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心机女-好滑稽

我取下塞在鼻子里的纸卷，血已经止住了。

那个傍晚，我学着她的样子，洗干净脸，把被汗打湿的头发梳顺。

即便我不会化妆，也没有一样化妆品，但轻轻敲开一扇门，温声细语地讲出我是校园互助社的某某，问大家有什么需要。

——原来是这样让别人如沐春风的事。

原来，外表干干净净、做事情有条不紊的人真的会得到优待，真的会有好多人愿意听听我要说什么。

我开始随身带手帕和梳子。大热天，汗总是不停地出，不能穿深色的 T 恤，汗水浸湿咯吱窝与前胸后背，会显得不雅观。

每上一栋楼，我都要在公共卫生间里洗把脸，看一看自己的仪表，想一想一会儿要以什么开头。

这些事每天多花不了十分钟，我的推广数却渐渐排在了群表格前边。

可总有脾气急的新生。

一天天的卖卖卖，老子钱是大风刮来的吗?有需要我自己不知道去楼下营业厅买吗?

关门关得太急，我被门夹了大拇指，赶紧扯回手，痛得眼泪都下来了。

那片指甲很快从根部开始溃烂，疼得钻心，半个月反反复复不好。

它仿佛一个暗疮扎根进我身体里，这疼痛随着夜里的噩梦，一起沉进这个潮湿而又漫长的秋雨季里去。

2

到了十月底，校园卡推广过了季，我离凑齐学费还差最后一千多块。

巧合的是，让我找到了新的赚钱路子。

给一个新生寝室安装 WIFI 增强器时，床上躺着刷剧的女生突然尖叫一声，连哭带喊地拿被子蒙上了头。

我吓了一大跳。

她的另外三个室友也都吓得站起来了。

怎么啦怎么啦?

被子里漏出一声哭泣: 蟑螂好大的蟑螂，就趴在我床帐顶上。

啊——在那儿呢又是一声尖叫: 朝着床缝爬进去了

她们好胆小，一整个寝室四个人，居然满屋子乱跑，又找厚书又拿扫帚簸箕的，手忙脚乱乱成一团。

我便脱了鞋踩在床梯上，一边哄着那女孩，一边抖抖蚊帐把蟑螂抖出来。

确实大，黑油亮一只，有我大拇指那么长，从天而降一蹦蹦了两米远。

几个女孩都被吓疯了，敞开寝室门躲到了楼道里，如临大敌模样。

床上的女孩也咯噔噔爬下来，连哭带叫手脚麻利地跑去门外了。

那蟑螂没找着，南方大蟑螂挺邪性，一只出现的时候，屋里怕是已经生了几十只了。

我边边角角找了半天，认出不少蟑螂屎，还找到了一只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小蟑螂。

被吓到的女孩哭都哭不出声了，当场打电话给爸妈说要退学，宁愿复读一年重新考大学，也不要在蟑螂窝里住。

我想笑，忍住了。

环视一圈，看到走廊里的女生们围了十几个，都是被她们的惨叫声引来的。

本地同学热情地给外地来的科普。

看到蟑螂千万不要踩死啊，踩死的话，蟑螂卵就沾在鞋底上了，糊到哪儿都会一生一窝。

根本就踩不死，壳特别硬上回追上一只我穿着拖鞋碾了半天，一抬脚，毫发无损啊。

跑得好快的一眨眼能蹿两米那么远。

我还买过蟑螂捕捉盒，放在角落里抓住好几只，我也不敢端出去扔。过了一个暑假再看，就剩一只活着了，另外几只被它啃得就剩个空壳了。

那算什么?我们班有个男生，大夏天把蚊帐洗了，当晚就被小蟑螂钻了耳朵。

北方来的女生们，光是听她们描述都要昏厥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小声问: 我不怕这个，我可以帮你们除蟑螂，收费的，有人需要吗?

十几双眼睛，灼亮地望向我。

学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

我从拼多多上买了除蟑胶饵，薄膜手套，还有几种杀蟑药，就这样在女寝宿舍楼里做起了生意。

热水冲兑洗衣粉，把边边角角每个缝隙浇遍，撒上喷雾剂，再在角落里摆好胶饵，撒上洗衣粉的饼干捏成碎屑，也放在角落里诱食。

定价是一次 50 块。

杀蟑的材料不贵，这个价格定得高，我本是心虚的。

看到私信加我的同学越来越多，下单量排了好几十，心才落了地。

怕杀虫喷剂污染了女孩们的零食饮料、被褥衣服，我又编辑了一份杀虫准备须知发给她们。

比如零食饮料要拿走，被褥衣服书桌要拿塑料布覆盖好。

刚上大学的学生还保留着高中令行禁止的习惯，很听安排，总是能在我上门之前做好。

于是每天一上完专业课，我就提着一袋子杀虫材料在寝室楼间匆忙穿行，跟女寝每栋楼的宿管都报备过了，阿姨们也都开始脸熟我。

那阵子，每天在几栋宿舍楼里跑进跑出，袜子总是被汗浸湿的。

后来脚心起小泡，痒，是湿疹还是脚气我分不清，也不好意思去校医院买药，拿碘伏兑水泡了几回，好了。

索性换上凉鞋，一回到宿舍顾不上休息，赶紧去打水洗脚。

我的三个室友都很好，她们的卫生轮值表就贴在门口，上边没有写我的名字。

寝室里每天喷着香香的空气清新剂。

她们没人嫌我脚臭。

也没人笑话我穷得风尘仆仆。

那半个月我特别开心，这鸡飞狗跳的大二生活，稍稍把我从贫穷的阴影里拽扯出来，尝到些酸甜苦辣的滋味。

3

我的专业课出勤率是满的，选修课几乎缺席了一半。

每一天都在权衡，今天可以逃掉什么水课。

最开始害怕得要命，总幻想老师会不会点名，会不会突然暴怒，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质问许小琴是谁，怎么从来不来上课，给她办退学让她滚蛋?

我怕死了。

因为过往上学的十几年，我没从逃过一节课。甚至水课这个概念都是大二才有的。

可老师们从来不会点名，选修课的老师都很佛系，一份 PPT 能用十年。每节课慢条斯理优哉游哉地讲着，也不管底下的学生们是在玩手机还是睡觉。

我既觉得庆幸，又觉得难过。

庆幸的是，逃课匀出来的时间，我都能拿来赚钱。

难过的是，我坐在教室里给别的同学代着课，看到头发斑白的老教授们低垂着眼睛自言自语，间隙里偶尔抬头环视一圈，看到大家挤在教室后排睡睡玩玩，老教授们总是失落地垂下眼睛。

每每看到这样的神情，愧疚感几乎要淹没我。

有天课上睡着了，醒来时，教室里只剩风扇悠悠转着，已经没有人了。

日程表上十几条已经全部打了勾，今天接的单都做完了。我慢慢走在博远楼里，享受这难得的静谧。

夕阳洒下一片金灿灿的辉。

不远处的学生会议室里传出声音。

那声音好熟悉。

回音穿过窗户，在空旷的楼道里荡了两圈。

我蓦地僵住身子，有什么惊恐的东西顺着脊骨攀上来。那是这一个多月里在我每一个噩梦中出现的声音。

许小琴，你杜撰贫困材料……

许小琴，你是个偷助学金的骗子……

许小琴……

许小琴……

我站在窗前望了一会儿，看到会议室的后门虚掩着，鬼使神差地走进去找了个最后排的位置坐下了。

原来是校学生会的纳新面试。

看起来很正式，各部部长、主席是学生，还有几位旁听的老师。有佩着工作证的学生不停换着角度拍照，也有全程对着讲台的摄录机。

面试的提问不多，反反复复都是那几个。

你为什么想要加入学生会?

学生会有各种繁琐的工作，在工作和你的学习冲突时，你会优先把精力分配在哪边?

面试的人深吸一口气，慷慨激昂地背词，神情庄严，好似要当场宣誓。

看吧，虚假又滑稽。

到面试的学生一个一个走下台去，我噩梦中的那道声音，开始做总结陈述。

面试结果会在周五发在公众号上，大家没有疑问的话，今天就到这里结束了。

清晰的，冷淡的。

游刃有余的声音。

是他。

好像站在高处俯瞰着我们。

好像万事得他一点评，都要立刻盖棺定论。

我心间有一股火冲上头顶，在大家收拾书包时，蓦地开口。

云廷学长你对『学生会官僚做派、在象牙塔里早早形成乌烟瘴气小社会』的说法怎么看?

满场都静下来。

面试的新生们全都震惊地回头看我，包括老师。

那些大二大三的部长们几乎是在倒吸冷气了，面面相觑，盯着我的目光甚至带了谴责。

我只盯着讲台旁站着的云廷。

他会不会像我一样，面对刀子一样尖刻的问题时，涨红着脸不知所措, 结结巴巴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台?

会不会像我一样丢脸地瑟缩起肩膀，面红耳赤下不来台?

可他没有。

云廷摘下眼镜，轻轻扯了下领结。

隔着几排座椅, 我 5.0 的视力甚至看到他嘴角扯出一个笑来，冷淡锋利的下颌线也泄成柔软的弧度。

这一笑无声, 却如同隔空与我对了句话。

——呵，小骗子，冲我来的呀?

我像村口斗志汹汹的狗，竖起耳朵听他要讲什么，听他要怎么糊弄，要是答得不好、要是哪句话有疏漏, 我咬不死他。

这位同学。他唤我。

我理解你的困惑和质疑。

坦率地说，这也是各高校学生会常年面对的争议, 说学生会变成特权阶层，提前演练官场厚黑学云云。

新生加入学生会的初衷往往是两个: 拿到一个高综测评优评先, 还有提升自己在集体中的协作沟通能力。

初衷很少是出于功利心。

大家占用自己课余的时间，有时组织活动、筹集资金、查寝查纪, 多数时候是在做着沟通学院老师和各系班干的琐事，我们更像是一个上传下达的工具。

校学生会每一届招新 20 到 30 人, 加上我校 26 个学院，各院学生会人数在 30-50 人左右, 加起来，我们的学生会是个将近一千人的庞大队伍。

所谓的特权阶层和不良风气，具体指的是哪个院系?如果有，欢迎你来投诉举报。

我怔怔听着，答不出来。

这位同学，今天是我们本学年纳新的第二场面试, 看到你迫切监督学生会的心情，可以为你单独加试。

很愿意你参与到其中来, 变成我们这台机器中一颗有效的零件。

他甚至……绅士地朝我颔首点头。

整个小会议室轰然爆发出掌声。

会长就是会长这话说的，讲究

周围嘈杂的掌声都掠过耳去，我只盯着云廷。

他在台上直视着我, 唇线合紧，目光坦荡明亮，好像照得我无所遁形。

于是我又变回礼堂中的小丑。

上次是一只手足无措的小丑。

这次是一只尖酸刻薄的小丑。

……好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