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长主

岂料他高中状元，被太师榜下捉婿，便将我留在乡下:

太师千金岂能与你这村妇同列平妻?

我带着一纸和离书，只身上京。

他见我，神色讶异:

玄娘，做状元郎的妾，也胜过继续为乡野村妇。

我却轻轻一笑。

救你的玄娘是乡野村妇。

可这里是富贵云烟的京城——

而我，是太子的姑姑，今上的嫡亲胞妹。

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1

秦殊从京中归家时，鲜衣怒马，官绅簇拥，十分威风。

村妇们对我满是羡艳:

玄娘真是命好，随手捡回来的男人竟然当上状元

对呀，如今她可以跟着秦郎君享福咯。

可村里早已传遍，秦殊他一朝夺魁，被当朝太师榜下捉婿。

太师权倾朝野，被圣上钦点教导太子。

可我与秦殊相伴七载，想着或许那些事只是讹传。

我想听他亲口向我解释。

未曾想，随秦殊一同回来的，还有那太师府上的管事。

秦殊笑着向他解释我的身份:

王管事，这是一直照顾我的玄娘。

王管事扫了我一眼，唇角一挑，语气淡淡:

姑爷身边有个人照顾也是常事，但如今贵人自有贵配。

前尘往事就留在这乡野泥地里吧。

切莫让不清不楚的旧账坏了我们家小姐的体面。

话罢，王管事出了门，留我和秦殊独自在房中。

我失望地望向秦殊。

我们明明是拜过天地、饮过合卺酒的夫妻。

到他口中，却成了照顾二字。

秦殊拉过我的手，为我递过一杯茶水，温言解释:

玄娘，我苦读多年，就是为了今朝。

太师，我不能得罪。

我明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此刻心中却仍有一丝期盼:

你若是为难，我愿陪你上京，与太师解释清楚。

你已有发妻，想必太师不会强人所难……

我话未说完便被打断:

玄娘，没那么简单，这桩婚事已经定好了。

可太师千金尊玉贵，焉能同你为平妻?

又怎容你下她的脸面?

为今之计，唯有你留在家中，才能成全大局。

你若上京，免不了要被人处处为难。

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处处为我着想。

可字字句句，不过是温情脉脉地将我贬妻为妾。

我心中泛起阵阵寒意，正欲开口，却感觉天旋地转，眼都睁不开。

秦殊竟然给我下了蒙汗药

失去意识前，我听见秦殊低声道:

玄娘，我每月会寄回银钱，你安心生活，不必再每日辛苦劳作。

这是我们最好的选择。

2

我醒来时，天色昏暗，秦殊已经离开了。

回忆起与秦殊这七年来的点滴，仿若一场笑话

当初，我在山脚下见到瘦成一摊烂泥的他。

他家中受灾，随流民游荡已久。

我见他可怜，救了他一命。

后来，他与我渐生情愫。

说自己已经没了家，想与我成亲，有个小家。

我当时便告诉他，我无意富贵云烟，只是个乡野村妇。

他读过书，若有科考之向，还是不要留在我身边。

于是他承诺不追逐功名，只愿一生与我相伴在此。

可去岁，他竟然偷拿了银两参加乡试。

当时秦殊道:

玄娘，我无意功名。

只是读书多年，我也想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水准。

他夺得第一元，进京之时，仍承诺最后不会应官。

原来这些只是搪塞我的囫囵话。

待到他功成名就之时，我一个乡野村妇又岂能置喙呢?

我拿出笔墨，写了一纸和离书放好。

等今年农忙结束，我便要上京与秦殊和离。

3

五月底，我偶然听到村中人闲话，说秦殊已然和太师千金王氏礼成。

村里人看向我的目光又是羡艳又是可怜。

羡艳秦殊每月会托人寄回一笔银两。

又可怜我照顾秦殊七年，最终还是只能留在这乡野田地。

我对这些闲话置若罔闻。

月底，我忙完了秋收，打理好了家中田地。

便赶着家中的骡车出发上京。

路途遥远，骡车脚力不足，到京中时已是九月底。

秦殊已在京中单独开府。

府邸门厅高大，屋檐飞腾。

而我坐着骡车，风尘仆仆，满身泥泞。

门房本想将我赶走，我赶紧向他塞了个银锭，自报身份，说要见秦殊。

秦殊闻我名字，匆匆出来见我。

他不敢将我请进府中，只好将我拉到角门处。

他语气急切:

你来京城做什么?我不是说过……

怎么?秦大人怕我给您丢人?我冷冷开口。

见我语气不太好，秦殊这才缓了缓语气:

玄娘，可是银钱不够?

那你托人来信就是，何必进京……

他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递给我，回去后，别再下地劳作，买几身好衣服，再将家中翻修一番。

我没接银票，冷笑了一声:

我刚到京中，连杯热茶都没喝上。

就要赶我回去?可是怕你的夫人见了我不高兴?

他表情一冷。

我从怀中掏出和离书，递过去:

这是我拟好的和离书。

你不如签了，见了我也不必再如此惊慌。

秦殊显然没料到我突然对他冷言冷语。

他接过和离书，叹了口气道:

玄娘，你何必如此?

我一字一顿，我不会为人妾室。

闻言，秦殊冷笑一声:

你太天真了。

你与我皆出身底层，我靠读书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我们需要的是银子和权势。

他指了指我身后的骡车，面露嘲讽:

你那些东西是想顺路送去给你的兄长侄儿吧?

秦殊知道，我有母亲兄长住在远方，多年不曾谋面。

但我年年都会托人送去我自己种的食物。

你当真以为他们需要的是你那些不值钱的吃食?

我过得好，将来青云直上，你那侄儿才有机会读书。

你难道想他们一辈子跟你一样做贫农?

4

我指尖微颤，声音发抖:

秦殊

这七年来，你靠我的照料，吃我种的青菜粟米。

如今竟然嫌弃我只是贫农?

秦殊别过脸，没有回答我，只道:

玄娘，回老家去，安分守己地待着。

京城也不要再来了。

你我相伴多年，我总不会亏待你的。

说完，秦殊便拂袖要走，还吩咐门房将我赶走。

那门房扑上来拖拽我，我使劲挣扎。

见我不肯离开，门房恶狠狠地道:

这可是今朝状元郎的府邸，再闹事我就将你送官。

我被甩到旁边，惊了骡子。

车上的青菜散落一地。

我蹲下身去捡，那门房却纠结了几个男子，踩在我的青菜上。

赶紧将她赶走

他们肆无忌惮地踩踏我的青菜。

而秦殊，立在台阶之上，冷眼看着他们赶我。

我气极，指着秦殊怒骂道:

秦殊，枉你读了多年圣贤书，不过也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声如洪钟，惹得门外路过的人纷纷看过来。

秦殊见势不好，将那银票从高处扔下:

来打秋风的，拿了钱便走人吧。

路人被他误导，纷纷指点起我来。

我冷笑一声，道:

当年我若没有救你，你早就在野外被野狗分食了

秦殊闻言一步步走向我，面色阴冷:

所以就因为你当初救了我，就要携恩以报?

要我就此断送我的青云路?

我正想开口，一位小厮匆匆赶来:

大人，夫人的车驾已经在两个街口外了。

秦殊面色更沉，又看了眼怒极的我:

玄娘，和离可是你说的，不要后悔。

迫于王氏即将归家，他才肯签了和离书。

我死盯着他，秦殊，我给过你机会。

我曾言愿意与你上京，同太师陈言。

是你舍不得不做乘龙快婿。

你日后才不要后悔。

后悔?秦殊像是听了什么笑话一般。

玄娘，做状元郎的妾，也胜过继续为乡野村妇。

往后你可不要再来求我。

话罢，秦殊拂袖而去。

我收好了和离书，安抚我受惊的骡子。

望着秦殊的背影，我在心中轻笑。

救他的玄娘是乡野村妇。

那个玄娘在乡村数载，亲自劳作。

看炊烟袅袅，小桥流水，便觉得幸福。

可这里是富贵云烟的京城——

而我，是陛下的胞妹，是太子的亲姑姑。

太后唯一的女儿。

尊贵无双的长公主。

5

我驾着骡子离开秦殊的宅邸。

没过路口，便偶遇了太师千金王氏的车驾。

她的马车以檀木制成，极其高雅华贵。

前面还挂着王字木牌，看得出她以自己的出身为傲。

我破烂的骡车与王氏的马车擦身而过。

我回头看，见秦殊在门口接应他的妻子。

他一身月白色袍子，风光霁月。

正温柔小意地扶王氏下马车。

而王氏也笑靥如花。

他们身边，奴仆簇拥，背后是朱门映柳。

这是秦殊所追求的荣华富贵。

我摸了摸我的骡子，在心头戏谑地想:

他日秦殊朝见贵人，见到我这张脸时，该是什么表情?

6

离开秦宅，我并未先回公主府。

而是赶着骡子去了城外的道观。

此道观名为玄贞观，乃是当年母后和皇兄为我所建。

我十五岁那年，恰逢父皇驾崩，权力交接之际。

吐蕃派使者前来求亲，母后与皇兄不舍得我，又担忧吐蕃趁机开战。

便以出家之名，修了此观让我入住，道号玄机。

待求亲风波一过，皇兄稳坐大宝，以五岳之名为我加封，称恒山长公主。

后来，母后与兄长欲为我择婿，但我不愿嫁人。

便自请要为父皇守陵，离开了道观。

我在皇陵待了一年半载，渐渐喜爱上乡野生活。

就偷偷从皇陵逃走，去了后来我生活的村子定居。

因为那里有溪流瀑布，风景宜人，我很是满意。

皇兄和母后多次差人来请我，皆被我挡了回去。

我赶着骡子出现在玄贞观外时，道姑一眼就认出我。

忙将我请进去，又让我换洗。

帮我看看，后头可有人跟踪我?

我换洗过后，忙吩咐道观的人。

我总觉得秦殊不会这么轻易放我离开。

我寻他到京中，又逼他和离。

今日他与我撕破了脸，为保全自己的富贵，他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

果然，夜里我休息时，道姑秉烛来寻我:

殿下，的确有人跟着您，人已经抓住了。

是三个身强力壮的婆子。

婆子?我疑惑地抬眼。

道姑这才向我解释。

因我白日提起此事，她们留了几个心眼。

专程使人穿了我换下的衣物，引蛇出洞。

果然，一入夜后，就有人在外鬼鬼祟祟摸索进屋。

她们瓮中捉鳖，将来人都抓住了。

道姑还道: 那些婆子身上揣了毒药。

我披衣匆匆过去，观里的人已经将几个婆子审问过了。

其中一个婆子交代说，她们是太师千金王氏的家生婆子。

我们家小姐知晓白日里，乡下那个姑爷曾经的女人来找过姑爷。

未免日后徒生事端，小姐便要我们跟着她，趁出城后将她解决了。

于是她们听从王氏的指令，一直跟随我到了道观。

便等在观外，等待夜里出手。

听完，我握着烛柄的手忍不住颤抖。

我本以为，秦殊为了他的青云路，故意隐瞒重婚再娶之事。

王氏并不知情。

可如今看来——她什么都知道。

她明知道我在乡下替他守寒窗、煎药熬粥、拜过天地。

但还是义无反顾要嫁给秦殊。

我这种乡野村妇，不过是她可以随意鄙视、抹杀的蝼蚁

7

因我换了装束，道姑们又对我极其尊敬、言听计从。

几个婆子并未认出我是白日的村妇。

我让道姑们将这几个婆子看护好，吊着她们的命。

同时，向京中放出去消息。

说今日玄贞观来了个村妇投宿。

她自称是今科状元郎秦殊的发妻。

七年前，将几近曝尸荒野的秦殊捡回家中。

一直悉心照料体弱的他，真心相待。

未曾想，秦殊一朝夺魁，竟然在京中另娶。

今日村妇上门，秦殊还让门房羞辱于她。

而那村妇，竟然半夜离奇死在了道观里，像是被人勒死的。

这个消息传出去，王氏自然会当作我真的死了。

而秦殊也会被架在热锅上，要分心应对这些风言风语。

道姑也听出了这就是我的故事。

男人果真是无情无义的东西。

殿下应将此事禀明太后与陛下，让他们惩治那始乱终弃之人

我摆手，这么快就惩治他，还有什么意思?

我勾唇一笑。

我要秦殊，爬向高处、看见曙光之际，再狠狠跌落

我要王氏也亲眼看看，她强要的如意郎君——

可以为了她抛弃村妇，自然也可以为了别人抛弃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