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鱼

追在他身后的第四年，我得偿所愿。

我们顺理成章地结婚，相濡以沫了一辈子。

晚年我患上了情绪病。

他为了照顾我，放弃了繁华的都市生活，一同搬进了山里的别墅与世隔绝。

他过世那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窗外，像是在渴望些什么。

整理遗物的时候，我翻到了当时他怎么都不让我看的同学录。

心愿那一栏，他填的是环游世界。

随之一起掉落的，还有厚厚一叠他写给那个叫做月白的女生的便签。

我知道是她在资助我，可我没办法拒绝，月白，我对不起你。

月白，我无法抗拒现实，今天的婚礼，我满心都是你，若是你穿上这件婚纱，该有多好看。

我很痛苦，我讨厌一复一日的家庭生活，月白，我想完成跟你的心愿，去环游世界。

山间清幽我却厌恶至极，月白，我好想你。

……

我们好像山鸟与鱼。

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同路。

三年后，我因病去世。

再次醒来，我回到了那个蝉鸣悠悠的下午。

1

幼鱼，这都快毕业了，不去看看某人的同学录上写了什么?你这个小天使，好帮人家完成心愿啊。

我好像睡懵了。

抬起头来，好友正朝我挤眉弄眼。

耳边传来阵阵蝉鸣声，闷热的夏风透过窗户拂到了我的脸上。

吹散了我胸腔某处的执着。

我抬手将黏在额前的头发随手拨到了耳后，淡淡一笑。

不了，我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哪有那么多精力去替别人实现愿望。

咔嚓一声。

身后的谢清樾不知怎么掰断了正捏在手中把玩的笔。

人人都知道我追在谢清樾的身后整整四年。

十岁入校报到那天。

这个穿着白衬衫，身上总是散发着清甜薄荷香气的少年，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闯进了我的视线里。

有人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可我偏偏想试一试。

整整四年，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我。

江幼鱼喜欢谢清樾，全世界都知道。

我知道，她是想给我们制造机会。

上一世，好友也是这样说的。

我听完之后忙起身跑到了他的身边。

可以给我看看你的同学录吗?你知道的，只要是你想，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那年的我，爱得坦荡，大方炙热地付出了一切。

谢清樾只是淡淡地合上了那本同学录，将手中的笔转得更加迅速。

没什么好看的，我没写。

我跺脚表示抗议: 骗人呢，我明明看到你刚刚都动笔了

他没有回话，只是将视线移向了窗外。

谢清樾好像格外喜欢夏蝉。

这是我追逐了他四年，经历过数个春夏秋冬得出的结论。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热爱短暂的自由。

明明声嘶力竭的短暂喧嚣后就会悄无声息地力竭死去。

何必呢?

最终，我还是没能看到他的同学录。

我去，江幼鱼你没发烧吧?那不是你的男神么

好友听到我的话，惊讶地在我面前坐了下来。

余光里的谢清樾依然是那副清冷孤傲的模样。

可不自觉地，他的眉头微微皱起，身子也朝着我的方向微微移动。

看似注意力都在窗外的蝉鸣上。

上一世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一辈子，我太了解他了。

他似乎，也在期待我的答案。

我点了点好友的额头。

胡说道什么呢，都要毕业了，还什么男神不男神的。

谢清樾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好友站起身来，絮絮叨叨地离开: 这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江幼鱼居然对谢清樾的事情漠不关心?老天爷，我这不是在做梦吧。

我知道今天虽然不能看到他的同学录，却能跟他在一起。

夏夜闷热，我准备在离校之间为自己争取最后一次。

就算得不到，我亦不后悔。

我将他拦在了操场上，不知道第多少次向他郑重告白。

原以为又会换来同之前一样的沉默。

可这一次，他选择默默将我拥在怀里。

那夜他怀抱的温度我依然记得。

混合着夏日的炙热，几乎将我融化。我们会在一起，顺利结婚，携手度过一生。

虽然没有孩子，却相敬如宾。可他对我虽然没有大的情绪起伏，却尊重了我一辈子。这晚年，我因为一些事情患上了情绪病。

他向来喜欢居住在城市里，却也愿意听从医生的建议陪我搬到山里的别墅去，方便我调养。

我以为，岁月带给他的是知晓我的心意，是双方互相的成全。

直到最后，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这一世，我不愿意再这样了。

2

大抵是我久久没有动作。

这次按捺不住的，居然是他。

谢清樾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到了我的面前，轻轻叩响了我身前的课桌。

咳咳……你毕业之后，准备去哪儿?

我抬头看向他。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的脸上，形成了半面的阴影。

整整两世，我见过了他的每一面。

如今的谢清樾，依旧是我记忆中那个月朗风清的少年。

可我的心境，却是不一样了。

如果是以前，他主动问我毕业后的去处。

我大抵是会欣喜得疯掉。

可现在，我只剩淡然。

我耸了耸肩，连站都未曾站起来。

当然是留在本地，进我爸的公司了。毕竟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他老念叨着要早点培养我，以后好快点上手公司的事务。

谢清樾的自尊，好像在不经意之间被刺痛了一番。

他生活在一个贫穷落后的小山村。

念完初中后，就有好事的邻居主张让他出去打工。

好在他爸在外面工作了几年，知道了学历的重要性。

咬着牙，将他供到了首都的大学。

以前我很是注意这些，对于自己的家世从来不会挂在嘴边。

怕的，就是谢清樾对我产生抵触。

我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可怜的自尊心。

谢清樾低下头，露出一丝苦笑: 是啊，你爸妈已经替你铺好路了，你根本不用担心毕业后的生活。

今天的他，话好像格外地多。

我正欲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了叫他名字的声音。

阿樾，你毕业之后回家乡吗?

是胡月白。

上一世我整理他的遗物的时候。

那叠厚厚的便签纸上，出现了千百次的名字。

3

胡月白是班里的小透明，亦是他的同乡。

可我从未见过二人有什么交集。

直到上一世他去世之后，我整理他的遗物，翻出了那张泛黄的同学录，以及那叠便签纸，才知晓他们二人的故事。

原来，他们两个不止是同乡，还是青梅竹马。

小时候的胡月白虽然是个女生，却难得地在那闭塞的山村里有一对正常的父母。

他们知道，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念书。

所以，她跟谢清樾一直都是同学。

二人还约定好，填了相同的志愿。

在我看不见谢清樾的每一刻里，他们都在一起。

毕业之后，胡月白是想跟谢清樾一起回家乡的。

可谢清樾不愿意回去。

好不容易才挣脱的枷锁，谁又会再心甘情愿地被套上呢?

可回去，是胡月白的心愿。

他们二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争吵。

为什么不愿意跟我回去?爸妈那么辛苦地供我们念书，如今我们念完了，难道不应该回去报答他们吗?

报道难道只有这一种方式吗?我们好不容易走了出来，为什么又要再回去?

月白，你也是读了那么多书的人，为什么眼界不能放得长远一些呢?你的梦想不是环游世界吗?就这么回去，你甘心吗?就算是在镇上，你又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只有留在首都，才有无限的可能。

胡月似乎对他很失望。

阿樾，你是不是性子野了?是不是依附在大城市里忘记初心了?还是说，你羡慕江幼鱼他们的那种生活……

他们二人不欢而散。

我想，谢清樾一定对这争吵记忆深刻。

不然也不会详细地记录下来。

那么，他当晚接受我的表白将我拥入怀中的时候。

想的是我，还是胡月白呢?

我不知道。

胡月白主动地搭话，他显得有些紧张。

此地无银地看了我一眼后，用疏离的语气回答。

可能不会回去吧，家乡机会太少，首都才是遍地黄金。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余光观察我的反应。

上一世毕业后，我将他一起带到了我家的公司。

为了做得不露痕迹一点，我花费了很大的心思让这件事情变得合理化起来。

当他沉默着接受了一切后。

我竟松了一口气。

我也是傻。

他看起来，就在等我开口了。

听到谢清樾的回答，胡月白明显愣了一瞬。

可是……..

或许是怕她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谢清樾急忙开口打断。

无论如何都是自己的选择，胡同学不用再说了。

胡月白没有再说下去，却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不知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谢清樾对着我，语气依旧别扭。

很巧是吧，我也会留在首都。

我淡淡的哦了一声。

那祝你一切顺利。

谢清樾彻底懵了。

他似有些尴尬地想再次开口。

忽然，被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打断。

小幼鱼毕业了?你爸让我来接你，庆祝庆祝。

我循声望去，是温野。

4

你怎么来了?

看到他我有些惊喜。

温野比我大五岁。

从我记事起，他就爱带着我到处疯玩儿。

温家跟我们家是世交。

两家的大人都出奇地相似。

当爸的花心，当妈的潇洒。

我俩见到最多的人除了保姆，就是彼此。

后来温妈妈车祸去世，他爸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后来还带着十七岁的他移民了。

我倒是父母双全。

只是他们一直荒唐到了我十岁。

我上了大学之后，他们好像忽然变了一个人。

我爸身边的秘书再也没有换过，且从上一任的美艳小姐姐变成了一个古板守旧的大叔。

我妈也不再天天跟着她的富婆姐妹们去做美容、参加牌局，反而每个星期都关心我回不回家，要给我煲汤喝。

天知道，我小时候连一口母乳都没吃上。

就连家长会，也是家里的阿姨替我爸妈去开的。

我每个生日都只有家里的阿姨和从小照顾我生活起居的保姆跟我一起过。

那个时候我的心愿是: 见到爸爸妈妈超过三个小时。

或许是家庭氛围原因。

我在同学录那一栏的心愿是: 拥有自己的小家，平静度日。

跟我上一世最后看到清樾的心愿: 环游世界。

是完全相悖的。

我好似明白了上一世他去世的时候，为何固执地看着窗外的天空。

夏蝉掉落到树下的那一刻，他才咽气。

他的心愿是海阔天空，而我只想固守一方天地。

从最开始，我就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