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漫漫

我听从教坊司妈妈安排，进宫献舞。

酒过三巡，一曲舞罢。

天子问询裴延是否有钟意的姑娘。

坐在一旁的栖霞公主，捏着绣帕，羞红了脸。

各家贵女更是满眼期待。

谁料，裴延却大手一伸，指向正在斟酒的我:

臣请陛下谕旨，将此女子嫁与臣为妻。

1

裴爱卿莫不是喝多了?

妻和妾是不同的。

我朝自古律法，没有平妻一说。

妻只能一人，而妾可以成群。

连五岁稚童都懂的道理，裴延怎会不知。

因此所有人都以为裴延是吃醉了酒，在说胡话。

包括天子在内。

一旁的栖霞公主更是要将手中的绣帕扯碎。

可我却忙着给裴延擦拭被酒水浸湿的锦袍。

方才他说得突然，吓得我手抖。

一壶上好的西域美酒，尽数倒在了他的身上。

天子此时不怒自威，微眯着眼，瞧着下首的裴延。

殿内气氛骤降。

众人都以为裴延惹怒了天威。

可只有天子自己心里清楚，对于裴延，他始终是愧疚的。

当年江陵太守通敌一案，让十二岁的裴延失去了双亲。

也让他失去了陪他一起打江山的挚友。

因此他想将最好的给他，他宠爱的栖霞公主，赐他为妻。

裴延不能不明白，可偏偏选了卑贱的舞妓。

葡萄美酒虽好，却不足以让臣喝醉。

裴延低头，用布锦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手上的酒渍，连指缝都没放过。

随后，又替我将裙摆的褶皱抚平。

语气清醒、平淡。

那你是否知晓，教坊司的舞妓，都是罪臣之女。

天子不死心，继续追问。

方才还歌舞升平的殿内，此刻落针可闻。

几息之后，便是小声的私语。

舞妓虽容貌姣好，且多风情，可始终是舞妓啊。

是呀，抬进府邸做个妾室玩玩也就罢了，怎有做正妻一说。

栖霞公主更是一脸委屈，落在裴延钳住我手上的眼神。

满是不甘和憎意。

裴延哥哥，你是疯了吗?

难道我还不如一个舞妓?

众人纷纷点头，就连各家贵女也都认为栖霞公主说得没错。

都说人生三大幸事，升官、发财、娶公主。

裴延二十不到的年纪，文武双全，仪表堂堂。

又在边关击退了羌人，赢得天子喜爱。

在场人都心知肚明，天子在这殿内摆宴庆功，就是想招他为驸马。

可他却偏偏自毁前程，看上教坊司的舞妓。

不是喝醉，那便是疯了。

裴延的声音不大，但落在我的耳中，却足以激起千层浪。

栖霞公主貌美无双，但在裴延心中，不及姜姑娘万分之一。

『不及姜姑娘万分之一。』

一句话，让我在心中反复咀嚼良久。

只因他说这话的时候，眉眼温柔，眸底噙着一层水雾。

似终于寻回失散多年的爱妻，亦或是故人。

罢了

就依你吧

栖霞公主哭着跑出正殿，而我却陷入无限的惶恐，久久不能回神。

我想起，教坊司的花枝姐姐。

早些年间，花枝姐姐曾爱上一位将军。

出征前，那将军承诺回来时便会娶她。

花枝姐姐等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偶然一次，被请去满月宴献曲时发现。

那将军早已成婚，而满月宴也正是为了他的长子所准备。

甚至再次相见，他早已想不起花枝是何许人也。

只知道教坊司的头牌乐妓。

月下饮酒时，花枝姐姐常常感慨:

这世间痴情男子甚多，只是不会为我们这些罪臣之女停留片刻。

我们这些人，活该烂在这不见天日的教坊司中。

2

回教坊司收拾衣物时，与我要好的姐妹都围了上来。

昭绾妹妹好福气，做了裴将军的妻，日后便再无需看人脸色过活了。

说话的是秦霜姐姐，早我几年入的教坊司。

父亲贩官鬻爵，全家男丁流放，女子送入教坊司。

她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有朝一日，再与苦寒之地的父兄见上一面。

可我不同，我父亲通敌叛国，全家斩首。

若不是我非嫡母所生，从小便送入乡下庄子养活，恐怕也是一个下场。

我觉得，看不看人脸色倒不重要。那裴小将军，少年有成，又长得英俊，对姐姐又宠爱万分，实乃天作之合。

说话的是朝露，教坊司最小的妹妹。

红娘书生，才子佳人的话本子看多了，心中便多了几分憧憬。

只有花枝姐姐将我拉到了一处，把包裹着银票的手帕塞进我手中。

一脸严肃道:

看不看人脸色，是否天作之合，我不知晓。

我只知你孤苦无依，如今又被推到这众矢之的的位置。

你也要有自己的谋划。

我将手帕塞了回去，什么谋划?我孤苦无依，他亦无父无母，他宠我爱我，我亦真心待他。花枝姐姐该祝我们伉俪情深，白头偕老才是。裴郎说，到了裴府一切都会为我置办好，这银两你且拿回去。

花枝姐姐有些急: 那有朝一日，他不宠你爱你了呢?他纳妾了呢?

我愣怔片刻，随后微微一笑: 不会的。

3

裴延是宠爱我的。

成婚那日，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这些都是他亲自为我准备的。

洞房当晚，他挑开我的盖头，一脸柔情。

又从案上拿出一幅画展开，给我瞧。

画中女子面容姣好，五官精致。

发间的小兔子银钗更是衬得她娇俏可爱。

那是我岁生辰时，父亲亲手打磨雕刻，送予我的。

我指尖拂过画中银钗，心中思绪翻涌。

昭绾，那日宫宴，我一眼便认出了你。只是没想到，你竟是江陵太守之女。

不过没关系，你从小便与他们分离，通敌一事你实属牵连。

日后，我定会加倍地疼你、爱你。

我的身份，天子早已命人送到他的案前。

让我有些诧异的是，明知我父亲是害死他双亲的间接凶手，他竟依旧娶我。

室内红烛锦帐，墙上璧影成双。

我轻伏在他的肩膀，泫然欲泣。

今生能遇到裴郎，是昭绾的福气。

裴延爱怜地擦拭掉我眼尾的泪水，轻轻吻了上去。

初春的晚来风，吹得窗棱簌簌作响。

将几枝早开的二月梅，映在窗上，随风摆动。

是啊，谁又能想到……

一座几度被人争夺的江陵城中，我随手救起的人竟是裴延。

废墟瓦砾中，他满身是伤，几近断气。

又在半月的相处之中，对我情深似海。

那段时日，在被战火灼烧后的残垣废墟中，他陪着我一同寻找幸存者。

一同煎药，一同重建家园。

我未对他讲出我真实的身份，他亦未告知我他是裴敬之子，裴延。

4

成婚几月，裴延对我的喜爱更甚从前。

他不似其他官宦子弟，无所事事，整日醉酒笙歌。

他会早起排队给我买新鲜出炉的樱桃煎，在天凉时亲自为我披上衣衫；

会在我梦魇时，轻声哄我。

也会在下朝时，推掉应酬，早早归家。

他说，他贪恋我给他的这种久违家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在他十二岁父母双亡后，只有在我身上找到过。

我想起成婚那日，天子身边的大监前来祝贺。

大监说: 裴家儿郎出痴情种，如今你已是良籍，既嫁与他为妻，便要真心待他，早日绵延子嗣。

我知道，天子是怕江陵城之事，让我对他心生怨怼。

就在今日，他更是下朝后早早归家。

将一支兔子银钗放入我的手中。

只不过前几日我向他讨要那幅画时，他见我对画中的银钗多看了几眼。

又在得知那银钗丢失后，亲自打磨赠予我。

我轻抚发髻上那只兔子银钗，牵起他满是伤痕的手，轻轻吻过。

裴郎对昭绾的爱，情深似海，要昭绾如何报答。

裴延眸光缱绻，将我拥入怀。

要昭绾一辈子陪在我身边，当做报答。

5

七月初，天气开始燥热起来。

即使偶然有风，也吹得人两腋黏腻。

我最喜爱傍晚时分，手执团扇静坐石阶上，等着裴延去给我买城东铺子的冰酥酪。

从前，父亲和嫡母来乡下庄子看我时，常常会给我带。

他们知我爱吃桂花，嫡母便会在当季桂花开得最好时，将他们打落。

再清洗、晾干，最后妥善保存。

每次都会在冰酥酪中放上一小撮。

父亲常常调侃嫡母: 江陵城中也就你如此对待养女了。

嫡母却不以为意: 昭绾命苦，她父母生下她便撒手人寰。又是个娇弱的，受不了一点烟火气，只能在乡下庄子将养，我们就该对她好些。

父亲笑着点头应和。

是的，我非父亲母亲所生。

而是在父亲带着母亲去上京述职时，在路边捡到的。

应是遇到流寇，我的亲生父母早已倒在路边没了气息，只有尚在襁褓中的我，发出微弱的哭啼。

嫡母说，命里，我们便是有缘分的。

家里出事后，我入了教坊司，也常去城东铺子那家冰酥酪。

只是怕睹物思人，便再也没有吃过桂花味的。

去年父亲嫡母忌日，我想再去吃一碗，尝尝当年的味道。

铺子老板看我眼神怪异: 姑娘，这个时节，你让我哪里去弄桂花呦。

我想说有的，我经常吃。

无论严冬还是酷暑，只要我想吃便会有。

可我也只是张了张嘴，将那话咽下去，最后失望离开。

直到我坐在石阶上拍死了第五只蚊子后，还是没有等到裴延。

栖霞公主身边的婢女来时，府中已经掌灯。

昭绾姑娘，公主有请。

福春楼，二楼雅间。

跟裴延成婚后，身边的人都唤我夫人亦或是主母。

已经好久没有听过别人唤我一句昭绾姑娘了。

可我并没有生气。

只是抬眸静静望着她，眼中无波无澜。

婢女有些生气。

爱去不去，反正裴小将军也在

说完，转身便走了。

闷雷声传来，街道两边的路人都加快了脚步。

热了几日的天也终于凉爽起来。

我命侍女取来大氅和雨伞，备好马车，准备去接裴延回来。

侍女取来，却还忍不住地抱怨。

夫人何须亲自去，让门房小厮送去便好。

况且这天马上就要下雨了，要是着凉可如何是好。

我淡淡一笑:

没关系的。

唉夫人啥都好，就是这性子……

太寡淡......。

6

是的，太寡淡。

裴延也这么说过。

他说我性子淡，与之前在江陵城中遇到的我判若两人。

当初，即便是累到脱力。

也会扬起笑脸想尽办法去安慰和鼓励那些人。

流民争抢食物时，也会大声呵斥，同他们讲道理。

又会在无人时，同裴延喋喋不休地抱怨。

而如今，当我见到栖霞公主将我的夫君紧紧抱住时，也只是轻轻叮嘱一句:

大氅和雨伞我已交给小厮，裴郎回去时，别忘记穿了。

二楼的雅间内，我安静地立在门旁。

看着得意挑衅的栖霞公主，以及一脸慌张的裴延。

我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平静得如同一粒砂石投进波澜的大海，没有一点水花。

反而在看见冰酥酪时，死寂的眸中泛出了点点星光。

你买了冰酥酪?是桂花味的吗?

那昭绾不等裴郎一同，先带回去了。

房中偌大的圆桌上，城东铺子家的食盒安静地放在桌角一隅。

我快步走近，拿起食盒便想要离开。

裴延哥哥，这样的女子有什么好，寡淡无趣。

我可是同你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你为何选一个杀父仇人，都不选我呢。

寂静的房间内，栖霞公主娇嗔的声音响起，还带着一丝对裴延控诉的幽怨。

而裴延僵直着身子没有动，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我。

半晌后，才道: 我同你一起。

栖霞公主将雅间砸个稀巴烂，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

她不明白，为何对她宠爱有加的裴延，如今为了一个教坊司卑贱的舞姬，会当众拒婚。

她又被父皇警告，不要去找那女子的麻烦。

所以她便设计，谎称自己有危险，让小厮去喊来在街上给姜昭绾买冰酥酪的裴延。

又命婢女去叫来姜昭绾。

可她为何会如此平淡。

不哭不闹，自己的算计在她眼中，还没有一份破冰酥酪重要吗?

7

裴延也生气了，只是他没有发脾气。

沉默地坐在角落，直到下车前都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可我无暇顾及，只想吃上一口我心念已久的冰酥酪。

城东铺子这家我，我常吃。

桂花味的，还是头一遭。

一勺入口，我皱了皱眉，有些失望。

也许是放久了，口感有些差。

不过桂花味还是很浓郁。

一看老板就不是个吝啬的人，同当年的嫡母一样，舍得放料。

可江陵城到乡下庄子，也是路途遥远。

嫡母每次带来的冰酥酪都会用冰，里三层外三层地镇上。

吃到嘴里时，同刚做出的无异。

末了，我苦笑摇头，将勺子放在了一边。

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窗外的雨下得很密，夜色静谧、深沉。

裴延刚洗漱过，进来时，携带着一身的水汽。

裴郎想让我问些什么?

是为何去买冰酥酪久久不归家……还是……

为何与那栖霞公主孤男寡女，抱在一起?

夫君若是喜欢，昭绾愿自请降妾，给栖霞公主腾位置。

裴延笑了。

弯腰将我搂在怀里，隔着薄薄的衣衫，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微微的震动。

栖霞身边小厮说她在福春楼遇到了登徒子，让我去救她。

我将她一直当做妹妹，一着急，全然忘了她出宫身边定有暗卫相护，怎会遇到危险。

害得我家昭绾吃到的冰酥酪都不新鲜了。

我已向那老板讨要了配方，过几日，夫君亲自给你做可好?

我笑着微微点头。

我太知道他想要什么了。

在教坊司呆过那么久，男人心中所想，我一眼便可知晓。

只是有时，不想回应罢了。

裴延对我爱护、忠贞。

同样的，她想在我身上得到偏爱和占有作为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