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时差

记者好奇: 为何功成名就，还要娶一个病秧子回家?

他答:

云初是我此生挚爱。

她生病，我愿意倾家荡产救她；她活不了，我就陪着她一起走。

在场的人闻者落泪。

盛赞他情深似海，生死不弃。

我在拟好的离婚协议上签了字，缓缓地闭上眼睛。

他说的都是真的。

可日渐失去的耐心、逐渐冰冷的神色，也是真的。

如今，我真要死了，可不想真让他陪着我走，

相看两生厌。

1

针管推进我血肉之前。

我将文件袋交给了律师，再三问道:

离了婚，前夫是不是无权保管我的所有东西?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后。

我缓慢地闭上双眼。

耳边依稀有沈昼的采访誓言——

此生挚爱?

真好。

就算是假话。

我死时能听到。

也好甜。

人死后的世界很奇妙。

我也没想到自己能以灵体的形式飘荡在沈昼的周边。

大洋彼岸两边的时差并不大。

我死亡的过程也有点快。

睁眼时。

他这边的采访刚刚结束。

脸上仍挂着恬淡疏离的笑，礼貌地回答关于我的每一个问题。

仪式暂定于一个月后，那天是云初的生日。

我需要时间准备，也请各位记者朋友帮我保密，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他双手合十，鞠躬道谢。

穿过记者的重重包围，驱车前往心理咨询所。

我记得这个地方。

在沈昼发给我的每一次报备行程中都有它。

每周三的下午四点至六点。

是我去医院治疗的时间，也是他来心理咨询的时间。

我走了进去。

男人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舒展着眉头。

脸庞上是止不住的放松。

每周一次，我只能到你这来续命了。

云初那治疗的医院消毒水味太重，整个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更别提她每次治疗后都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幸亏想了这个法子，不然，我怕每天和她呆一起，会疯的。

沈昼拿起手机，熟练地给我发了定位。

还有固定的两个亲亲表情。

行云流水。

仿佛早已做过无数次。

我忽地有些庆幸。

幸亏那箱子遗物没有留给沈昼。

不然。

里边有我为他考的心理资格证。

真的好像个笑话。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

室内一片沉默。

沈昼开始频繁抬手看表，蹙起眉。

坐立难安起来。

怎么还不回消息?

他喃喃自语。

索性披着外套冲过去。

定位到我治疗的那家医院。

正要踩油门的那一刻。

他的电话响起。

是约他出去聚会的声音。

我蓦地松了口气。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沈昼是不会推辞任何一个能远离我的机会。

果然。

他只是思索了一小会，便点了头。

顺便打开与我的对话框。

声音温柔。

云初，今晚我要加班会晚点回来，你一个人也要乖乖睡，记得喝药。

像是不放心般，又给王妈发了短信。

嘱咐她叮嘱我喝药，照顾好我的身体。

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可是沈昼。

你忘了，我早给你说过的。

这周，我要出国。

不在家。

出国前，我们发生了很大一次争吵。

起因很简单。

我想换一个理疗师，他不让。

商人的冷静在此刻展现无遗。

他板着脸，冷着嗓。

一字一句逼问我。

为什么要换?

为什么每隔一个月就要换一次?

云初，你是不是认为自己生病了，所有人便都应该围着你转?我照顾你已经很心累了，你就不能为我着想吗?

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想说的欲望在对上他质问的眼神时，荡然无存。

对比太强烈了。

我见过十七岁的沈昼看我时亮若繁星的眼眸。

于是。

在看到他三十五岁时的冰冷时。

便什么都明白，什么都不想说了。

我退了一步。

仰头看他。

沈昼，我想去国外治疗，就不给你添麻烦了。

他听完这句话时发了很大的火。

将屋子弄得一片狼藉。

然后在被打碎的结婚照下，双手用力地抱着我。

带着哭腔。

你不是麻烦云初，别这样说自己，是我错了……

我相信此刻的沈昼说的是真心话。

2

可同样。

我也终于承认。

早在我生病这些年。

那些惊天动地的爱情，早在日复一日中被搓磨得只剩些许情分了。

早些时候。

沈昼不爱去上班，天天只想围着我转。

送我去医院、挂号、抓药，通通都是他一个人来。

每次出了手术室。

我总会第一时间找他，然后忍着痛在他看过来时挤出一个微笑。

他也总是背对着我，等着身子不再颤动后。

才缓慢转身过来看我，眼圈红红的。

因为太爱了。

总怕对方会因为自己难受，总想让对方过得顺心畅意。

所以。

当沈昼第一次缺席我的手术。

第一次忘记我的生日。

第一次夜不归宿时。

我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那天的吵架结果是我躺在床上睡着了。

他在客厅里抽了一夜的烟。

没等天亮，就离开了家。

没说告别，也大概以为我只是一时气话。

我从清晨等啊等，行李箱摊开又合拢了次。

在第二天的凌晨收到了他兄弟的电话。

醉醺醺但很不满的语气。

嫂子，你都这样了还和沈哥闹什么啊?他为了你有多拼命，我们这些兄弟是看在眼里的。

本来你生那样的病，沈哥没抛弃你就算不错的了，你还……

我挂断了电话。

颤着手订好去德国的机票。

那里有最先进的医学技术。

我将捐献我自己，成为他们的试验体。

活了，就是新生。

死了……

也算解脱。

反正，无论如何。

云初，别再当别人的拖油瓶了。

没人会喜欢的。

不知为什么，我能清楚地感知自己的身体正在经历什么。

又半分离不得沈昼的身边。

遗体落地国内时。

他在酒吧荒唐一夜。

上万的酒砸在地上，浸出暗红液体。

红色的一沓钞票随手塞进在一旁辛苦工作的女人胸前。

他兄弟笑着止住他拿钱的手。

打趣。

沈哥，你家还有个药罐子呢，这钱还是省着点花吧。

沈昼衣衫敞开，听到我的名字清醒了一瞬。

推开正伏在他身上的人。

笑骂: 这点钱而已，我是她老公，不是为她卖身

说着，他摇摇晃晃站起身。

轻车熟路地钻到另一个隔间中洗澡。

换上了干净衬衫。

喷的是我给他刚买的柑橘香水。

焕然一新。

惯例，你们谁敢在嫂子面前乱说话，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我这才注意到。

上一次拿了他手机对我说我是累赘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了。

沈昼这人啊。

如果真要瞒住一件事，真要假装爱一个人。

大概只有死了后才能想明白吧。

我随着他上了车。

七拐拐，几乎跑遍了全城，才凑到我最爱的那几家店铺。

城北的刚开花的栀子，南面的老字号糕点……

满满当当，像打猎一样回到了家。

门前。

他轻呼一口气嗅闻，确认没有一点烟味后。

笑着推开门。

一如往年。

云初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

他闭着眼。

我下意识地想去拥抱他。

贴着他的脸，咬着耳朵。

沈昼，你又到哪鬼混去了?天天赔罪都是这样，我才不会原谅你呢

然后又迫不及待地抢他手里的点心。

吃得满嘴都是。

可现在。

我伸过手，穿过了他的身体。

与他刚睁开的眼四目相对。

奇怪，人呢?

他试探性地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往里走去。

保姆、管家、园丁都被我提前遣散了，工作手机堆在沙发上，扑了一层灰。

我的东西没有少，堆在卧室里。

他明显松了一口气。

泛白的脸恢复了点血色。

云初，你在哪?我错了，别和我生气好不好?

他打着字。

将刚买的东西拍了照发给我。

没有任何回应。

沈昼有些急躁。

忽地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冲到书房中。

翻箱倒柜地翻出一个褪了色的木盒。

从里面拿出一张泛黄的纸。

是二十五岁时，他第一次惹我生气。

和好后给我分享抖音，幼稚地说: 初初，求求你啦，给我一张和好券吧，你不理我时，我真的好害怕……

这张券在之后几乎没用过。

因为我实在很好哄。

沈昼凝视了很久，脸上也不自觉地浮现微笑。

很是自得地拍了照片，又给我发来。

结果还是一样。

他在大厅坐了三个小时，也没收到任何消息。

3

叮咚

沈总，夫人今天恢复得还可以，就是她还是很调皮，一点也不配合医生吃药。

微信框闪动。

他只看了一眼，就卸了力。

眼里全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按下语音，是掩不住的开心。

云初这几天都在你们那做治疗吗?你能把手机递给她，我想和她说说话。

那边顿了一会，发来抱歉的可爱表情包。

沈总，夫人她还是不想见你……

不如我今天过来教你一些按摩手法吧，没准她看到你为她付出就能原谅你了呢。

我嗤笑了一声。

沈昼为我找来的这个理疗师真的大胆。

为了见沈昼一面，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

她从没上门给我按摩，偶尔来的那几次也是掐准了沈昼回来的时间。

这次漏了馅，想博一个好形象。

倒也阴差阳错地瞒住了我死去的消息。

沈昼垂眸想了想，还是点了头。

约了下午的时间。

哼着歌收拾起了房间。

云初最喜欢干净了，我这样做，她一定会喜欢的。

江柳挺着大肚子来我家时。

撞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我的理疗师——宋年年。

以一个崴脚奇特角度的姿势，恰好落入沈昼的怀中。

沈昼你他妈是不是人

江柳冲进去，扬起的巴掌迅速而精准地扇在了沈昼脸上。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时。

她又伸出腿，狠狠地踹在了宋年年膝盖上。

末了。

自己瘫坐在地，嚎啕大哭。

她哭得好伤心，比接到我的临终电话时还要难过。

我知道，她这是在为我鸣不平。

我喜静，不善言谈。

察觉到沈昼不像以往也不想给她说，怕给她带来坏情绪。

可江柳不一样。

她中二又仗义，和我义结金兰后，从小到大都一直护着我。

沈昼那人虽然我看不上，不过对你倒也不错，要是他有一天变了心，你尽管来找我，我养你下半辈子

婚礼上，她拿着银行卡塞我手里。

哭出了好大一个鼻涕泡。

我准备去治疗前，给她打了电话，求她保密。

电话那头是重物坠地的声音。

急促到压抑不住哭腔地问我: 你在哪?我现在就过来，你等等我。

小初，做手术，至少得要有一个人陪你啊。

我没能等到她。

死前，也只对她有愧疚。

虚空中。

我抱着她，她哭得喘不过气。

很恨道:

傻子我就说你这男人不行吧

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心涩得厉害，却不争气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江柳，你来这发疯干什么?

宋年年只是崴了脚，我扶了一把而已，别把人想得那么龌龊

沈昼义正辞严。

刚好你来了，顺便给云初说声，别闹脾气了，快点回来

江柳止住了哭声，抬起头。

你现在还不知道?

沈昼拧起了眉，双手无意识地扣着桌面。

这是他紧张的表现。

我需要知道什么?不就是因为我不让她换理疗师跟我闹脾气吗?她能走这么多天，你没少出力吧

沈昼不喜欢江柳，说她没个女人样。

但最根本的是，他听到过江柳劝我离婚。

从此再见面，连面子上的关系都维持不住了。

哈哈哈哈哈沈昼，沈总云初都走了这么多天了，你还认为她在闹脾气。

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

怪不得啊怪不得，小初她不愿见你。

两人各说各话。

但面上都有着崩溃。

直到沈昼急躁地摔了一个杯子，语气很不确定。

云初她到底在哪

江柳定定地抬起头，发寒的眼神带着泪。

她走了。

在哪?我去找她。

沈昼拿起衣服想出门，被江柳拦住去路。

她又哭又笑。

喃喃自语。

她去天堂了。

沈昼，你找不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