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城 > 都市小说 > 逃不出的小镇:命运困境中的那些人,那些事-疯掉的塔达与失落的古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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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现实情感《逃不出的小镇:命运困境中的那些那些事-疯掉的塔达与失落的古堡男女主角塔达谷山身边发生的故事精彩纷非常值得一作者“迷雾地上”所主要讲述的是:雨已经连续下了四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这期窗外什么都看不雨下得太还有一层灰蒙蒙的蒸谁也不敢出只好看着咆哮的河流在暴雨击打中冒着沸水般的泡有人想起老人说的止雨的办就将炒菜用的勺子丢出门但到天黑雨还是没潮湿的阴云依旧糊在天像一张盖住死人的油腻腻的灰布盖住每一个活人的到了第五上午十点雨总算停阴云还没散去那些泡得鼓胀胀的白漆木窗就被迫不及
主角:塔达,谷山 更新:2025-07-20 08:5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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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五天,上午十点多,雨总算停了。阴云还没散去前,那些泡得鼓胀胀的白漆木窗就被迫不及待地推开,湿润的空气大步跨进飘散着霉味的幽暗房间,将连日来的浊气一扫而光。整个下午,积水都在慢慢退去。到了夜间,才露出一整片泛着光的被洗刷了的土地。
第六天,天空终于放晴了,还有一丝小风。人们迈出家门,晾晒被褥,接着聚在许久未见的阳光底下,交谈起近几日的大雨来。
这时,有人从远处喊道: 塔达不见了
什么?——
我说——塔达不见了
哪个不见了?
全不见了
人们纷纷绕过巷尾那棵笔挺的芙蓉树,十几双脚啪嗒啪嗒踩过泥水,迅速来到塔达家门前,他们隔着因年久而倾斜的墙壁无声地向内张望,似乎想重建昨日之景,但目光所及处,处处都已比此前的景况更加凌乱和衰败了。院子当中,那些曾堆积如山的废纸箱由于没有及时遮盖,在四天的暴雨冲击下全泡成了浑浊的棕色纸浆,如同洪水过后遗留的黄泥厚厚地糊在地砖上。大量拾来的锅碗瓢盆被雨水冲走,虾兵蟹将般躲进墙角茂盛的杂草丛中,只有一只巨大的铁桶,锈迹斑斑,无畏风暴,仍仰天咆哮着,里头灌满了赤红的肮脏雨水,铁桶周围,片片黑色、蓝色、绿色的垃圾袋已经扯碎,好似损坏的旌旗,湿漉漉地粘在溅满泥点的草茎上。窗户在摇摇摆摆,不甘心地旋转着合页,发出吱扭的无力号角,而窗框内,已经连一块儿最小的玻璃都找不到了,仅剩几面薄薄的塑料布,简陋而无力地搭在窗台,一半没了影踪,一半落进只有一盏电灯的白房子中。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塔塔不见了,达达也消失了。人们好奇地交头接耳起来,不过一声微弱的咳嗽从院子西侧那张布满青苔的沙发后传出,打断了人们的闲言碎语。有人跑过去,惊讶地发现塔达的母亲此刻就漂浮在那片呕吐物一样的纸浆上,她穿着赭黄上衣,面如死灰,形如枯木。
她浑身都已湿透,像是这些天从未在雨中离开过一样。人们说,她像个被海浪卷走又被海浪重新冲回岸边的女人,身上还缠绕着被雨水打落下来的枯枝败叶。在她铅灰色的头发里,不时钻出几条同她一样干瘪的蠕虫来,看见人们议论纷纷,又匆匆钻了回去。人们以为她快死了,因为她僵直着身子,像溺水者那样,眼神空洞地望着头顶的天空。
人们紧忙捞起她,一刻不敢停留,调头就往医生家里跑,十几双脚又啪嗒啪嗒踩过泥水,如同一辆开在水上的列车出了巷口,沿着路旁一眼望不到头的青色玉米地驶来。
当时我正站在诊所外的台阶上,准备替我母亲取一些草药回去,他们从我旁边一闪而过,猛地撞开医生家院子的门,涌了进去。
大夫大夫他们扯着嗓子喊道。
大夫正跪在水井边的苇席上,伏着身子,晾晒药材,眼瞧着一帮人连招呼都没打就气势汹汹地闯入家门,他惊异中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来了什么恶霸土匪,便下意识地抬起手臂,作出保护自己的动作,但当他看见为首的男人焦急的神色以及他怀里抱着的那个女人时,他马上冷静下来了,迅速地起身迎上去,让人们赶紧把塔达的母亲放进杏树下的那间窄屋子中,并且叫妻子过来,帮忙给塔达的母亲擦擦身子。她实在太脏了,像泥潭中的一把烂草。
大夫一边接诊号脉,一边询问人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没人能说得清,只是隔着纱窗回应道: 塔达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我们在院子里找到她的。
院子里?大夫问道。
她家的院子,她昏倒在了自家的院子里。
大夫不得不再次试着和塔达的母亲交流,但是白费功夫,她什么也答不上来,甚至有点像她的两个儿子那样疯癫了。她不再直挺挺地绷着身子,而是缩作一团,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我看着塔达的母亲躺在医生白色的病床上,她仿佛越来越小,不知道为什么,她似乎透过人群在看我,然后呜呜地哭起来,就像火车头呜呜呜地响。
医生顾不得和人们讲话,人们也不敢高声交谈。我们看着医生忙进忙出,听着窄屋对面药房门帘上的珠子一刻不停地撞击着,直到太阳如一块儿铜钱被拖到天心时,光从孔眼儿里笔直射下,将杏树的影子缩得短短的,人们才有些不耐烦了。
她有些发烧,医生说着,找来一条轻薄的被单轻轻盖在塔达母亲身上,还是让她单独休息会儿吧。
听见医生这么讲,人们终于散了,我也跟着回家,手里拎着大夫刚刚给抓的草药。一路上,人们没有说话,各走各的,但又好像每个人都在琢磨着什么。我们沿着青玉米地一直走,风把玉米叶吹得哗啦哗啦响,如同前几天的下雨声一样。
我们应该找一下塔达。在我们前面一直闷头走的谷山突然停下来说。他是我们镇上一户卖货人家的儿子,刚刚三十出头,长得魁梧健壮,上衣还黏着许多湿漉的纸浆,胳膊上也有,正是他抱着塔达的母亲来找医生的。
要是不找一找,这俩人可能就饿死了,也说不准又做出什么伤人的事来。他说。
风仍在搅动着叶子,没有人回应他,当他们面面相觑时,谷山就已经知道了答案。在镇子里,人们不喜欢塔达,没人喜欢塔达,甚至像是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他们,母亲就常常对我讲: 你要离塔达远一点,尽量绕路回家,不要经过他们房前,更不要在他们房前逗留,免得他们伤到你。她说这话时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看向屋子里那扇早已被木板封死多年的窗户,它正对着马路,有一天她在家午睡,塔塔毫无征兆地扔进来一块儿砖头,将玻璃砸得粉碎,砖头就掉落在我母亲的荞麦枕头上,不差毫厘地贴在她的耳边,她被吓得失声,当天下午就抱着一堆木板死死地钉住了木窗。
死了最好,这样镇子才安宁,省得总担心这担心那。说话的人将芒草缠在指头上。
而且也不见得就是死了,过两天说不定就回来了。有啥找的?哪有那个精力和闲心?再说了,找回来给人们添乱吗?另一人也流露出不愿为此事操一点心的淡漠神情。
谷山瞟了眼其他人,其他人同样默不作声,谷山只能一个人继续在前面闷头走起来,步子迈得比之前还大,我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靴子啪嗒啪嗒地响,后脚跟上的泥甩得满腘窝都是。我想,或许人们跟着谷山救起塔达的母亲,仅仅是因为见到生命垂危的一刻内心自然而然产生的同情,也或许是五天来阴郁沉闷的日子,让他们不得不找点新鲜的事情做。但一码归一码,塔达的消失可不是坏事,现在人们冷静下来,要他们去把这两个好不容易消失的疯子找回来,没人愿意干。
谷山越走越快,渐渐和众人拉开距离。远处,已能隐隐望见那棵歪斜的芙蓉树了。
我可以跟你去找他们。我两步并作一步,跑到谷山旁边,那时候,我仍觉得塔达的母亲在透过人群看我,她在呜呜地哭泣,就像火车头一样呜呜地响。
你不行,你还太小。谷山拒绝道。
那你自己的话,打算怎么找?
先去附近转转看吧,看看能不能找到,兴许是在雨里走丢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找塔达?压根没人在意他俩。我问道。
谷山说,在医生家的院子里站着时,他看见杏树上有个鸟巢,老鸟正叼着虫子往回飞。
我听不懂谷山在讲些什么,更不知道塔达与鸟有什么联系。我只是又想起母亲的话,你要离塔达远一点,免得他们伤到你。我想我的确帮不了谷山什么忙,于是也沉默下来。
暑天的燥热烤得人喘不过气来,我拎着草药,不断地左手倒右手。归来的人群渐渐变得零散,有人跑去玉米地撒尿,有人遇见熟人就立即躲进阴凉底下交谈起刚刚发生的事,只剩我和谷山一前一后默默地走着。我们两家相隔不算太远。
后来我们从另一条路绕到塔达家的院子前,我们在那儿逗留了一会儿,院子满是破败的杂物,可又比以往显得空荡,我看见那些没有玻璃的窗框仍在绕着合页吱扭旋转,纸浆上还留着人们几小时前踩出来的脚印。
下了这么久的雨,找大夫看病的人很多吧?母亲从门口接过草药时问我,不然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塔达不知道哪儿去了,我说着换下脏兮兮的鞋子,谷山说可能在雨里走丢了。他们跑过去时,你没听见?我以为她知道的。
我母亲一脸错愕地摇摇头,出什么事了吗?
我跟她讲起上午的一连串事情,没人知道怎么了,反正他们是在院子里把她救出来的,跟个泥人一样,浑身全是纸浆。
大夫怎么说的?我母亲问。
说她发烧,让她休息。不过情况不太好,我看她有点糊里糊涂的了,一直在屋里说胡话。
我母亲听后,就像人们看见一艘沉船最终消失在海平面时那样,怅然地叹了口气。
先吃午饭吧。她再没有言语,而是望着那扇早已被封得死死的木窗久久地出神。
塔达最终也没有被找到。
多年以后,同样是一个暴雨结束的季节,我又回到镇子来,那时塔达的家已经成了一座废墟,湮灭在坍塌的腐朽石柱与灰色的石墙里了,那些片瓦交织而成的幽不见光的缝隙深处,水流曲折蜿蜒如同一条小蛇穿过伤痕累累的泥地,最终爬向那棵早已死去的歪斜芙蓉树。当你望着这个记忆中的建筑好像昨天仍完好而今天就碎裂成了一堆与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都毫无二致的残垣时,正如我母亲当初望着那扇被木板钉得死死的窗子一样,只会觉得喉头干涌,周遭寂静,仿佛一只脚踏进了荒凉月球背面的那种孤独。
谷山这时已经六十多了,他弓着脊背,两鬓斑白,迈着不再发出任何细微声响的脚步,好像他松弛皮肤上升腾而起的颗颗暗斑正在将他拽往天空。他慢慢向我走来,从他人生的中途慢慢往回走。
雨连续下了一个月。某天夜里,我刚躺下,突然听见『轰隆』的一声闷响,跟人死前咽气时的那种声音差不多,从气管冒出来,说了几句沮丧的话,就撒手人寰了。我听得出那不是雷声。我想,塔达家的房子这次肯定是没了。
这房子已经很多年没人进去过,成了无主之地,里面生了许多鸟雀,叽叽喳喳地在房梁飞来飞去,它们把窝搭在吊灯上,一有风来,就随着摇摆。后来时间久了,地也跟着裂开,长出许多郁郁青青的小树,沿着墙壁生长,一直伸到窗外,像个藏在石匣子里的花园似的。
我们随后在不远处找到张石桌,上面落了些干枯的野果。我们坐下,依然可以看见塔达荡然无存的家和视野尽头正极速坠向群山的黄昏。
谷山的目光还和小时候我见到的一样明亮,但声音里多了些人年过半百时的舒缓与节制。他坐着不动,双手拄在膝盖上,凝视前方,宛如一尊略带青铜色的古老雕像。谷山问我如今在做着什么,我说东奔西走,偶尔写些小说,他就点点头,我们看见一些鸟停留于此,落在废墟上跳来跳去,像在寻找什么,谷山说: 房子塌了,恐怕塔达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听见他声音里有一种徒劳般的叹息。他垂下头,显得很懊丧,隔三差五我就出门去看看,这么多年也一点一点找过许多地方,总觉得吧,他们就在某棵树下、某块石头后面、某个桥洞的深处……他俩靠在一起,成了对儿石狮子,我总想找到他们,把他们带回来。
谷山缄默很久,像是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你知道,塔达的母亲……他把手指交叉在一起,紧紧握住,也疯了。
我点点头,一时间感到精神的崩溃远比死亡沉重得多。我又想起塔达的母亲躺在医生白色的病床上,她透过人群看我,接着呜呜地哭起来,像火车头呜呜地响,我说: 是啊,我知道……
三天后,塔达的母亲就从医生家那间杏树底下的窄屋子里偷偷跑了,她回到家,简单地收拾一下院子,将盆盆罐罐摆整齐,又在那张长满霉斑的沙发上晒干了塑料布,重新罩住空荡荡的窗子,然后拎着个竹编的菜篮,裹了件出殡样的黑大褂,重新出现在了我们的视线中。
那时她还没全疯,但也仅仅是那几天。
她精神不稳定,说着说着话就要讲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不过烧是退了,我又到医生家取药时,医生跟我说,天还没亮她就跑了,我起来后,发现房门敞着,大门的门闩也被拉开了。
他把草药递给我,转身关上药匣,绕过柜子,走到玻璃窗前,目光越过青砖大院,看向对面那间摇曳着斑驳树影但早已空空无人的窄屋子。
她回家了?
回了,我告诉医生,昨天傍晚,我们还在巷子里看见她了,挎着个竹筐,拾了一堆破烂回来,里头装得满满当当。
从巷口过来那会儿,人们停下闲聊,一声不响地观望着她,人人都在好奇她在那个暴雨之夜遭遇了什么。她在大家沉默地注视下自顾自地走,耷拉着脑袋,不看任何人,脸全埋在衣领和散乱的灰白头发里,只有脖颈那块硬邦邦的骨头支得老高。
她走到巷尾,我接着说,就在她家附近的芙蓉树下嚎啕大哭起来,拄着树干,后来又跪在树前了。我当时感觉那哭声像是大漠里刮来的风,夹着沙尘,漫无边际地袭来,在每个人脸迅速掠过,刻下痛苦的痕迹。她跪在那儿抽噎,继而呻吟,最后隐于暗中。
她哭了能有二十多分钟,我们就在远处手足无措地听了二十多分钟,后来有人跟着哀叹起来,接着两个人,三个人,最后所有人都叹气了,像是共同遭遇了一场灾难,大家挺同情她的,被她哭得心里都不好受。
但以前我就没怎么看见大家对她这样。我是说真的,她平常很少引起人们的注意,总像个幽灵似的往来于世间最隐秘的角落,带着她两个已三十多的儿子艰难地生活。人们讨论她,仅仅因为她是两个疯子的母亲,同时也是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这时我看见谷山说的杏树上的鸟巢了,它在树杈间搭得很结实,在枝叶的缝隙里正迎接落日的光芒。
医生背对着我,他有一部分影子被斜斜地照在墙上,听我说完,他合上窗,我跟着他走出药房,我们停在水井边,那里放着医生的藤椅,还有一把掉在地上的蒲扇。
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吗?大夫。我在医生家待得有点久,我想多打探点消息,或许可以帮上谷山,关于塔达……
医生捡起蒲扇,掸掸土,又丢到藤椅上,听见塔达两字,他惆怅的目光又看向窄屋子,那里墨绿色的门已经掉漆了。
她没和我讲关于塔达的事。到第二天晚上,她烧才退下去,我叫妻子熬了些粥给她,她跟我说: 『谢谢你啊,大夫。』她虚弱得很,满脸倦容,眼睛也有些水肿。她靠在墙上,蜷起膝盖来,捧着碗,喝了几口粥之后,嘴唇才稍稍能张大一点。我坐在她身边,听见她很小声地说: 『又给您添麻烦了,大夫。』我叫她安心养病,不要着急,医生说,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观望起屋子来,先透过纱窗向外看了看。医生说着回头瞧了眼我们刚刚走出来的药房。
然后又看看四周的环境,看看那些闲置下来的家具,电焊的水盆架,以及上面搭着的白毛巾,最后她看着我,眼圈泛红,忽然就哭了,眼泪淌出来,顺着她消瘦的脸往下掉,掉到干巴巴的手背上,又被她迅速抹掉,但那些眼泪不停地掉,止又止不住,她不得不将碗放到一边,双手抱着手肘,埋头大哭起来。
她怎么了?大夫。我好奇地问道。
医生长叹了一口气,低着头轻缓地说: 她在这儿,想起从前的事了。
大概在十年前,我刚刚搬到这个镇子里,那会儿门前的玉米地还不像如今这么宽广,东边有几家筛粮食的作坊和米店,一到秋天,就能听见机器的皮带飞速运转的声音。前面的田埂里常常有人钻进钻出,裹得严丝合缝,蹬着黄胶鞋,戴着白手套,偶尔来这儿讨碗水喝,我坐在井边给他们盛水,听他们唠着镇子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琐事。秋收完后,有些人就留给我几袋玉米,和我说: 大夫,你家的水井是个好东西。等农车把庄稼都拉走,再出门看的时候,外面就显得萧索和冷清了,只剩下大片被刨出来的带土的秸秆留在黄土地上,有时被路过的淘气小孩举起来当战锤打闹。
杏树下的这间窄屋子,就是我刚来镇子的那个秋天开始盖的,当时赶上农忙,工人都回家收拾庄稼了,到了秋后才重新动工。这屋子本来也是作接诊和看病用的,没什么复杂的地方,两周多便盖好了,在还没请师傅刷石和安装玻璃之前,这间半成品的屋子就不幸地接到了它的第一个病人。他是塔达的父亲。他死掉了。
他是在暮色降临时被人抬过来的。一个女人最先冲进院子,她焦急万分地和我说: 大夫,快快救救人随后有人抬着木板进来,上面躺着个痛苦不堪的男人,五官因痉挛而扭曲在一起,在一阵剧烈的挣扎过后,捂着肚子早已哼不出声来。嗒达的母亲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边哭边不停地安慰他: 没事,没事,到医生家了。她跑得太急,跑丢了自己的一只鞋子。塔达当时站在男人身体的另一侧,他俩双眼惊恐,额头上冒着热气,身上的长衫也被汗水完全浸透。塔塔喘着粗气说: 大夫,您快救救我爸。他说着往后退,好给我腾出检查的位置,他不知该帮些什么忙,只能急迫地站在我身后等待。我看着男人惨绿的脸,以及粘在头发上的仍未消化的呕吐物时,一股呛人的酒气在院子里弥散开,如同酒坛破裂。恍惚间,我看见了死神正躺在他身上喝酒。
我想救他,真的,然而一切都太迟了,根本无力挽回。他们刚把他放进那间屋子,连托着他脊背的手还没从他身下抽出来,他就已经断气了。
我甚至没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甚至不清楚他临死前是否有看到过我。他平静地躺在那间毛坯一样的窄屋子里,在那张刚刚置办的病床上,歪着脑袋,一只手仍捂着肚子,另一只手被攥在还没反应过来的塔达的母亲手里。四周的水泥灰沉、压抑,如同古老的坟茔张开它吞噬时间的巨口,他们站在坟茔的边缘,绷着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满眼乞求地拼命拽我,好像拽住我,就能拽住逝去的生命。塔塔已经喊不出话来,他抱着父亲慢慢变冷的尸体,只剩下绝望的痛苦呻吟,好像一把刀在他的心里剜来剜去。
我同样说不出话来。死亡震慑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只有几片叶子,伴随着塔达一家丧钟般的哀鸣从树梢缓缓掉落。塔塔的妻子用手捂着胸口,她头发散乱,面色惨白,发着抖,眼里水汪汪的,显然惊吓过度,她既不敢看塔塔,更不敢看已经没了气息的男人,她只能望向我,可我除了无能为力地摇头外,给不了她太多安慰。她颤颤巍巍走上去,恸哭着跪在床前,像个犯了过错的人。而就在她跪下去的一瞬间,塔塔从尸体上抬起头,发了疯一般将他妻子扑倒,抡起拳头便往女人头上砸,女人发出惊恐的尖叫,我和达达见状冲上去,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塔塔拉开,我们摔到另一侧,撞翻了盆架,水洒了一身。塔塔的妻子挨了几记重拳,眼眶被砸出血来,她蜷缩在病床的木脚边上,嘴里一直求饶般念着: 我没有,我没有。塔塔摔倒后,瘫软在地,心中的绞痛让他睁不开眼,灰白的嘴唇不断颤抖,他咬紧牙齿,吭吭的哭声和飞沫从他的齿缝喷出,他抽泣着,鼻涕灌进气管,他像个呛水的人猛烈咳嗽起来。他被弟弟拉到身前,躺在弟弟怀里,兄弟俩抱着,放声痛哭,哭声越过了父亲的尸体,越过了窗台,在渐渐无光的大地上越过了打闹的孩子,越过了成千上万的等待被大雪覆盖的枯黄秸秆。塔塔的妻子忍痛爬起来,她艰难地撑着上身,坐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抹着带血的眼泪,她胆怯地小声啜泣,生怕被塔塔听见。
最终只有塔达的母亲从失去至亲的惨痛中回过神,她像个茫茫雪地上形单影只的疲惫旅人,强忍着心中苦楚从天寒地冻的绝境尽头回来。她求院子里的几个好心人再帮帮忙,帮忙把他男人拉回家。他们于是又从病床上将他抱下来,如同抱着一件世界上最安静又最严肃的物体,男人的手臂垂落,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像黑色时钟的金色摆锤,循环往复地摇摆在浓烈的酒气之中。她忍不住再次哭起来。
我跟着他们出去,在院门时,她只轻轻地和我说: 给您添麻烦了,大夫。他们将尸体拉走,塔塔和达达一左一右搀着他们的母亲,塔塔的妻子则木然地跟在最后,披散着她的长发。秋夜的寒光在万籁俱寂中洒满大地,天空此时掠过几只归家的闪着银翅的飞鸟,吱吱喳喳唱起死亡的挽歌。
我转身准备回屋,却看见刚刚最先冲进院子的女人正独自倚在树下哭泣,她摔伤了膝盖,鲜血从裤子里渗出来,所以没能和塔达他们一起回去。
我找来碘酒和纱布,替她包扎伤口。她告诉我说: 是个意外。下午四点那会儿,塔塔的妻子准备了瓶敌百虫,本来是想清一下老鼠的,结果走到仓房时,来了个电话,她就顺手把药放在了外面的窗台上,一个人进屋了。
她说着又忍不住落下眼泪,声音一度哽咽: 然后塔达的父亲就回来了,他在外面喝了大酒,走到窗前,谁知是口渴,还是喝得不尽兴,拿起那瓶虫药就灌了下去。
塔塔的妻子电话讲到一半,听见院子里有剧烈的咳嗽和母亲惊慌的叫喊声,等她跑出去,发现父亲倒在地上抽搐着,已经呼吸困难了。
当时塔达在房顶收拾杂物,他们的母亲在西屋给塔塔和儿媳更换褥子,她说她听见了电话响,但她隔着窗看见了儿媳回屋,于是就继续忙手里的活计,可能她刚低下头,男人就回来了。他们全都在家,可是谁也没看见,直到他喝了毒药,咳嗽起来。
女人讲完,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里像被石头堵住了一样,哪怕只是千百万分之一的几率——电话晚那么几秒或是男人早回来一会儿,情况都会截然不同。我对这种命运错排下发生的横祸感到无奈,也为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眼前消失而难过万分。
我替女人包扎好伤口,她便立即起身: 大夫,我得回去帮忙了,人死有太多事要操办。
我送她到门口。您休息吧,唉。她连连叹了几声。
我说: 没想到接诊的第一个病人就……我看着灯影里沉寂的屋子,忽然觉得它被死亡镀上了一层冷漠。
谁也不会想到的。
我点了点头,感到一阵疲倦袭来。
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您,医生。说完她很快离开了。
她埋头大哭,是因为在这屋子的这张病床上,她想起死去的丈夫了,医生和我说,她自言自语地讲着: 『这屋子不像从前那样冰冷,只有水泥。』他们把男人拉走后,这些年我其实没怎么见过她。
医生回忆起她从前的模样,他说那时她是个中年女人,虽然谈不上漂亮,但是干干净净,盘着一头黝黑的头发,戴着银质耳环,双目明亮,面色从容。这是我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知塔达母亲以前的样子,因为自我有印象以来,她就一直是一个衰老肮脏、生活在垃圾堆里的又干又瘪的女人,她那把骨头就像一架缺油生锈的机器,被人乱七糟地塞在了黄表纸般的皮肤下。她终日里浑浑噩噩,靠着捡东西为生。
她是被两个疯儿子拖累成了今天这样,医生沉重地说,我问她塔达呢?她为什么会在院子里被人救起来?她都说不出,只是捧着碗,变得神经兮兮的,念叨了许多我听不懂的话。
然后过了一夜,天还没亮她就跑了。我替医生说道。
我以为她去找塔达了,医生问我,塔达就没有一点消息吗?
我摇摇头,看向窄屋里的病床,心里有股难过的滋味,好像生活和命运是一座长满倒刺的大山,人得鲜血淋漓地走在上面。
天色这时已经不早,玉米地在晚风吹拂下潮水似的翻滚起叶片,散落在大地各处的蛐蛐儿也跟着一同聒噪起来。
我得回家了,大夫,我说,我母亲还在等我。
医生送我到门外的台阶前,他忽然问道: 是你母亲让你打听塔达的吗?
我说: 不是,怎么了大夫?
医生告诉我,当初那个最先冲进院子的女人,正是我母亲。他说: 那会儿你才刚出生没多久。
在我离开医生家第四天的一个宁静午后,塔达的母亲扔掉了她的菜篮,她赤身裸体走上大道,以这种方式向世界宣告了她精神的死亡。塔达的母亲在七月的头一个礼拜——出人意料地疯了。
那天又闷又热,空气如同一团凝胶,除了风扇不停搅动的嗡嗡声时而飘出窗以外,其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整个镇子完全处在一种无精打采的悬浮状态下,被高温围困在太阳耀眼的白光之中。
没有人外出,当时只有我独自蹲在屋顶上给家里洗澡用的水袋装水,水流从我攥着的胶皮软管里由地面垂直上升,发出轻微地震动,缓缓流进铺展开的巨大黑色水袋里,它以一种极迟缓的速度膨胀,我在这种迟缓中被晒得头晕目眩,于是抽出水管在脚背和掌心淋了些水,顺便仰头望望天,预测会不会有哪片云彩飘过来遮住我头顶的太阳,但它们都离得很远。
我只好重新接回水管,继续蹲在原地,在舌干唇焦的等待中无聊地张望起巷子。
起先我还以为那是一粒尘土,粘在我眼皮子上,再仔细瞧时,发现它变成了一块裹在热浪中的肉片,正从巷子尽头踉踉跄跄地飘来。这肉片一丝不挂,体表褐黄,精瘦得触目惊心,两只干瘪的乳房耷在肋骨边,在阳光下显得透明,只有黑色的乳头顽强地翘着,好似肉上生发出的两颗霉斑,它沿路飘来,腿间流淌的金黄尿液,在热浪的炙烤下,宛如煎肉的黄油滋滋作响。这肉片痴痴傻傻地惨笑着、大笑着、嚎嚷着、哭泣着,声音忽而尖锐刺耳,忽而阴沉渗人,忽而长如隔山呼喊,忽而短如俯首哀叹。我躲在屋顶,不敢将头探出太多,生怕被这声音抓了魂去,直到肉片渐行渐远,慢慢在我眼里消失,我还不敢相信这是塔达的母亲。
到了晚上,所有人都确信了,确信塔达的母亲的的确确是疯了。他们一如往日在巷子里支起几张牌桌,却不像往日般情绪激昂、热火朝天,打出的牌也被他们轻轻送到桌面,一整个白天,都有人在不同的地点见到她,她光着身子,穿过集市,经过米店,对每一个人笑,对每一个人哭,唱歌、跳舞、学鸟飞翔。他们说她一定受了太大的刺激,可是受了什么刺激又没人说得清,只是觉得和那个暴雨夜有关。
我母亲也得知了此消息,她啜泣着回家,一屁股倒在木椅上,伤心欲绝地哭起来。她说她想不明白生活为什么这么苦,老天爷干吗非得把好好的一个女人折磨成这样。
我找了张手绢给她,她拭掉眼泪,又哭了会儿才缓和下来。她神情恍惚地坐在屋子里,鼻子仍抽搭不止,她跟我说: 你刚出生那会儿,塔达的母亲还抱过你,她手巧得很,经常织一些漂亮的小衣服给你穿。她徒劳地叠着手绢,就像叠着她记忆中收到的那些衣服。
后来呢?后来怎么就成了今天这样?我告诉母亲上次取草药时,医生跟我说了挺多从前的事,关于他那间病房还有塔达父亲的死。
母亲抬起手背,擦擦鼻梁两侧的泪水,她看了眼封死的窗户,将湿漉漉的头发勾到耳后。她平复了一会儿,才终于接着医生的话讲下去,但是说说停停,就像一卷落满灰尘的胶片,勉强显示出影像来。
我离开医生家以后,沿着荒凉萧索的田地独自往回走,一路上空旷无人,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
几个小时前,下午四点多,塔塔的妻子突然跑到我家,她站在门口,神情慌张,脸被吓得惨白,刚一见到我,话还没说,眼泪便拼命地往外流,她叫我帮帮忙,她说: 我爸刚刚误喝了虫药。
我顾不上安慰她,立即向她家奔去,她跟在我身后,边哭边跟我讲意外的经过,她一直在重复: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会这样。
当时塔达和他们的母亲都围在男人身边,他蜷在地上,毫无意识地抽搐,那瓶虫药丢在一旁,被喝得干干净净。塔塔试着扣他父亲的嗓子引吐,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塔达的母亲眼底淌着泪痕,她看见我来,急忙问道: 妮子,镇子里是不是刚来个大夫。
嗯。
住在哪儿?远不远?
不远,我说,可是这情况得去医院洗胃才行。
等不及到医院了,她说已经叫过救护车,还得好一会儿才能到,她问我大夫家的大概位置,接着就叫达达去打电话,跟救护车说让他们直接去大夫家接人,先看看大夫那儿有没有什么急救的法子。
我立马叫上塔塔,跑到谷山家拿了辆平常卸货用的板车,谷山还在集市没回来,只有他母亲在家,我把屋门钥匙给她,让她帮我照顾下小孩,我说: 塔达的父亲出事了。
塔塔骑着板车往家去,我顺便又叫了几个人,怕有什么事应付不过来。大家把塔达的父亲抬到车上,我们片刻都不敢耽误,沿着秋后的玉米地便一路往前。塔塔在前面拼命蹬,达达和另几人在后面推,我们三个女人则跟在边上跑,路上我不小心绊倒,摔伤了膝盖,但那时已顾不得疼痛。
到了医生家门口,塔塔他们连着木板把男人往下抬的时候,我冲进院子,看见了那间窄屋子正静静地等待着它的第一个病人。我站在杏树下,大声朝里面喊道: 大夫快快救救人
可是大夫也无能为力,他已经不行了,他们刚把他放到病床上,他就没了气息。塔塔的妻子惊吓过度,始终不停地嘟囔着: 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她在来时的路上跟我说,她只是想杀死仓库的老鼠,她没有想害死爸爸。塔塔抱着尸体痛哭的那一刻,她就像一朵凋敝的花从桌子边缘摔落,一种绝望懊悔自责的混合物沿着她的头顶浇灌下来,流到脚底,将她凝结成一个面如死灰的石头人。她浑身冷汗,失神地走到塔塔身边,跪在病床前,那时候,最后的一点暮色也不见了。
我慢慢走到巷口,往里望去,有许多幽暗的光粒从各家沿街的窗户飘出,但不足以看清巷子尽头此刻发生着的事,只能隐约听见一些低微的啜泣和木头搭建时沉闷的声响。他们已经在搭设灵棚了。
我拐进谷山家,刚刚用过的板车已经搁置在了墙角,车把倾斜,歪向一边。谷山的母亲抱着我的小孩出来,我们站在铝制的棚顶底下,上头垂着只昏黄的灯泡,将院子照得忽明忽暗。秋天没有蚊蝇在飞了。
我看见谷山的母亲眼眶红红的,鼻尖儿酸楚地抽搭着,她也刚哭过一场。
今天中午我还碰见他了,他兴致冲冲地朝我喊,『我去喝酒啦』我问他什么事这么开心,他说三儿家的奶牛产崽儿了,谷山的母亲说,好好的一人,这么说没就没了。
她说完,我们一起陷入哀悼的沉默之中。我那时并不知道,塔达父亲的死只是后来一堆不幸的开始,它们如雪崩一般滚滚而下,来势汹汹地将塔达的母亲永远埋在那里。
我抱着怀里正酣睡的小孩,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在我胸前阵阵起伏。
谷山还没回来吗?过了会儿,我问道。
他母亲说: 回了,他去塔达家了,达达刚才哭着回来还车时,我们才知道他父亲已经走了。准备亲人的后事得咬着血泪操办,我和小谷说,叫他去塔达家搭把手,帮帮忙。
她随后问了问下午发生的事情,她说: 妮子,这不是飞来横祸吗?
到第二天清晨,镇子下起了薄雾,像是一张从湖心捞起的飞网,沿着结节处滴落着密密麻麻的细雨,塔达家门前来了许多邻居、亲朋,他们撑着伞忙碌。
院子里,大部分的杂物已经被整齐地挪到西侧塔塔屋子的边上,地当间儿[地当间儿: 地中间。]连夜搭建起了黑色的灵堂,红漆棺木肃穆庄严地摆在正中,前面的香案上放着牌位和蜡烛,塔达已经给他们的父亲换好了寿衣,他躺在屋内的地上,身下枕着卸下来的板门。这是他最后一次停留在这里,他要离开自己的家了。细雨此刻顺着檐边飞溅而下,塔达一前一后抓住板门,轻轻将他们的父亲抬起,同死者的真正告别,就是在这一扇板门被抬起的瞬间开始的。
直到入殓后,比雨水还大的泪水才从塔达的眼里倾盆流出,它们汹涌地流向地面,和雨水融为一体。
节哀顺变,别哭伤了身子。每个人都如此跟塔达的母亲说。他们一家在灵堂里操忙,不时应付着闻讯赶到的亲人。死者搬进棺材后,塔塔和达达两人轮流守在棺侧,瓦盆烧纸,亲朋吊孝,我和谷山的母亲在屋里找了个地方,帮忙叠起元宝和纸钱,后来塔塔的妻子也过来一起,她双眼哭得红肿,叠好一个,默默放在一边,再拿起另一张,纸还没捻开,泪水就又掉下来。每当塔塔进屋,她就紧忙低下头,不敢看他,塔塔一走,她又哭得更加崩溃。
我没有想害爸爸。她仍在怔怔地和我们说。
我们靠着箱柜,箱柜顶放着老式的相框,里面装了些零散照片,有塔塔结婚时的,也有塔塔和达达小时候站在山岩上的,有他们的父亲在河里游泳的,有他们的母亲坐在花园里休息时的。最中间,是他们家的合影。
谷山的母亲拉着塔塔妻子的手,抚慰她说: 人呐,能活多大岁数,能享多少福气,都写在了命里,这不能怪你,孩子,没人希望发生这种事情。
可塔塔不会原谅我了,她说,昨晚回来,塔塔不让我靠近爸爸,说是我害死了他。他问我为什么非把药放在窗台上,后来妈妈拦住了他,叫他不要再说了。
谷山的母亲凑近她,替她擦擦眼泪: 塔塔是心中积郁的悲痛无处可去,才会这样宣泄出来,她轻轻抚摸她的后背,会好的,会好的。
塔塔这时进来给我和谷山的母亲倒水,瞅也没瞅自己的妻子,他神色恍惚,由于疲惫和困顿,眼珠像是泡进一片泥潭里迟缓地移动,他穿着素衣,伤心过度,每每有人喊他,都要隔几秒,他才能回过神来。
到晚上奠酒结束,我和谷山的母亲离开时,已经叠好了千张纸和几箱的元宝,雨仍在淅淅沥沥地飘落,我们从灵堂后头绕过去,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院子的四周摆满花圈,凄寒的冷气中尽是燃烧的香灰的味道。
塔达的母亲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她盘着的黝黑头发变得松散,两边的银质耳环也像阴云。我们叫她早点回屋休息,又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她把我们送到院门时,我看见灵堂里的长明灯在闪烁摇曳,光从黑布的密纹里穿出,雨丝落在上面,形成一层朦胧而庄重的光膜。
第三天早晨举哀时,如同几个世纪前的蛛丝般的细雨还在绵绵下着,我们最后瞻仰死者的遗容,各自在心底里回忆起不同的往事。塔达的母亲万般留恋地望着男人,嘱咐他说: 你莫要挂念世事了,好好安息。接着木工封棺,敲击的回响震荡在辽远的大地上空。
塔塔和达达拆了灵棚,出殡的时辰到了,亲朋邻里帮忙,准备将棺材抬到车上,棺木刚一离地,塔塔便摔了丧盆,高声而有力地向着密布阴云的天宇喝道: 爸一路走好。
纸钱随之漫天飘飞,数不清的哭声喊声唢呐声交杂在一起,跟着灵车呜咽着,撼天动地,他们穿越巷子,踏上黄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塔达的母亲一个人坐在寂静古旧的屋子当中,颓然地望着过去的照片发呆。院子的细砖被雨水淋成新的殷红,四下纷乱而杂驳,拆下来的木桩卧紧一处,被灵堂漆黑的幕布覆盖,丧盆重新变成一块废铁,香灰在细雨中凝成灰的一团。
那段时间总是下雨,没晌没夜地下,我抱着小孩靠在窗边,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哼着摇篮曲,哄他入眠。人们都在慢慢重回日常的生活轨迹之中,死人的事,总得翻篇儿,活着的人还得继续往前走,像骡子一样,像所有牲口一样,闷头往前走。可是塔塔掉队了,他没能走下去,男人烧五七的那天,塔塔的妻子在夜里惊叫着跑回娘家,从此再也没回来。
他或许总是梦见父亲,梦见父亲那张死前狰狞的脸,梦见他躺在窗台底下痉挛,梦见那个瓶子和飘散而出的刺鼻气味,梦见他们一家拼命奔跑在血红色的大地上空,梦见医生的宅院,父亲垂死时的手臂,以及没能睁开的双眼。或许他还会梦见父亲跟他说话,他穿着入殓时的寿衣,惨绿着脸,诉说自己身体冰冷,死得荒唐,如果那瓶虫药不放在窗台,他就不会死,他仍会幸福地和家人生活在一起。没人知道那些天对塔塔而言,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和痛苦回忆里经历了什么,是否在一种绝望的徘徊里不断做着抉择,人们只是猜测,猜测塔塔从睡梦中醒来,不断地流泪,流到那床他母亲亲手更换的被褥上。他看着身边的妻子,是否觉得她是一个包了人皮的索命鬼?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连续一个月的失眠和噩梦将塔塔摧毁了,闭上眼他或许就看见父亲惨死的模样贴在他脸上,听见他父亲的痛哭萦绕在耳边,他最终确认了父亲的死就是妻子一手造成的,哪怕那是一个无意的过失。
烧完五七的那天夜里,塔塔在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后,愤然翻身骑到了他妻子身上,他牢牢掐住她的脖子,大叫着要她还命,她的脸被掐成绛紫色,昏死了过去。等达达和他们的母亲跑过来将她救下时,塔塔已经疯了,他像一只淋雨的猴子在墙角兴奋地上蹿下跳。
塔达的母亲几乎是一夜间白了头,变得形销骨立,谁又能承受这种接二连三的打击呢?人们想了很多办法,包括他家的亲戚,大家都想治好塔塔,但疯了就是疯了。
我感到有条沉重的锁链从背后将我勒住,达达呢?我问道。
达达是过了一两年才精神失常的。他父亲死了,哥哥疯了,嫂子也跑掉了,只剩下他和母亲俩照顾塔塔,但照顾疯子不比照顾常人,极费心力又永无止境,像个无底洞。那中间的事,外人虽然知道的不多,不过也能大概猜出来是个什么样绝望压抑的状态,别的不说,光娶媳妇,达达就不太可能了,他之前有个很要好的女朋友,这事之后,也很快吹了,嫁了个更好的人家。后来达达就不再出门,躲在家中,陪他哥哥玩,日子一久,慢慢变得魔怔了。
人走茶凉,人疯也一样,我母亲说,达达疯了以后,这户人家才真正被抛弃,被忘记,亲戚不和他们往来了,邻居也不堪骚扰逐渐对他家有了埋怨。塔达的母亲以前在厂里还有工作,两个儿子全疯以后,工作也无法继续下去,只能做一些简单的活计补贴家用,柴米油盐样样都是钱,积蓄却只出不进,十年时间,慢慢把人磨成了这样,家里该变卖的都变卖没了,最后只能去捡些破烂回来,更难的时候,还要去集市捡些不要的烂菜吃。
我母亲说,从前塔达家的院子生机勃勃,铺地的细砖上摆满花盆,塔达的母亲喜欢看花,夏天一到,全部盛开时,院子里就飞来一群群蝴蝶,落在晾衣线上,落在她手指尖上。
没人能想象塔达的母亲所经历的这一切,有的时候吧,你能过得很好,事事顺遂,仅仅是因为老天爷没把这受罪的担子扔到你身上。母亲感慨地说道。
直到此时,我才知悉这个终日游荡在巷子里的女人所遭遇的苦难。我又想起她躺在医生家白色的病床上,她透过人群看我,接着呜呜地哭起来,就像火车头呜呜地响,我想她大概是想起了从前的时光,也或许看见我,她想起了塔达小时候围在她身边,一声一声叫她妈妈的模样。
是啊,我知道,我望着塔达家的废墟,感到上面颓弱的黄昏已然露出夜色的一角,我和谷山说,在七月的头一个礼拜,大家都知道她疯了。
谷山将手臂搭在石桌,双腿向前屈了屈,他说: 塔达的母亲疯了后,我才特别想把塔达找出来。你还记得那场下了四天的暴雨吗?
我当然记得,是你把她救起来送到大夫家的,几天后她跑了,之后才疯掉。
我抱着她往大夫家跑的时候,她还有意识,她在我怀里哭起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跟我说,『谷山,真的对不起,塔达给你惹麻烦了。』
那些年,她要么不说话,说话就是给人道歉,鞠躬道歉也好,下跪道歉也好,都是在为两个儿子犯下的过失求大家原谅。每天吃垃圾,挨白眼,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后来她衣不蔽体地走在街上时,我在想,疯了对她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吧。
那你又为什么非得找到塔达呢?她已经疯了,找到了又能怎样?我问谷山。
只是觉得她疯了和塔达的消失有关,也跟暴雨降临前发生的那件事有关。
废墟上,鸟雀大多飞走了,只剩下最后一只,孤零零地停在石壁尖儿上。我知道谷山指的那件事——在暴雨降临前的一天,塔达差点杀了谷山的母亲。
那天下午,比往常的每一天都要热,空气异常沉闷,厚厚的云层瞬息万变地翻卷着气浪似的白边儿,已经有了暴雨将至的势头。谷山的母亲在自家外面将一些易湿的货物往院子里搬,谷山则在里面收拾着大件儿东西。预报说: 大雨会持续几天,地势低洼的地方,要做好防洪准备。
当时巷子里的人大多出来关好门窗后就回屋了,没人注意塔达。镇子无比寂静,热浪翻涌,他俩游荡在路上,穿着脏衣服,蓬头垢面,胡子上黏留着令人作呕的唾沫和食物残渣,塔塔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达达跟在他旁边,俩人蹑手蹑脚走着,一直来到正埋头干活的谷山母亲身后。
塔塔趁她不备,走上前拽住她脑袋猛地将她扥倒,迅速用木棒横在她脖子底下,两只胳膊架起木棒两头便往上提,似乎想勒死她,达达则抓住谷山母亲四处乱蹬的双脚,俩人分别向后退,将谷山母亲扯到空中悠荡。见她痛苦挣扎,塔达高兴地跳着欢呼。
听见外面的异响,谷山冲出来,看见两个疯子正像摆弄猎物一样摆弄着母亲。他母亲此时双手牢牢护着脖颈,用力死死地抵抗着让她窒息的木棒。
我日你妈啊谷山怒不可遏,抄起门前扛货用的棍子,冲上去大力一脚踹开达达,将他踹倒在地,塔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知所措,慌乱中放开了谷山母亲。谷山见状,抡起棍子大吼着朝塔塔砸去,一棍子接一棍子结结实实地打在塔塔肩上、头上,胳膊上,疼得塔塔吱哇乱叫,满地乱窜,最终和达达仓皇而逃。
到了晚上,塔达的母亲回来后,才知道下午发生的事,她跑去谷山家,看见谷山的母亲躺在床上,因为受到过度的惊吓发起了高烧,她跪在谷山母亲身边,不停给她道歉,她知道塔达这次闯的祸太大,要是谷山没及时发现,估计人就没了。
谷山的母亲并没有埋怨她,哭啥,没事呐,她摸摸塔达母亲的头,细声细语地说,塔达呀,只是不认识咱们大伙儿了。听见这话,塔达的母亲趴在床前,没命地大声哭起来,哭得绝望极了。
她说这些年,塔达给大家添了太多麻烦,让每个人担惊受怕地活着。她想起大家伙曾经给她的帮助,如今人年过半百,不仅不能报答大家, 就连不给人们添乱,都这般困难,她实在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她。谷山的母亲抱着她,她伸手抚摸着眼前这个沧桑女人的头发, 眼角也淌出泪来,她哽咽着说: 妹妹, 你这一辈子活得太苦、太难了。
那天她和我母亲聊到很晚,她们聊着从前的故事,唏嘘着人生,感慨着命运,时而一起哭,时而一起笑。她们聊啊聊, 聊啊聊,好像要把这一辈子憋在肚子里的委屈都说干净。
塔达母亲从我家离开的时候, 那场持续四天的暴雨就漫无边际地下了起来。
现在最后的那一只鸟,也从石壁尖儿上飞走了, 风又吹落几颗野果,谷山拿起其中一颗, 捏在手心,他叹气说: 老了, 跟我母亲那样老了。我不找塔达了,也找不到塔达了。
他自顾自地说: 我抱着她跑到医生家门前时, 她的眼泪哭得我胸前都是,我迈进医生家的院子,她跟我说,『谷山啊,塔达以后再也不会给大家添麻烦了。』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
谷山的话说得很隐晦,他站起来, 望着废墟: 或许她自己把麻烦解决掉了,自己把那十多年的苦难画上了句号。
也许她躺在雨里的时候, 就已经疯了。可我还是希望塔达……谷山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世上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事了吧。
他说: 天色不早了,回吧。
我坐在那儿, 感到一种浸透骨髓的严寒。那座如同被巨风扑倒的废墟仍寂静地卧在那里,石壁尖儿上的那点微暗的光在夕阳坠进群山的同时跟着一起,猛地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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