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

她哭求老兵留我一条生路，以后当牛做马她都愿意。

老兵闻言，却摇头说他不要牛也不要马。

就在我娘绝望以为会被退回，被人牙子卖给勾栏之际。

老兵却扶起我娘，又端来一碗肉丝面。

既怀了身子，那得多补补。

就这样，我娘吃上了人生的第一口肉。

我，也侥幸降生。

1

自打我记事起，村里的人都叫我小杂种或者小野种。

因为我娘生我的时候，尚且不足月。

但是我并不瘦小，反而比一般的足月孩子还要壮实。

在那个人多了便会吃不饱的年景，我能这么健康，显然不会是早产儿。

一传十，十传百。

我刚出生，我娘不洁的谣言便已经传遍了整个下里村。

一时之间，议论纷纷。

我们一家更是成了村里话家常的笑话。

他们都说我爹傻，白白替别人养孩子。

我爹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羞辱娘的人偷偷打了一顿。

虽然他缺了一只手，但他可厉害了，单手可以随便撂倒村里任何一个人。

便是几个汉子一起上，也打不过他。

阿娘说起那些事儿时，眼里总含泪。

我以为她是感动的，后来明白，有感动，也有愧疚。

因为我确实不是我爹亲生的。

我娘是被我爹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

本也没打算买。

那日，他去骡马市，本是想买一头驴。

正好撞见被人牙子吆喝，要卖身后那被麻绳绑缚、串成一串的人。

涂红簪花的勾栏老鸨，正挨个查看女子的牙口。

我爹一抬眼，看见了含泪的阿娘。

于是驴没买成。

带回了一个阿娘，和一个我。

是的，当时阿娘的肚子里，已经怀了我。

我娘是普通农户家的闺女，但胜在生得漂亮，小时候约么也是被娇宠过的。

可是随着我娘的娘生下一个又一个孩子，女孩越来越多。

渐渐的，院里堆的柴少了，缸里的米没了，就连田边种的小菜，也被拔了个精光。

男孩儿已生了一个。

但还没完，肚子里还有一个。

乡下人是这样，孩子一旦多了，就养不起了。

但是为了要个男孩，就得一直生。

不，不对，一个不够，成双才是好事。

至于多的孩子，赶出门去倒算是恶毒了。

卖给人牙子，请托给找个官家，送进大户人家里头去做个丫鬟，才算全了那点情分。

按理，我娘家中排行老三，前面的姐妹都被嫁了出去，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卖的——那样亏了。

卖给人牙子最多值三两银钱，找一个好女婿，可是能得二十两不止

坏就坏在，我娘被人哄骗，失了清白。

却是那日，镇上的富家少爷寻乐子。

他与人打赌，能不能用一百两骗一个姑娘上楼吃酒。

一百两啊，乡下人家种个几十年得地，也攒不起那一百两。

不少姑娘都在那里争抢，哪里顾得上什么骗不骗、危险不危险的。

再说了，吃一口酒水而已，能有什么危险。

彼时，我娘去镇上卖绣活，上前凑了个热闹，听到一百两只用喝一杯酒，不禁也动了心。

有了这一百两，最小的两个妹妹就能吃饱，大一些的两个妹妹也不会被卖，阿娘的娘也可以好好调养身体，爹也能去把田买回来了。

我娘思虑再三，也挤进了人群堆里。

她是幸运的，更是不幸的。

那一百两，最终变成了十两，被随意扔在她的小衣上，连同她的人，被抬回了柳叶村。

所有人都看到了。

无论是阿娘的竹马，还是家中的几个妹妹。

一时之间，流言四起。

隐约听到有人说，要将阿娘沉了湖。

我娘害怕极了，去找了阿娘的竹马求助。

那是个读过几年书的，很受村里姑娘青睐，偏偏就搭理我娘一个人。

他会在我娘面前念诗，会让我娘帮他研墨，两人一起吹着田边的风，吃着阿娘从山上摘的野果，能聊很久很久。

长此以往，阿娘芳心暗许，对方也提了亲。

但是阿娘去找他的时候，他忽视了阿娘一遍又一遍的解释，只说阿娘实在是不检点，劝阿娘认命，学学那贞洁烈妇，赶紧投缳。

阿娘会乖乖认命吗?

不，她不会。

若是阿娘认命，那她就不是阿娘了。

2

阿娘闺名芙蓉，熟识的人都唤她蓉娘。

蓉娘性子柔和，温婉喜静，是乡下人眼中能持家的好媳妇。

偏生她打小就很有主意，自己认定的事，任凭爹娘匹马也拉不回来，固执得可怕。

就像是薄情负心的竹马，知道他靠不上后，蓉娘当机立断回了家。

她是想直接逃跑的，但是她想到了自己的阿娘。

所以，她又回去了。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回去，等待她的，是万劫不复。

她人刚踏进屋子，便被娘拉进了房里。

蓉娘啊，娘也舍不得你沉塘啊

娘抱着蓉娘痛哭，怀着孕的身子笨重地撑起，浮肿的脸上布满泪水，一遍遍抚摸着蓉娘的头发。

蓉娘也哭了。

哭累了，娘从枕头下掏了又掏，掏出几块铜板塞到蓉娘手里。

看着手心明显带着泥的铜板，蓉娘心里苦涩极了，她知道，那是她娘怀着孕给人家除草，一个一个攒的。

她紧紧握着铜板，跪在地上郑重给娘磕了个头。

她说，女儿要走了，娘你保重身体。

娘坐在床上，哭着不住点头，手上没停，还帮她收拾着行李。

蓉娘啊，要好好的，人啊，能活着就好了。

蓉娘又哭了，她是不爱哭的，偏偏这次哭得多了。

哭着哭着，她咬咬牙，将墙缝里藏的钱取出，放到了娘手心里。

蓉娘，你还真藏了钱啊?

娘的一句话，让蓉娘的心瞬间跌入谷底。

她是聪明的，下意识看向房门。

她爹和兄弟姐妹们进来了。

二话不说，便将所有的钱抢了去。

大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根绳子，哆嗦着往她手上套。

爹，爹我不敢

爹抽着旱烟正在数钱，闻言走过来一脚把大妹踹开，三两下就把蓉娘按住捆好了。

爹，娘，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直到手上刺痛，蓉娘才反应过来。

娘躲着她的视线不说话。

爹嗤笑一声。

小贱蹄子还敢藏钱?幸好老子早有准备，早该卖了你

蓉娘的心一下就冷了。

一家子里，爹贪婪地数着钱。

娘低头不说话。

几个妹妹争相探讨着，猜测爹会如何奖励她们。

唯一的弟弟伏在爹的膝头，撒着娇说想吃肉。

被关到柴房时，蓉娘也曾想过，要不死了算了。

但是她只想了一下。

夜间，娘来过一次，她劝蓉娘。

蓉娘啊，我们都是为了你好，爹娘是不会伤害你的，别恨你爹。

蓉娘装作没听到。

第二天，当她被以五两银子的价格卖给人牙子时，蓉娘突然问道:

我带回来的那十两呢?

娘喏喏不说话，爹怒气横生。

还不是老子为了不让你被沉塘，东家求西家早花了

蓉娘心中五味杂陈。

心想，她为这个家做的一切，又算什么呢?

3

这个问题，直到我娘被人牙子卖给缺了一只手的解甲老兵时，也没想明白。

初遇老兵时，我娘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无他，怀着孕的女人是不会受欢迎的。

被正常人家买下本就是难事。

更何况，相比其他人，或是歪瓜裂枣的傻子，或是不怀好意的老头，老兵在其中，倒是格外显眼。

身形伟岸，样貌方正，除却断了一只手，没有任何毛病。

我娘没想过骗老兵。

她说出来时，满脸忐忑。

看到老兵不说话，她心慌了，忙跪下哭着求老兵留我一条生路，说以后给他当牛做马都愿意。

老兵闻言，却摇头说他不要牛也不要马。

就在我娘绝望以为会被退回，被人牙子卖给勾栏之际。

老兵却扶起我娘，跟着端来一碗肉丝面。

既怀了身子，那得多补补。

就这样，我娘吃上了人生的第一口肉。

我，也侥幸降生。

老兵姓李，叫李广义，村里的人都叫他老李。

他是外来的，无意中来到村子，一住便是两三年。

时间久了，村里的人便说，老李应该是那个被杀的吴王手下。

当初那场仗，可是死了许多人。

首领不在，小兵退散，老李指不定就是逃兵中的一员。

只是别人都被处死了。

他被砍断了一只手，却侥幸活了下来。

老李也不解释，好像默认了这个说法。

好在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大家都顾不上别人，议论声渐渐少了，更多的，便是给老李说媒。

因为少了一只手，介绍来的姑娘全都跑了。

老李也不在意。

反倒是说媒的人，嘴皮子都擦出火了，看见老李半点不急，直接撂担子不干了。

走的时候，又像是良心发现。

劝说老李道，实在不行，你去买个媳妇吧，早点成家的好。

老李犹豫了几天，去了。

本来只是想买头代步的驴。

但却见到了我娘。

或许是命运使然，后来老李跟我说，看到我娘的那一刻，他就谁也看不入眼了。

苦难的人有很多。

他虽不忍，却没那么大能力救下所有人。

唯独我娘。

只一眼，他心中就想着。

救

一定要救

那日买下阿娘后，看着她哭，他有些于心不忍，见阿娘跪下，心中更是慌乱。

但他实在是笨极了，最后只能把身上剩下的几块铜板，换了一碗肉丝面，端到阿娘面前。

他说，阿娘感激地看他那一眼，他的心一下就软了。

他觉得，这样一个好姑娘，怎么会被家人狠心卖了呢?

这样的一个好姑娘，跟着他会不会受苦?

他在忐忑，他在不安。

可是阿娘跟我说。

老李出现的那一刻，对她来说，犹如天神下凡。

那一幕，她记了许多年。

但是两个人，谁也没说。

直到我出生那天。

我出生的时候，晴天骤变成雨，瓢盆大小，可以把小树压弯。

阿娘说，那天老李正在地里干活，她在家中琢磨绣活。

当然，是偷偷的。

因为老李说她怀孕了，需要好好休息，从不让她碰绣活这类费心神的东西。

羊水破的时候，阿娘还能撑着出门叫人。

但是她刚走几步，老李就回来了。

他满头大汗，看到阿娘扶着肚子倚着门的场景，人高马大的汉子，眼眶一下就红了。

他还没来得及休息，上前将阿娘抱到床上，转身便着急忙慌去找了稳婆。

雨说下就下，一时之间，雨幕里都看不清人。

但是老李没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背上背着稳婆，手中拿着一应东西，浑身湿透了，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稳婆要热水，老李立马去灶房提。

谁能想到，这水是他一直备着的。

柴火连着烧了好几天，阿娘心疼地说用不着这样小心。

老李却说，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走一趟，他担心。

更何况，柴火而已，大不了他多上山几趟。

现下，果然用上了。

阿娘在产房叫了一下午，老李就在门外站了一下午。

天色渐黑的时候，稳婆抹着汗出来，让老李做好没一个的准备。

老李一个大男人，抱着头蹲在地上一下就哭了。

稳婆都被吓了一跳。

没一会儿，老李出了门。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直到第二天清晨，阿娘醒来时，才看到一身胡子拉碴的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