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魂

我奉旨去照顾她，看着她从高楼一跃而下。

从此，当今圣上再也不能看高楼。

1

我入宫的时候，大家都在说皇后是个疯子。

她出身五姓世家的谢家。

传闻当初高祖清君侧时用的军粮军费，就是她家给的。

谁知百年后，谢家开始摇摇欲坠。

皇上和她青梅竹马，却和后来的贵妃情深意笃。

成婚十二年，他开始把后宫权力交给了贵妃。

我奉旨去照顾皇后时，她身边只剩下大婚时带进宫的两个贴身侍女。

不过她并不在意。

她被关在一个落魄宫殿里，后花园里有一个三层高楼。

据说是先帝专门给宠妃建造的，当年可谓是奢华至极。

现在却蛛网遍布，门口的锁都废了。

我到时，她正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

头顶上牌匾有一角滑了下来，看上去很危险。

娘娘，这是贵妃娘娘专门为您挑选的，都是在六局一司里极老练的，伺候您最是合适。

她连看都不看，头埋在臂弯里挥了挥手。

太监等了一会，看她实在没有要赏赐的意思。

没忍住咬了咬牙。

声音有些气恼: 那娘娘就在这好好反省，奴才先告退了。

拂尘一甩，走了。

大家都知道，前朝谢家自顾不暇，皇上为了瓦解世家的权势，先用拙劣的借口废了她的皇后之位，接着又用莫须有的罪名把她送进了这里。

曾经盛极一时的世家，如今开始不堪一击。

2

跟我来的还有尚膳局的一个烧火宫女。

刚我们安顿好，她就小心翼翼地来拉我的袖口。

姐姐，你说我们会不会跟她们说的一样，跟这位皇后死在这里?

她们。

指的是外面的宫女。

其中还有在贵妃面前最得脸的贴身宫女。

她是陪着贵妃一起进宫的，后宫沉浮，按理说她不至于如此喜怒形于色。

但皇上实在偏爱她主子。

在我进来前，她还满脸骄傲地叉着腰。

喜气洋洋地说皇后要被废了。

皇后会不会被废我不知道，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看着皇后颓废。

在看到尚膳局送来的餐食依旧敷衍。

我第二天就去找了关系较好的太监宫女，借来工具，撸起袖子就在后面铲土。

松软些的，适合种菜。

不肥沃的，便用来给皇后养花用。

忙活了两天，皇后来看我。

她站在砖地上，长长的头发垂在脑后，只用一根碧玉簪挽了个髻，看上去清丽儒雅。

皇后同贵妃从内到外就是不同的。

贵妃下巴尖，眼角狭长，素面朝天都掩盖不了她的妩媚妖娆，像只山林里成了精的红毛狐狸。

哪怕不少人现在都在模仿她，却没有一人能模仿出她的风韵。

她尤爱穿华服戴宝石簪。

兴致来了，就会让人把鲜花倒在地上，自己光脚在上面跳舞。

有次被皇上瞧见，两人屏退了宫女和太监。

衣衫尽褪，皇上还在贵妃身上作画填诗。

第二日，那首艳诗就在宫中盛传。

贵妃还穿上了薄纱去给皇后请安，丝毫不遮掩皇上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记。

这是皇后永远都无法给皇上的感觉。

刺激，新鲜。

像是有无穷无尽的活力。

让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但皇后不是这样的。

大家都说，她跟枯井里的死水没有区别。

她不懂得讨好，学不来贵妃一样撒娇低头。

所以才得不到皇上的喜欢。

可她现在站在泥土边上。

脚上的绣花鞋很干净。

连裙摆都只是因为洗过太多次才有的半旧。

她干干净净的，完全不像个疯子。

我给她行礼，听见了她最近的第一句话。

昼出耕田夜绩麻，

村庄儿女各当家。

她勾唇，那双暗淡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点光。

好像想起了什么事。

声音都变得柔软轻亮。

但依旧带着许久没有张口后的嘶哑。

外面的百姓都是这么生活的吗?

猝不及防的提问，我没忍住怔愣在原地。

最终低头道: 是的，只是家中人口多，双亲无奈只能将奴婢送进宫。

她问的应该是天下万千的百姓。

而我回答的，只是其中之一。

皇后笑容一僵，许久她才张了张嘴。

抱歉。

这两字，她说的很是真诚。

似乎真的在懊悔自己说错话了。

她身后两个宫女冲我使眼色，我便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岔过去。

皇后的唇又勾了起来。

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是外人口中的疯子?

3

但没多久，我发现我猜错了。

死气沉沉的殿宇有了我们几个动手，开始隐隐能窥见曾经的辉煌。

除了那栋高塔我们进不去。

只能任由其伫立在后面，只是将旁边的杂草除干净。

有时候皇后觉得有趣，也会拿着抹布扫帚在后面跟着擦。

大家一开始还不习惯，但久而久之，也就听之任之。

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菱枝和青黛，她们说这样也好，皇后心思散了，心中就不会郁结。

时间一长，皇后也不爱挽髻了。

她开始学我们的样子，在脑后扎了一个大大的麻花辫。

兴致高了，她就会坐在躺椅上，晃着两只脚。

跟我们讲她没进宫的日子。

穿着少女最喜欢的料子，不需要满头珠翠，窝在爹娘给她打的贵妃榻上，看祖父收藏的诗词赋文。

她说这是连兄长都没有的待遇。

甚至她跟皇上大婚，自己的嫁妆里有大半箱笼，都是祖父给她挑选的书籍。

她还会跟我们讲她兄长会给她扎的秋千架。

枝蔓缠绕其上，用绒花绒草装饰。

远远看去，好像和四周的鲜花融为一体。

她最喜欢春日里，站在秋千上荡啊荡。

好像往上一抛，自己也能跟燕子一样飞出四四方方的院子外，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说着说着，她便不说了。

到最后，眼眶总是红红的，然后一言不发走进屋子里。

一整天都不愿意出来。

菱枝和青黛说，皇后和皇上相识，正是那架秋千。

就连定情时，皇上还专门写了首诗倾诉情愫。

那时两人，远比众人议论中要情深。

只是美人总是会迟暮的。

皇后从成婚后，一连失去三子，早已没有少女时的明媚张扬。

皇上对此颇有怨言，两人关系渐行渐远。

加上他默许贵妃入宫，一见倾心，再见钟情。

恨不得把所有的奇珍异宝都献到贵妃面前。

皇后在宫中的地位开始变得越来越低。

到最后，皇后仪仗都给了贵妃。

4

我第一次见到皇上，是在几个月后一个寻常晚上。

雷声大作，夏雨磅礴。

他只带了一个太监过来。

菱枝同青黛拉着我和烧火宫女小梅给他请安。

他沉默敛眉。

上位者的气息让人忍不住屏息不敢说话。

他身量极高，飘摇的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也照亮了他冷峻的五官。

人呢?

他甚至都不愿意称呼她一声皇后。

冷冰冰的嗓音夹杂着水汽，让人不寒而栗。

青黛壮着胆子回: 皇后娘娘睡下了。

下一秒，胸口迎来一脚。

让她出来。

他咬牙切齿，明明是盛怒，却还要强撑理智。

告诉她，让她接驾

那一脚力气很重，青黛嘴角都流血了。

但她不敢耽搁，刚想要爬起来进去，被我用手按住。

我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往里面走。

皇后坐在床边，目光静静地看着我。

外面电闪雷鸣，冷白的光打在她脸上，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好像是想冲我笑，可努力了很久，还是没能如愿。

最后她站起来，摸了摸并未散乱的鬓角。

缓步往外，准备接驾。

我们被关在屋外。

那个贴身太监也跟着一起。

杂乱的雨水砸在脸上、身上，连鞋袜都感觉湿漉漉的。

一开始里面是很安静的。

安静到能听见我们自己的呼吸声。

但很快，耳边钻入一声刺耳的叫声。

众人下意识抖了一下。

小梅往我身边靠了靠，御前太监在对面，她不敢说话。

只是没忍住双手缠上我的胳膊，低着头呐呐。

叫声后，是拳头落在皮肉的声音。

应该是皇后在打他。

我有些后悔，这些日子没让皇后做拎水劈柴这种粗活。

才让她在该用力气的时候，像个小猫儿似的。

估计皇上只当她在挠痒痒。

5

思绪回拢，就听见里面是一阵噼里啪啦，皇后坚毅果决的声音在雨声中很清晰。

……等下辈子吧。

你我在月老祠挂了红条，是你抬大轿将我娶回来的……

萧玦，是你不守信用。

你休想让我自请废后，我要看着你们永远无法名正言顺

她癫狂的话被一个巴掌夹断。

我忍无可忍，下意识冲进去。

门打开，皇后被皇上掐着脖子倒在床上，头发已经散乱，被汗水黏在脸颊上，衣衫凌乱，完全没有以往的端庄平和。

她眼中的癫狂让我心惊。

脚竟然一步都不敢抬过去，倒是皇上率先反应过来。

他松开手，用帕子擦拭了自己摸过皇后的手。

相较于皇后的疯，他此刻的表情是那么冷静。

就连说出的话都是静静的。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我才发现，菱枝和青黛也跟着我一起进来了。

门大开，屋外的雨顺着风吹进来。

地砖上已经打湿了不少。

她们紧张地咽口水，嘴巴张张合合。

最后只化作扑通一声跪拜在地: 奴婢知错。

我跟着跪下，强撑镇定。

皇上，贵妃娘娘刚才让人传话，下雨了，让您当心风寒。

我第一次撒谎，就是这种弥天大谎。

当初我就连看县太爷都是战战兢兢，谁能想到几年后我会骗皇上。

人生还真是变幻无常。

但我没有选择。

我不想让皇后更疯。

她是个好人。

她才不是疯子。

6

皇上最终还是走了。

他没有追究我话中的真假，只是回头看了眼还躺在床上的皇后。

两人四目相对，谁也不肯退让。

就这样一直盯着对方看，好半天还是皇上先收回了视线。

皇后疯病又重了，你们好生看顾。

下一瞬，皇后骤然起身，和外面的疾风暴雨一般，毫不留情地咬上皇上的耳垂，用力到很快就渗出了血。

她用双手双脚禁锢皇上的动作。

太监吓得尖叫起来，好半天才颤巍巍地去拉开皇后。

但娘娘似乎是抱定了坚定的决心。

血越来越多。

黄袍上都被染上了不少。

相较于我们的慌乱，被咬伤的皇上只在最开始挣扎了两下，最终直愣愣地站在那，由着皇后发泄。

银蛇般的亮光猛然照亮屋内，也让我清晰地看到皇上眼底深切的怅然和悲痛。

但只是一瞬间。

当亮光消失后，他双眼又平静下来。

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也没有曾经那般深切的爱意和恨意。

皇上伸手摸上皇后的手腕，巧用手劲，皇后吃痛松了两分力气，而我们赶紧拉开皇后，屋子里的人跪了一地。

皇上没有去摸伤口，只是沉沉道: 你父亲官职被革，兄长我已经外放做官，临行前，我会让他跟你再见一面。

皇后，记住你的职责，朕是你的夫，也是你的天。你死守着这个位置，最后只会让你自己难堪。

皇后啐了一口。

太监呵了一声大胆，被皇上抬手打断了。

最后两人离开，皇后死死盯着门口，很快晕了过去。

7

那天之后，皇上恩准了让皇后的兄长进宫。

菱枝和青黛一起进去伺候。

等一刻钟后，有人进来催促，谢家兄长这才走了出来。

他是个很温润的男子。

我在后宫尽管没见过多少男人，但目光所及，没有见过比他气质更温和的人了。

就连说话也跟皇后娘娘一样好听。

很像春雨落在荷叶上，没由来让人软了心肠。

他出来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走过来，从袖口中拿出一块玉牌。

这是皇后未出嫁时的身份牌子，她说你伺候得很好，让我交给你。

说着话，他眼尾还有些红。

日后你到了年纪出宫，有何难处便带着牌子来谢府，皇后的饮食起居，有劳二位姑娘了。

他后退两步，给我和小梅弯腰行礼。

小梅不忍别过脸，用手去抹落下来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