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锁秋冬

因为那场国战，皇帝和皇后失联三年。

见过我的人都说，我不仅长得像皇后，就连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皇后的影子。

后来，皇后回来了。

在她面前，皇帝像是变了个样子。

他疼我，不许任何人忤逆为难我，包括皇后在内。

他宠我，许我贵妃之位，成了仅次于皇后的宠妃。

可皇后对此并不生气。

听说，她快死了。

1.

皇后回来了。

是光着脚蓬头垢面跑回来的。

所有人都说我要失宠了。

因为我是虞相献给皇帝的皇后的替身。

虞相说，我的一颦一笑比她的女儿更像皇后。

所以，我替他女儿入宫了。

入宫三年，陛下疼我，宠我，唯独不肯临幸我。

我知道，他是在为皇后守身。

三年前，东渊与北戎开战，陛下带亲兵出征被围困于北戎境内。

听说那时宫里乱得很，所有人都说陛下回不来了，虞相坚持要立年仅三岁的宗室之子登基。

是皇后不顾群臣反对，卸钗御马，带着三千死侍闯进北戎抢回陛下一条性命。

可她自己却被北戎皇子掳去。

她用一把长剑抵颈，逼着要同北狄决一死战的陛下上了回国的战马。

自此，江山得守，帝后分离。

有人说，皇后死了，以身殉国，流芳千古。

还有人说，皇后受不住折磨早已委身敌国皇子，若再见，人人得以诛之。

只有皇帝一言不发，他相信他的皇后只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只要有机会，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回来见他

哪怕是最后一面，她也一定会回来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虞相送给皇帝的。

看见我的第一眼，他黯然许久的眸子终于亮了起来。

当着虞相的面，皇帝封我为妃，赐号梧。

取了皇后名字中的一个字。

名贵的珠宝绮罗、他国进贡的狐皮貂裘，还有那些我见都没见过的山珍海味，珍稀蔬果，陛下全都赏给了我。

甚至，他还将宫里所有的梧桐都移植到了我的寝宫。

外面人说，旧爱难抵新欢，就算痴情如皇帝也不能免俗。

可只有我知道，皇帝心里从未忘记过皇后。

我封妃当晚，他独自一人在我寝宫宿醉。

天蒙蒙亮时，他看着我。

酒气染湿了他的双眼，可他的眼神却分外清明。

他说:

你不是她再像也不是。

2.

那天凌晨，我吓得要死。

以为自己冒名顶替的事被发现了，陛下要摘了我的脑袋。

毕竟京中见过虞小姐的人都知道，虞相千金与皇后有五分相似。

而作为乞儿被虞相千挑万选过的我，比千金更像皇后三分。

虞相既想时刻监控陛下，又不希望牺牲女儿的婚事，便选了我替嫁进宫。

我不想进宫，却看中了虞相的一百两银锭。

那可是一百两我乞讨一辈子也赚不到的钱

于是我把自己卖了，和虞相签了身契。

入丞相府，模仿丞相千金的一言一行，替她入宫。

可现在我后悔了。

天子之怒，轻轻一压就足以让我命丧黄泉。

我连忙跪地请罪，紧张得牙齿都在打颤。

可皇帝似乎并不在意我是谁。

又或者说，皇帝不在意除了皇后外的任何女人。

他依旧在人前宠我，护我，这让虞相十分安心，已经有一年半没有插手过陛下的政务了。

若不是他从来没碰过我，就连我也快相信，皇帝要爱上我这个替身了。

可就在几乎所有人都要忘记皇后时，皇后回来了。

蓬头垢面，素衣赤足。

像是从北戎一路逃回来的。

她跪在地上，虽然样貌狼狈，但举手投足间还带着一国之母的端庄。

她说:

妾与陛下分别三年，如今归来，还望陛下恕罪

恕的是什么罪，在场人人皆知。

一介妇人独自在敌国生活三年，如今安然无恙地回来，必是交换了某样东西。

要么是忠诚，要么是贞洁。

但不管是两者中的任何一个，东渊都留不得她了。

守城的将士分为两拨，一拨传信入宫，一拨禀告虞相。

虞相下令，就地诛杀。

兵刃再次抵到皇后的脖颈时，皇帝带着我及时赶来。

这次，他终于有力气伸手挑断那柄长剑。

这次，他终于重拾了一国之君的尊严。

长剑断成三段入泥，帝王威严的声音在耳廓响起:

罪妇夏梧秋，失德失信，囚于梧桐宫，非诏不得外出。

帝王的眼睛深邃又潮湿，我知道他现在最想做的不是下旨降罪，而是把失联三年的皇后拥入怀中，诉尽相思。

可他不能，虞相和将军正虎视眈眈地等着他的处置。

一个权倾朝野，一个手握兵权。

现在，不是重逢的好时机。

皇后眼眸微动，她看了看陛下，又看了看站在陛下身旁的我，俯身一拜。

再抬头，皇后已经走进了阔别三年的皇宫。

而她刚刚跪过的青泥地上，一片洇湿。

3.

宫里的老人说，皇后回来之日就是我失去圣宠之时。

也有人说:

我看未必皇后今日坐着囚车回宫，可梧贵妃可是跟着陛下乘轿辇回来的陛下的心，应该早就放在梧贵妃身上了

听着宫人的悄悄话，我无奈摇头。

陛下的心放在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皇后回宫当晚，宣政殿的灯从白天亮到了黑夜。

听说皇帝和虞相大吵了一架。

原因是虞相希望处死皇后，皇帝不同意。

虞相出殿后不久，我就接到了他派人送来的催子药。

他希望我早点替相府诞下皇子，这样，他就有了真正的皇室血脉。

在皇帝下次不听话的时候，他就可以辅佐幼子，弑帝登基。

我根本不想掺和进这场谋逆中，但也不敢公然忤逆虞相。

只能收下药粉束之高阁。

送走虞相的人后，我叫宫女喜鹊熄灯，准备今天早点休息。

娘娘不等陛下了?

我摇摇头。

陛下今晚不会来了，他心心念念的皇后回来了，他自然是要去陪她的。

可我没想到，在熄灯后的一个时辰，昭阳宫里还是迎来了圣驾。

皇帝大张旗鼓，当着虞相眼线和宫人们的面，晋我为贵妃。

我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愣在原地半天都忘记了谢恩。

皇帝似是有些等不及，他破天荒地将我抱回寝宫。

门外，响起了宫人们的窃窃私语:

陛下果然还是更爱重我们贵妃娘娘的

就算皇后是陛下的白月光又如何?她离宫三年不知所踪，在陛下心里的地位早就大不如前了，如今，看哪个不长眼的还敢提我们贵妃娘娘是替身

快走吧，别打扰了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好事

其实他们不走也没什么的。

到了无人处，陛下就将我放下了。

他和这三年的日日夜夜一样，坐在老地方旁若无人地灌酒。

我其实想问问，他为什么不去看皇后。

但转念一想，他如果能去，就不会来我这里了。

第二天一早，我伺候陛下上朝。

他眼眶通红地抓住我整理朝服的手，声音嘶哑道:

林渔，替朕去看看皇后吧，如今，只有你能替朕进梧桐宫了

4.

自入宫以来，皇上待我不薄。

纵使是知道虞相野心勃勃，他也从未亏待过我。

于情于理，我都该替皇上跑一趟。

我假装示威，踹开了梧桐宫的大门。

梧桐宫里，皇后素衣脱簪地坐在椅子上，不知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毕竟我顶着替身的名头，又替皇后霸占陛下多年，我怕等着我的是一场宫闱争斗，腥风血雨。

可皇后并没为难我。

她见着我张口就喊妹妹。

声音亲切得像一家人一般。

她先是问了我的来历，又问了我进宫的目的。

我本想按照虞相事先交代的话一一作答，可她的问题永远超乎我的预料。

问我什么元宵灯会、什么被拐走失，我一句都听不懂。

聊了半天，她都没提到那个夜夜为她熬红眼的男人。

最后，我忍不住开口:

娘娘不问问陛下的事吗?

皇后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我知道是他让你来看我的。你现在看过了，我很好，你可以去和他复命了。

听多了帝后伉俪情深的故事，我有点好奇:

您难道不嫉妒陛下身旁有了别的女人?

皇后笑了笑，语气里却浸着悲凉的秋意。

皇后说:

本宫就快死了

死前陛下身边的人是你，本宫很开心

话还没说完，皇后就捂着手帕猛咳起来。

血迹洇湿绸面，我一时有些无措。

皇后回来不是为了跟皇帝过好日子的吗?

怎么刚回来，人就要死了?

我不解地看着皇后，只见她挽起衣袖，胳膊上露出青青紫紫、大小不一的伤口。

这些是在北狄被当成药人试药时留下的。

这些是在斗兽场被当成人靶时留下的。

还有这。

皇后撩开发丝，继续解释:

这是逃回东渊时，被北狄的箭镞射伤的。

妹妹，本宫能从北狄回到东渊，交换的不是别的，是命。

在敌国三年，因为试药，本宫多次失去记忆，不是本宫不想逃回来，是本宫不记得回家的路了

如今本宫大限将至，记忆恢复，只是想落叶归根，回到夏家世代效忠的皇帝身边，这样，才不辜负我夏家满门忠烈

5.

满门忠烈的夏家和年少体弱的皇上，是那天我和皇后聊得最多的事。

皇后作为镇国公老将军的女儿，从小就爱舞刀弄枪，行侠仗义。

一次中秋宫宴上，她偶然遇见了被太子等人逼到角落里欺凌的萧聿，她仗义出手，替萧聿打跑了太子。

于是宫宴还没结束，她就被父亲提着耳朵跪进了家祠。

镇国公看着添伤挂彩的她气得满脸通红，指责她不该和太子动手。

我们夏家满门忠烈，你今天敢动手打储君，明日是不是敢起兵造反了?

起兵造反倒不敢，可夏梧秋坚持自己没错，是太子先欺负人的。

因为这事挨罚，她不服

气得镇国公又动了家法。

这次，夏梧秋服了

三日后，夏梧秋一瘸一拐地跪在老皇帝面前认错，萧聿就跪在她旁边。

到底是孩子们之间的事，老皇帝没打算深究，各打五十大板后就把人放走了。

就在镇国公一行人准备出宫时，边关传来急报，说北狄起兵来犯。

镇国公闻言，当即折回皇宫请兵，主动要求带着夏家儿郎出战，保卫边关。

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镇国公没辜负满门忠烈的祖训，老皇帝也顾念他三朝元老的情分。

于是，在镇国公殉国的第三年，老皇帝下了旨意，要夏氏遗孤夏梧秋入主东宫。

满门忠烈，家破人亡，就换得这么一个结果。

夏梧秋不愿葬送终生，可她也知道，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只能是她。

萧聿知道夏梧秋不愿嫁给太子，但也明白夏梧秋不得不嫁给太子。

于是，萧聿成了太子。

他跟虞相联手在老皇帝驾崩前狠狠摆了太子一道。

自此，储君移位，萧聿登基，夏梧秋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后来的事，不用皇后说我也知道。

虞相功高震主，联合镇北将军妄图摄政。

这些年，萧家的江山从未完全属于过萧聿。

在朝中，他没有实权，下旨拟政都要虞相点头。

在朝外，他没有兵权，没法带兵去北狄救他心爱的女人。

怪不得陛下喝多后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梧秋，朕窝囊，朕可真他娘的窝囊

离开梧桐宫前，皇后要我将今日所聊之事保密。

本宫已是将死之人，没必要在死前惹人牵挂。若陛下向你问起，你便说，皇后很好。

6.

很好?

对。

我低着头，向皇上重复着临走前皇后的交代。

什么叫很好?她身体如何?这一路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她怎么跑回来的?这些都没和你说吗?

陛下急起来语速都快了不少，我只能避重就轻，挑些不要紧地回话:

前些日子，南夷向北狄出兵，皇后娘娘是趁着国战逃回来的。这一路虽然辛苦了些，但没遇到什么危险。皇后还赏了嫔妾好多金银珠宝，让嫔妾日后好好伺候陛下

皇上脸色微变，闻言自嘲般笑了笑:

她倒是大度，看着朕身旁有了别人，竟一点也不吃味

怎么会不吃味呢?

那日，我和皇后说起她离宫三年间，陛下身侧的趣事，她笑了哭，哭了又笑，眼中的艳羡都要蹦出来了。

只是这些，我不能向陛下提起。

皇后说得没错，若下定决心疏远，就不要做无谓的拉扯。

没想到，晚膳时分，陛下带着我又去了趟梧桐宫。

只是这次，皇后娘娘态度大变。

跋扈刁蛮，百般为难，没有一点过往的温和敦厚。

纵使是做戏，但她的巴掌落在我脸上的疼痛是真的，我失足滚下高台，衣衫不整也是真的。

最后，连皇上也装不下去了。

他看着皇后，无奈道:

梧秋，别闹了

却被皇后一盏茶砸在脚边。

瓷片碎了一地，茶渍溅湿龙袍，皇后眼底氤氲，声嘶力竭:

是陛下在跟臣妾闹

臣妾为了陛下的江山在敌国为质三年，陛下可是嫌臣妾脏了?所以宁愿宠爱替身也不愿再多看臣妾一眼

既如此，陛下和臣妾就别再相见了

皇上想说:

梧秋你误会了，朕从没这样想过

从始至终，朕心里只有你一人

可看了看身旁的虞相眼线，皇上还是选择了闭嘴。

若让虞相得知皇帝深情未了，皇后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

皇上和皇后重逢后的第二次见面，依旧不那么愉快。

最后，皇上拂袖佯怒，揽着我离开了梧桐宫。

鸾轿内，一国天子卸下了所有伪装，像是弄丢了心爱之物的稚子。

他盯着我脸上的掌印眼眶通红，话里竟带了一丝让人难以释怀的恳求。

他说:

林渔，你别怪皇后，她也是没办法

7.

虞相想利用我挑拨帝后之间的关系。

他甚至希望我在这场争斗中生下孩子，他好做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这本就是一场帝后演给虞相的戏，我作为台上的角儿，自然能看出其中的算计。

我不怪皇后，就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在这场斗争中，我总是要偏向帝后比虞相更多些。

那日过后，我往梧桐宫跑得更勤了。

我常带着陛下的近况去梧桐宫里以下犯上，也经常带着一脸委屈去勤政殿求陛下做主。

我跟皇后说:

陛下已经开始布局制衡虞相了，娘娘稍安勿躁，陛下很快就来接娘娘团圆。

我跟皇上说:

娘娘一切安好，她让陛下以大局为重的同时要保重身体。

于是，皇后不知道陛下夙兴夜寐寝食难安，皇上也不知道皇后大限将至命不久矣。

这份来之不易的和睦团圆，被我隐藏在了波涛汹涌的纷争中。

虞相也经常差人来问话，无外乎是叮嘱我早点怀上龙嗣或者是抓紧陛下的心。

我一一应下，而后阳奉阴违。

我不愿做别人的棋子，更不愿做别人的影子。

若是真怀上了龙子，便意味着要永远受人摆布，困在深宫红墙内。

我不愿意

京城花红柳绿，边塞草长莺飞。

我常想着，等宫外时局再安稳一些，等皇上重新掌权，等帝后和好如初，我便诈死出宫。

念在这些日子我为帝后辛苦奔波的份上，到时候和皇上讨些赏赐离开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皇后再活得久一点，只要陛下动作再快一些

可我没想到，这个小小的希冀愿景，竟也会被轻易打碎成泡影。

那日，太医来请平安脉。

收了白帕后，他面上染喜:

恭喜贵妃，贺喜贵妃，娘娘，您有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