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临期

打烊前给你抢的，花了我整整 52 块呢

放眼我周围的同学毕业的礼物: 苹果三件套，大牌包包，毕业游……

我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喊:

我才不吃这个跟屎一样的蛋糕，你要吃你自己吃去

得到的回应是我妈的一巴掌。

1

自我记事来，我妈就钟爱给我买各种各样的临期产品。

便利店里还有一个月就过期的巧克力，半价就能提回家。

超市里一周都没卖出去的葡萄，打三折。

以及，她上班的烧腊馆里，晚上还没售完的各种烧腊，免费带回家。

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看见烧腊店都会绕得远远的。

闻到味道都 PTSD 了。

你个死小孩，这还不知足?你看看婷婷他们，有谁家能天天吃上烧腊的?

我是单亲家庭。

我爸在我出生没多久就生病去世了。

本是家庭主妇的我妈，不得不出去找活，养家糊口。

阴错阳差下，我妈成了烧腊店的刀工师傅。

一天下来，她差不多要斩 10 个小时烧腊。

每个月到手 800 块。

这是我们家唯一的生活来源。

一斤烧鹅十五块，一斤叉烧二十块。

放眼我们整条巷子，也没有一户人家能做到天天吃烧腊的。

但即便是山珍海味。

反复吃也是会腻的。

更何况我从小便不爱吃正餐，只爱吃零食。

为此没少挨我妈骂。

老娘供你吃供你穿，还得供你吃零食啊?

天天看着别人嘴里那点吃的，懂不懂礼数?

我嘴馋又眼馋，我妈要面子。

于是她想到了一个法子——

买临期食品。

烧腊店旁边的便利店，每隔半年就会清仓一次。

能捡漏到不少半价的巧克力、薯片各种小零食。

在超市里放了快一周的水果特价区，打三折。

仔细挑挑，也能掏出不少好果。

超市老板是知根知底的邻里。

交道打久了，还会特意留些好的给我们。

所以，对于捡便宜这件事，我从来没觉得不妥。

甚至还觉得我妈很厉害，能用便宜的价格给我买到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直到，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2

人生中第一次让我感到难堪的事，是我的鞋子和班上最漂亮的女生撞款了。

那个女生叫宋晓禾。

不仅长得漂亮，而且人缘好，成绩也不错。

开学不久后，有天跑操。

不知怎的，突然人群里有人喊:

宋晓禾，谢悠悠穿了双跟你一模一样的鞋子耶

哪里一样了?谢悠悠是冒牌的吧?你看那字母，A-bibas?

这也太假了吧?哈哈哈哈

第一次见到连字母都写错的假货……

队伍里一阵哄笑。

宋晓禾只淡淡瞥了一眼我的鞋子。

也没附和大家对我的嘲笑，只静静跟着队伍。

清晨的阳光洒在她白净的脸上，好像一朵美丽的百合。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叫自惭形秽。

这双鞋子是我妈为了奖励我考上市重点高中才买的。

100 块一双。

而在这之前，我穿的鞋子都是三四十的地摊货。

我没想到这么贵的鞋子居然会是冒牌货。

瞬间，这三个字仿佛成了我身上的标签。

本来我就不合群，在班里的存在感也不高。

可这件事后，很多同学都不叫我名字了。

直接叫我冒牌货。

3

我越想越委屈。

周末回家时，还是跟我妈说了:

妈，你以后别去黄老板那了，他是卖假货的。

我妈边切黄瓜边瞪我:

黄老板卖假货?谁告诉你的?

班上同学笑话我，说我的鞋子是冒牌货。

他们说，你就信啊?他们是在嫉妒你

100 块一双鞋子，怎么可能会假?

我快急哭了:

这牌子的正品要差不多 1000 块呢班里有人穿了双跟我一样的，她家是开公司的……

啪的一声，我妈放下菜刀。

你啥意思，你是嫌弃老娘没给你买 1000 块的鞋子?

我还没来得及反驳，我妈便一个巴掌甩在我脸上。

你不好好念书，成天跟同学比较这些东西，你想气死老娘啊

老娘就是个斩烧腊的，你要嫌弃我，就滚出这个家，我当你这个女儿白养了

真是生块叉烧都好过生你

我脑子嗡嗡响。

鼻子一酸，眼泪就往下掉。

我没有嫌弃你啊。

我只是不想穿冒牌货而已。

但我不敢顶嘴，只能委屈地躲在房间里哭了一天。

我妈喊我吃饭也没出来。

直到傍晚，我妈用钥匙开了我的房间门，把饭端进来。

一点小事哭到现在，饿死算了

这次终于不是烧腊了，而是我最爱的脆肉鲩。

三十块一斤呢。

我妈抽了张纸，很粗鲁地擦掉我脸上的鼻涕，骂骂咧咧:

你是木头吗?别人笑话你，你不会骂回去?

就算你穿的是冒牌的，也是真金白银花钱买的

你没偷没抢，怂个屁?

我是怂。

因为我没底气。

我也想变得敞亮，变得自信。

可是冒牌货真的让我没法堂正做人。

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

屈辱，卑微，见不得光。

可惜，妈妈是不会懂的。

她只会说我虚荣、爱比较。

她只会说同学太无聊，我也无聊，所以才会在意他们的看法。

4

没法说服妈妈，我只好努力说服自己。

家里穷，跟别人没法比，也不应该比。

我妈一个人把我养大不容易。

我不能要这要那。

应该努力学习。

等我毕业了，工作了，有钱了，就能要啥有啥了。

高二文理分科后，我成功进入了理科重点班。

好在，重点班的重点，永远只有学习。

在这里，不会有人经常关注你穿的什么鞋子，用的什么手机。

只有两天一小考，三天一大考的成绩排名。

甚至，我还因为好成绩被同学们拥护，当上了学习委员。

虽然，舍友的发问也会让我偶尔感到窘迫:

悠悠，你咋不用洗面奶呢?

悠悠，你咋把校服当成睡衣穿上床呢?

我只能打哈哈糊弄过去。

毕竟，没有人会理解。

我还没用过洗面奶，脸油了就用沐浴露。

我的睡衣是有很多洞洞的旧衣服，而不是她们那样印有小熊的成套衣裤。

我铆足劲儿往死里学。

午休时同学在教室里打呼噜。

我则搬了凳子去教学楼的天台背古文。

背着背着，也忍不住打起了盹儿。

没多久就被一阵嬉笑吵醒:

陈家伟穿了双粉色的球鞋耶

窝趣，陈家伟该不会是女装大佬吧?

笑死 skr 人，还是我妈穿的那种款式，要不要这么重口味哦?

……

我揉了揉眼睛。

认出了被围在中间的那个男生。

他是巷尾缝纫工老陈的儿子。

5

老陈是巷子里因穷出名的低保户。

听说一天三餐里，不是菜粥，就是米饭拌萝卜干。

他儿子陈家伟经常被巷子里的老阿姨说被风都能吹得起来。

现在看来，确实瘦得跟竹竿似的。

我感觉我的腿比他的腰还粗。

男生们还在恶趣味地各种戏弄。

陈家伟被围在中间，双眼发红，还带着一丝恐惧。

却不敢反抗。

就像那时，被同学嘲笑穿冒牌货的我。

敢怒不敢言。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在背后大喝了一句:

喂你们干嘛要欺负人啊?

声音之大，震得我脑袋发热。

那几个刺头齐刷刷地转过头看我，一脸迷茫。

我马上就后悔了。

声音也更抖了:

再欺负同学，小心我告诉级长

哧——

为首的大高个儿下巴一仰:

你特么是哪——

话还没说完，他们望见我背后，脸色即刻都变了。

我顺着他们的目光，回头。

不远处，级长正站在楼梯口，瞪着我们。

中午不好好休息，上天台干什么?

目光落到我手上的课本，他立马又唾沫横飞:

你们看看这位同学，连午休时间都在学习，你们却在吵闹，这，就是差距

为什么别人是重点班，为什么你们是普通班，这，就是原因

……

6

陈家伟也是普通班。

虽然他也很努力。

但他说自己记忆力不好，上课总听不懂。

他问我为什么替他出头。

我问，你为什么不反抗?

他说他不敢。

我余光瞄到他的鞋子，纠结了下，还是问出来:

你的球鞋是谁送你的?

他的脸色立即涨得紫红，声音低低的:

是我爸在垃圾堆捡的。

路过一个小区，别人前脚刚扔，他后脚就拿走。

我大受震撼。

原来现在还有人连鞋子都买不起，要去捡别人的来穿吗?

我低头看了看，其实球鞋很新净。

只是，男生穿女鞋，确实显得有些异类。

于是我说:

男生也可以穿粉色的啊，我看见报纸上的男运动员，穿的球服也是粉色的。

他沉默着不说话。

良久，他开口:

谢谢你。

我的没关系还没说出口，他便飞速跑了。

不过也没关系。

有了陈家伟的比较。

我觉得，我好像不那么痛苦了。

我为自己这种阴暗的想法感到龌龊。

却不得不承认，它确实很有效。

我的学习更有动力了。

陈家伟不仅买不起鞋子，还脑子笨，被分在了普通班。

而我，虽然穿冒牌货，但却在重点班。

这么一激励，我的成绩又进步了许多。

等到高三上学期时，我的排名基本稳定在年级前三。

级长在路上遇到我，都要主动朝我问好。

7

我的高考成绩比预期估分还要高出一些。

非常幸运地考取了个全校第一，全市第十的名头。

可我的喜悦很快就被内耗替代了。

去学校领取纸质成绩单时，老师同学所有人都在恭喜我。

谁也不知道，我听到同学们的讨论时，内心有多煎熬。

大家都在晒自己的毕业礼物:

我爸说，我只要上一本线就给我买苹果三件套，耶

这有啥，我妈说要带我去世贸中心买雕家包包呢

一贯话少的班长顾茜子也加入:

你们都是土豪啊我爸妈只说了要带我去隔壁市的海滩玩，可我只想跟朋友一起去，呜呜呜……

我全程插不上话，只好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

茜子还是注意到我了，她打断我:

悠悠，你收拾这些破书干嘛?一会儿直接丢给收废品的阿姨不就行了吗?

有些笔记我花了好些心思的，留下来作纪念。

这苦哈哈的日子，有啥值得纪念的啊?

我笑笑，没接话。

真正的原因我没敢说。

我准备把这些书都搬回家，卖给家附近废品站的老伯。

这么多书，加起来估计能卖个 20 块，够我一天饭钱了。

刚刚那个说苹果三件套的男生，冷不丁地问我:

学委，你分数那么高，你妈有说要奖励你啥不?

我一愣，含糊道:

志愿还没填呢，才哪到哪儿，到时候再说吧

说完，我借口要去上厕所，跑开了。

初夏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晒得我的脸更烫了。

毕业礼物么?

我在想，要不要用卖废品的钱，凑上零花钱，给自己买部新手机吧?

这样，当同学再问起来时，我便能说，我也是有毕业礼物的。

可是这样一来，我就一点零花钱都没有了。

我越纠结，越难受。

为什么，我的妈妈只是一个刀工师傅呢?

为什么，我出生在一个这么穷困的家庭呢?

我用街口淘来的那部二手诺基亚上网。

网友都说，穷人就不应该生孩子。

我觉得很有道理。

因为穷，我跟同学们交流根本没有共同语言。

因为穷，我做什么都畏手畏脚，在宿舍刷个牙都要纠结自己牙膏牌子会不会被人笑话。

因为穷，我自卑、敏感，又不讨喜。

穷给孩子带来的问题，是方方面面的。

我开始怨恨我妈了。

8

回到家时，我妈正跟邻居炫耀:

这妮子随我，一股子狠劲儿

不枉我买了那么多营养品，时不时就去超市蹲点抢牛奶呢

哎呀，她也没有考多好，又不是清华北大

……

我忍不住翻白眼。

她好像完全察觉不到邻居脸上那丝似有若无的鄙夷。

因为我妈口中的牛奶，其实只是酸酸乳。

没啥营养价值的垃圾食品。

而我的同学们在备考时的营养品却是低温冷藏的娟姗奶、燕窝炖品、花旗参水……

见我回来了，我妈终于不吹牛了，喊我进门:

回来啦?妈给你买了好东西，快来吃

她指着饭桌上那个米色的方形盒子，喜气洋洋地说:

你最爱的巧克力味蛋糕妈赶在打烊前三折给你抢的，花了 52 块钱呢

我一下子就认出盒子上的名字。

这是世贸中心的一家高级烘焙店。

好几次路过那儿，我都会被橱窗里琳琅满目的蛋糕吸引住目光。

却从不敢踏进半步。

因为听说里面一个小甜点，都要百儿十起步。

这么大的盒子，估计要好几百吧。

可惜的是，它是临期的。

我一言不发打开盒子，愣了下。

蛋糕已经化得不成形。

瘫成了一坨泥，搭配巧克力的颜色，感觉就像……大便。

让人直倒胃口。

哎呀，这蛋糕死鬼死鬼的，怎么质量这么差

见我呆呆的，她推了我一把:

你还愣着干嘛?融成这样了还不赶紧吃?

一时间，我脑子里突然蹦出网友的各种发问:

穷养女儿的后果是什么?

有人回:

她会有不配得感，会自卑，物质匮乏是没法真正实现精神富足的。

她会被黄毛拐走，4 块钱的柠檬水就能哄得心花怒放。

有人问:

高考完了没有收到父母的毕业礼物正常吗?

有人回:

这都什么年代了?就算买不起苹果三件套，送一趟周边游该可以吧?

周边游?

我目前去过最远的地方，只是城区郊外的一个农庄。

还是学校组织的郊游活动。

我连市都没出过。

而我的同学，别说出市出省，甚至出国游玩也是家里一句话的事。

住宿舍时，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有人跟父母的通话还能超过一个小时的。

我看见她们撒娇，看见她们父母耐心地哄。

就愈发觉得自己活得像阴沟里的老鼠。

钱和情绪价值，我一样都没有。

我跟我妈平日打电话不超过三句话。

陷入沉默时，她就会说客人来了，先这样了。

哪有那么多客人，是她不想跟我说话吧。

在我高考的这两天，我妈罕见地给我的早餐加了杯牛奶。

是正儿经的纯牛奶，但也是临期的。

为什么?

明明新鲜的牛奶只是贵 2 块钱啊

所以此刻，见到眼前这个蛋糕，我再也忍不住了，呜咽道:

妈，是不是在你眼里，我只配吃临期的东西?

你说啥?

愣了不过一秒，她立马拉长脸:

你个小白眼狼，怎么跟你妈说话的?

我豁出去了，大声顶撞:

反正我不吃这坨跟屎一样的东西，你要吃，你自己吃个够

啪的一声，我的脸火辣辣的。

我妈喊得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