爱的小女儿。

是即将嫁入东宫的太子侧妃。

这本书我读过许多遍，分明记得，根本没有谢灵雨这个人。

在我疯狂呼叫系统无果之后……

我终于意识到，这个不靠谱的狗东西肯定是出了什么差错，自己遁了。

谢灵雨，年方及笄。

可太子宋瞻曾与谢大人是同窗，按辈分我该唤他伯父。

太子殿下的独子，皇太孙宋亭，才比我小三岁。

作为一个莫名其妙被指婚且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太子侧妃。

我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得很低。

太子跟太子妃在书房琴棋书画红袖添香，我在花园里一边吃着百里加急送来的冰鲜荔枝，一边看太子殿下十二岁的嫡长子、皇太孙宋亭在竹林舞剑。

这是我嫁到东宫的第三天。

东宫的侍女们兢兢业业不敢多言，只有派给我的贴身侍女葡萄在我耳边叽叽喳喳，让我多去探望太子殿下，早日得殿下宠爱云云。

葡萄，你说东宫的蟹粉酥会不会比外面的更好吃?

咱们东宫的糕点厨子是圣上御赐的，侧妃娘娘想吃，奴婢这就去吩咐人做了送过来。

葡萄跟我一样是个吃货。

这是我来到这里的第十五天，已经精准地掌握了如何快速叫停葡萄的唠叨。

太子宋瞻今年已过而立，足足长我十五岁，嫁过来那日太子殿下对我说:

今后你便安心住在东宫，此番实乃皇命难违，日后如有机会，孤会想办法放你离宫。

太子妃娘娘也待我极好，如同自己小妹一般，从不拘着我玩乐。

经常瞒着太子殿下偷偷放我出宫。

4

玩闹半年之后，我的不靠谱系统才第一次跟我通话。

系统被罚了，因为代码出错，我才穿到了这个本不该存在的角色。

这半年我在东宫好吃好喝，被系统耍了的怒火已经平息得差不多了。

于是我舒舒服服地斜倚在太子妃给我新制的美人榻上，手边还放着新出炉的糖炒栗子。

一边剥皮一边问系统:

所以我的任务是什么?攻略太子殿下?是勾引他提高好感度成为宠妃?还是离间他和太子妃姐姐?

系统保持静默，一言不发，过了许久才敢畏畏缩缩地开口道:

宿主，由于原世界没有你这个角色，为了保持世界的稳定，所以你的任务只能围绕男主开展……

我敏锐地察觉出一丝不对，在脑海里锁定住系统的位置，定定地看着他。

原世界男主，宋亭。

我默默地在脑海里回忆故事内容。

而今我一个原书中根本不存在的路人甲，与我扯上关系的人却全都非富即贵。

我的兄长谢灵均，是位极人臣、光耀谢氏一门的独子。

在救驾之时，身中毒箭，斩断一臂方救回性命。

光风霁月的太子宋瞻，同太子妃伉俪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

仁善爱民，从无过错，却死于皇帝的疑心病。

而宋亭，如今是皇太孙。

太子死后，他踏着叔伯的尸体，一路登上皇位。

原书对他的形容: 偏执、阴暗的少年帝王，因为执政暴戾，后世对他褒贬不一。

可我想起他在竹林里舞剑的挺拔身姿，或许他并不该过这样的一生。

5

即使熟知原书的内容，太子被赐死这一日还是来得猝不及防。

皇帝疑心病重，见到太子的威望一日高过一日，即使是自己选定的继承人，在权势面前也不过轻如鸿毛。

除夕那日，东宫上下没等来入宫赴宴的圣旨。

等来了一壶蒙着红布的鸩酒。

太子妃忠烈，抢过玉壶随夫而去。

这是我嫁入东宫的第二年，东宫上下红绸换白幡，与天地间的皑皑白雪融为一色。

东宫里正儿经的主子只剩下我与宋亭。

太子薨逝，对外只称急病暴毙。

皇帝破例允许太孙宋亭提早上朝。

自那时起，我开始完全接手照顾宋亭的饮食起居。

起初，宋亭刚上朝理政时，总是在书房彻夜难眠。

小太监几度向我回禀，想让我去劝劝他。

翌日，我端着一盘最喜欢的蟹粉酥去了皇太孙宋亭的书房。

既然系统说了我的任务要围绕宋亭开展，那好感度高总不会出错。

……母妃怎么到这里来了?可是东宫待得无聊?

宋亭今年十二岁，只比我小三岁，半大小子叫我母妃实在有些为难。

然而我想起昨晚系统说的话，狠狠咬了咬后槽牙，不得不跟宋亭搞好关系。

宿主，你必须推动剧情按照原本结局进展，帮助宋亭登基，这并非易事。

有时候真想给不靠谱的系统两锤子。

攻略太子，那我还可以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妾。

攻略宋亭，那我是什么?小妈?

母妃?

宋亭见我不说话，伸手在我面前挥了挥。

我端出食盒里的蟹粉酥，殷勤地摆在他的书案上。

你初入朝堂难免棘手，倒也不必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如今……如今东宫只剩你我二人，你可是东宫的主心骨。

宋亭神色黯淡，望着书案出神。

你也做了一上午学问了，不如歇上一会儿，吃些糕饼吧。

宋亭似乎有些难以开口，但在我把盘子递给他之前还是伸手隔开了。

母妃有所不知，儿臣自幼食不得河蟹，此番怕是辜负母妃的好意了。

我端盘子的手僵在半空。

尴尬。

系统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没告诉我，看来他真的是活够了。

既如此，那我再去准备些其他的糕点来。

可话音未落，宋亭竟拿起一块送入口中。

我吓得不轻，急忙拍打着他的后背，叫他吐出来。

可宋亭拨开我的手，定定地瞧着我的眼睛，一眨不眨。

没关系，儿臣不忍让母妃失望，只一块并无大碍。

就这样，我陪着他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不断挣扎，动用谢氏的力量帮他站稳脚跟。

我本以为只要我将他引入正途，他便不会再成为偏执暴戾的帝王。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我逐渐发现——

本就书定的结局，不会因为我这个原不该存在的穿越者改写。

6

乾元三十五年。

雨水顺着东宫殿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我站在殿内，手中攥着那份刚刚送到的密报，指尖发冷。

三千人……宋亭，你屠了成王封地三千私兵?

我的声音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读到的内容。

宋亭笔直地跪在殿中，玄色锦袍勾勒出他如今挺拔的身形。

他缓缓抬头，那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波澜。

是。我的好叔父私养甲士，图谋不轨。我只是先发制人。

先发制人?

我猛地将茶盏摔碎在他身前，茶汤溅了满身，可他不曾挪动分毫。

那是三千条人命他们大多是普通农户子弟，被强征入伍你就这样……就这样全部处决?

他膝行几步，想捉住我的衣袖。

母妃，成王势力盘根错节，若不连根拔起，后患无穷。

我教过你什么?为君之道，必先存百姓

宋亭苦笑: 可权力之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若我不这样做，如何能保护你，如何保全东宫上下?

我胸口发闷，压不住哽咽。

我本以为可以改变你……我本以为你会成为一个仁君。

宋亭看出我后退的意图，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吃痛。

仁君?我父亲倒是仁厚，结果呢?你以为我愿意手上沾血吗?

他的呼吸喷在我脸上，炽热而急促。

我这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青黑，显然多日未曾安眠。

放手，宋亭。我是你的庶母，你该知道分寸。

我试图挣脱，可这句话似乎触怒了他。

宋亭猛地将我拉近，近到我能看清他瞳孔中自己的倒影。

谢灵雨，你只比我大三岁。阖宫上下都知道，你和我父亲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

他的话戛然而止，但未尽之意如惊雷般在我耳边炸响。

我僵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他眼中那复杂的光芒是什么——那是压抑多年的渴望。

够了

我厉声打断。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如今你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必在我这碍眼，出去吧。

我转身欲走，却被他从后抱住。

宋亭的下巴抵在我肩上，声音突然脆弱得像个孩子:

灵雨……别走。我只有你了。

你若不喜欢，我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了。

我会用私库，给那些兵士的家属送去抚慰金。

那一刻，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的体温透过层层衣料传来，让我想起这七年来无数个秉烛夜谈的夜晚，想起他专注听我讲述现代世界时闪亮的眼睛，想起他偷偷为我收集民间小玩意时故作镇定的样子……

我闭上眼睛，狠心挣开他的怀抱。

太孙殿下，请自重。

走出东宫时，雨下得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与我滚烫的泪水混在一起。

我不得不承认一个可怕的事实:

在刚才那一刻，我差点就要转身回抱他。

系统出声安慰我:

宿主，只要宋亭顺利登基，你随时可以脱离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