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人的报复

颈项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惨不忍睹。

我跪在府门前，哀求王妃伸出援手，守卫却嘲笑连连。

怪就怪你父亲不识好歹，那药物既然曾被王妃使用，怎可再向市井之徒出售?平民也配享受与王妃同款之物?真是可笑上

他们宣称王妃仁心，赠我银两以安葬父亲，劝我另寻出路，莫重蹈父亲覆辙，不明尊卑之分。

一年后，宫中新来了一位能歌善舞的伶人。

王妃啊，我父亲还藏有诸多不为人知的神药。

我会令你独享其效，保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1.

王府里新来的小丫鬟衣不蔽体站成一排，一只毛发黑亮的大狗摇着尾巴来回巡梭。

一个小丫鬟怕得厉害，不受控制地抖了下。

啪——

戒尺打到了少女的背上，血痕洇出紫红印迹。

王妃不耐烦地挥挥手，嬷嬷立刻会意。

下贱婢女让你们喂娘娘的小黑是福分，居然还敢不体面地抖动，看来是个没福气的，拉下去绞碎了当花房的肥料吧。上

我瞥了一眼那开得正好的芍药，不知道要多少鲜血才能浇灌出这样娇艳的花。

王妃人比花娇的脸庞满是不耐烦，小黑是她从小养到大的狗，今天却突然食欲不振不吃不喝，虽然依旧神采奕奕，但也足够娘娘忧心。

她这样善良的人，可见不得狗狗受苦。

立刻想到了可能是平日的吃食小黑不喜欢，便让细皮嫩肉的小丫鬟站成一排，供小黑挑选品尝。

只要能有合了小黑口味的，家里就能拿到十吊钱的抚恤金和娘娘的嘉奖。

这可是莫大的荣光。

可惜，这些丫鬟没有福分，小黑一个都不喜欢。

王妃娘娘没那么多耐心，挥手让人把这些丫鬟都打发了，一旦被拖走，这些少女便再无活路。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上

你想替她们求情?上

我靠着比夜莺还曼妙的歌喉，替代了那只鸟，成为和小黑一样的宠物，活在娘娘身边，所以她有心情的时候，能多看我一眼，但不代表我有提要求的权力。

果然，我看着她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已经有嬷嬷上前要拉我了。

我立刻俯身跪地，奴婢有办法让小黑吃饭，但需要几个姐姐帮忙。上

空气沉寂了片刻，原本哀嚎啜泣的声音骤然止住，所有人都在等着王妃的决断。

辰莺，你在和本宫谈条件?上

奴婢不敢，只愿为娘娘分忧。上

她眉间郁气散了些，让人松开了那几个小丫鬟。

那几个小丫鬟松了口气，就听见王妃说，要是不行，我就让你陪着她们一起做花肥。上

有胆小的又流下了泪，我只得叩首谢恩。

我自小学医，左右一只大狗的胃口不是难事。

不消片刻，小黑就食欲大涨。

不光那几个小丫鬟逃过一劫，连我都被从金笼子放了出来，成为王府里真正的伶人。

几个为虎作伥的嬷嬷见我得了王妃的欢心，看我的眼神个个不善。

他们以为我是来抢她们位置谋富贵的，却不知道。

我要谋的，是贵人落泥潭。

是座上人求死不能。

走出金笼，控制那只疯狗，只是第一步。

2.

我原本并不是伶人，而是恰好有一副好嗓子的医女。

说是医女，其实有些抬举了。

我爹是个走街串巷、挑方卖药的皮门，我当然就是个小皮门。

靠着祖上传下来的平价奇效秘药，我爹在我们那一带也小有名气。

就算有了名气，也没有涨价，遇上有困难的人，我爹总愿意帮扶一把。

他采药时遇见了王妃。

她和人赛马，却偏偏骑术不精，落进了山林里，不知道是刮到了什么毒物，既伤了腿，也哑了嗓子。

我爹见她可怜，把她背回家救治。

王妃却十分抗拒，甚至给了我爹一个耳光。

这人这么不识好歹，我看咱们也犯不上救她。上

大家小姐不出深闺，对人有防备心是好事。上

我爹不许我嘟囔，让我好好磨药，和王妃解释她的伤如果不立刻治疗会有性命之忧。

当天，王妃的嗓子和腿就好了，看在你确实没伤到本宫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大不敬之罪了。上

她在仆婢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既没有留下诊金，也没有一句感谢，仿佛没有把我们五马分尸已经是抬举。

我心里不服，我爹却只是欣慰祖上的药又救了人。

我们都以为和王妃的因缘到此为止了。

可，我爹第二日挑方出门，却迟迟没有归家。

再回来的时候，是被人用一卷草席扔回来的，他脖颈上血肉模糊，鲜血淋漓，像是被大狗啃咬后，又被数千根针刺入。

甚至还有细针随着鲜血流出。

我顾不上问缘由，立刻拿出家里的药方给我爹止血，可是我毕竟不是真正的大夫，我爹伤得太重了，普通大夫恐怕也无能为力。

我想，就算王妃傲慢，但我们毕竟救过她性命，她总会愿意帮我爹找人救治的。

王府肃穆，我几次想上前都被人打退。

大雨瓢泼，我跪地求他们放我进去见王妃，我坚信我爹的好心总会得到回报，但是……回应我的只有无情的棍棒。

我匍匐在地，鲜血和雨水混在一处，终于有门人认出了我。

我以为我爹终于有救了，却见他不屑嗤笑，王妃昨日没惩治他大不敬已是宽容，你们竟这样不知好歹。上

要怪就怪你爹自作孽，那药既然有幸被王妃用过，怎么还卖市井小民。小民也配和王妃用同样的东西?简直荒谬上

他扔了十两白银入血泊，说是王妃心善给的安家费，若我继续纠缠，就把我扭送官府，让我爹无人收尸。

我不敢逗留，我怕我爹真的暴尸荒野。

他善良纯厚，不该落得那样的结局。

我踉跄着回去的时候，我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自此，巷子里少了个小皮门。

一年后，京城里多了位歌喉曼妙的名伶。

3.

王妃身在高门，我想见她难如登天。

但好在，我的歌声实在动人，有人说我比王府里的夜莺唱得还好听。

王妃不信，让我与她的夜莺比一比。

后来，我赢了，她命人打造了一座巨大的金笼。

那个畜生没用了，你既然赢了它，以后你就来做本宫的夜莺。上

王妃郑如锦，生在浮华锦绣堆，向来以践踏别人的尊严为乐。

她想见我羞窘，却没想到我贸然抬步踏入樊笼。

有趣，你果然是天生的玩物。上

她笑得合不拢嘴，没人认出我是那个狼狈血污又无足轻重的小女孩，我自此成了她喜爱的宠物。

我不用再住金笼的那个晚上，小黑突然狂吠了起来，大狗凶猛，王府无人能控制住，夜里本就风大，如今更是人心惶惶。

连王妃都被吵得睡不着，就没人能制得住这畜生吗?上

当然有人制得住，若是旁的，只要乱棍打死便算了，但小黑不同，且不说它是塞外来的稀有品种，就凭它是王爷送给王妃的礼物，就谁也碰不得。

对待畜生，不能用棍棒，只能哄，任是多高明的驯兽师来了也无用。

王妃眼神扫了一圈，几个平日里爱讨她欢心的嬷嬷都低下了头，个个都生怕被点名，谁都不想沾上这送死的差事。

突然有个嬷嬷低声献言，辰莺姑娘和小黑投缘，连它食欲不振都能哄好，现在它只是狂躁而已，一定也能解决。上

说完后，那些嬷嬷都用看好戏的目光看向我。

没人真的觉得我能哄住那疯狗，不过是认为它吃了我之后便饱了，不会再伤人，到时就好控制了。

王妃被吵得头痛，应了嬷嬷的提议。

众人投向我的眼神复杂起来，都觉得我即将香消玉殒。

却不知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要我驯服了它，从此以后，小黑就只会听我的，这样的趣事，从边境赶回来的王爷，也会有兴趣吧。

不过是被下了些引它燥热的药，只要给它闻点纾解的香气便能解决，而我身上刚好佩戴了对症的香囊。

小黑凑近我，果然安静了下来。

王妃脸上的倦怠被风吹散了些，眼神在我身上流转了一圈，罢了。上

她转身进屋，几个嬷嬷恨恨地看了我一眼，众人一头雾水，不知道王妃的意思。

只有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句罢了，不是为今晚的混乱画上句号。

而是为我的性命画上了一道赦免符。

王爷即将回京，王妃不允许王府里有适龄且貌美的女子存在，尤其是我这种带了旖旎色彩的名伶。

她本是要取我性命的，放我出金笼，只是更容易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但是现在，小黑两次出事只有我能安抚，它是他们的定情信物，王妃就算再忌惮我，都不得不留下我。

更何况，她对我本也没多少忌惮。

一个下贱的伶人而已，王爷怎么可能瞧得上。

他们青梅竹马，王爷对她矢志不渝，甚至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怎么可能为我这个玩物动心。

这是王妃和贴身嬷嬷说的话。

她这话的真假，要王爷回来才能验证了。

三年不见，少女越发蛮横奢靡，少年驰骋疆场归来，还会如从前一样骄纵她吗?

4.

王爷回来的那天，中门大开，王府里所有人都去相迎。

除了我。

王妃的贴身嬷嬷过来传话，辰莺姑娘昨日驯服小黑辛苦了，王妃体恤，今日就留在房中好好休息吧。上

看起来，王妃对他们之间的感情，似乎没有她嘴上说得那么坚定啊。

不用我去迎，我便不去了。

反正他们总会想起我，我不如在房里好好梳妆。

果然，刚用过午饭，王妃房里的嬷嬷就急着过来找我了。

辰莺姑娘，你快去看看吧，小黑不知怎的又发起狂来。上

我起身就要跟她过去，嬷嬷眼睛在我脸上打量了一圈，姑娘毕竟是未嫁之身，还是戴个面纱吧。上

我顺从地回房中拿了素色面纱。

平心而论，我非绝色，比起王妃郑如锦娇养出的美艳更是不及，若是当真粉墨登场反而显得庸脂俗粉。

但如今穿着素雅，身带淡香，又蒙了层面纱就不同了。

皇家子弟什么样的绝色没见过，反而就这样朦朦胧胧的神秘才更有意趣。

果然，我进门时，两人的目光都投向了我，郑如锦见我着素衣，又戴了面纱，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王爷原本淡然的眼里流露出一抹玩味，但转瞬即逝。

他的目光很快回到了郑如锦身上。

当真如她所说，王爷李禹泽对她情深似海。

可一个军纪严明、禁止士兵践踏一厘农田的将领，真的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是个草菅人命的刽子手吗?

郑如锦如今装得再好，也总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我，拭目以待。

和从前一样，小黑一遇上我就乖巧了不少。

李禹泽觉得新奇，你一个纤弱女子竟然能驯服百斤的大狗?如锦是在哪里找到你这个妙人的。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李禹泽这话没有一丝暧昧，只是单纯对我的能力表示惊奇，但听在郑如锦耳朵里，就是另一层意思了。

看来，我的计划得提前了。

我借口要带小黑下去安抚，在郑如锦敌视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5.

出了正房，我没有一刻敢与小黑分开，周围的嬷嬷个个死死盯着我。

我只能折腾折腾小黑，让人觉得它的确野性难驯，不得不暂时和我呆在一起。

其实我进入王府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直接杀了这只咬死我爹的畜生，但是我想了想，只让它这么死了有什么意思，它只是被人驱使的狗而已。

我要囚住郑如锦，让她活着日日受撕咬啃食才有趣。

只是现在，我还没囚住仇人，自己就要小命不保了。

天无绝人之路，就在那些嬷嬷的耐心即将耗尽时，王爷的下属有军情禀报。

王爷从正房出来，进了前院。

我松开了小黑，它冲散了几个靠近我的嬷嬷，直直朝前院奔去。

我慌张地跟在它身后，撞上了从书房走出来的王爷，面纱滑落，他看清我的面容。

是你?上

他惊讶中带着惊喜。

下属看向我时也是一样的表情。

我心中突然觉得酸涩，我在王府中数月，被我爹救过的王妃没认出来我，虐杀我爹的刽子手没认出我，殴打羞辱我的门人没认出我。

与我仅有一面之缘的王爷却认出了我。

我自以为是我的易容术高超，原来只是那些人没把我当成人，所以不在意我长什么样而已。

我应该与王爷相认的，毕竟我爹曾让我在大军出征时赠药，我与王爷的麾下也算有两分浅淡情谊。

若是直接下跪求申冤，也不是全无机会。

但我不敢赌。

他们是高门贵子青梅竹马，我是萍水相逢的市井小民。

依靠恻隐之心这样虚无的东西，妄想惩治王妃，我还没那么天真。

所以，我否认了。

转身告退的时候，小黑已经刨出了埋在花坛里还没腐坏的人骨。

6.

王爷震怒，命人挖开了整个花坛，才发现下面白骨森森，软烂的花泥下甚至还有未化为腐臭的血肉。

王妃哭诉自己并不知情，她只是惩治了几个以下犯上的小丫鬟，并不知晓有人把她们的尸骨做成了花肥。

王爷，锦儿自小人善，就算是被欺负也不懂还击，这才被小丫鬟给拿捏。嬷嬷看不过骂他们几句，还被他们说是老不死的。我也是气急了，才让人打了她们几下，没想到那几个心性高竟就自裁了。我怕传出去不好听，让下人偷偷处理，没想到居然是做成了花肥。上

她哭得声泪俱下，我见犹怜，仿佛当真只是个软弱可欺的贤德贵女。

而那些可怜的小丫鬟，都死了，还要被泼上恶仆的污名。

王府里的下人都能为王妃的贤德作证。

王爷原谅了她。

虽说是他们自裁，但这样毁尸灭迹的手段未免过于阴毒了，涉事下人打五十棍后发卖，王妃禁足半月。上

虽说是不轻不重的小惩，可对郑如锦来说却是奇耻大辱。

她从小被娇养，嫁入王府后也是万千宠爱。

从没想到，就为了几个卑贱如蝼蚁的丫鬟，他居然会给自己禁足。

哭得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王爷虽然于心不忍，但也没再回头。

那几个原本围着我的嬷嬷，也没心思再管我了。

府里刚出了这样的事，我要是在这个当口死了，王妃的恶名可就真的坐实了。

我的性命，保住了。

可出了这样大的事，竟然只是禁足而已，看来在他们的感情消耗殆尽前，王爷是看不清王妃真面目的。

既然如此，那就送王爷一贴眼药好了。

郑如锦当初虐杀我爹，为的不仅仅是她一时兴起，还因为……她怀疑我爹看见了她的丑事，想要灭口。

但她不知道，那件事，我爹没看见。

我看见了。

7.

我爹是个十足的大好人，心善有原则，爱助人为乐不求回报。

我不一样，我唯利是图，贪财好色，没有底线。

所以我爹不卖的那些禁药，我都卖。

郑如锦以为她和昌平伯府的小公子是两相情好，觉得王爷领兵在外，她偶尔玩玩也无伤大雅。

却不知道，昌平伯府的小公子柳承嗣是个根上就坏了的烂货。

他强抢街口张婶家的小女儿，害得她自此疯癫。

我故意卖给他被动过手脚的秘药。

他用过几次很受用，却不知道，那些药初用时自觉雄风大振，但用久了会形成依赖性，要更多的分量才能重焕生机，甚至到最后连太监都不如。

我每次卖禁药都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柳承嗣压根不知道我的身份，就算事发也与我无碍。

他和郑如锦初遇时，刚从我手里买了药。

王爷和王妃的感情，全城皆知，酒楼里的说书先生每每讲起这对才子佳人时，场场爆满。

我当柳承嗣精虫上脑，不用我动手，就会死无全尸。

我守在门外，只等郑如锦一声厉喝就冲进去，既能保下王妃，还能让柳承嗣得到惩处。

但没想到，我等来的，是房内的勾缠淫语。

郑如锦根本不是和人赛马摔进山林，而是和柳承嗣为了找刺激，寻了僻静处，却没想到一时失足，落入深山。

自从王爷边关大捷后，两人就不敢再有往来，生怕被王爷捉个正着。

但很多事，哪里是自己能控制的呢?

我调整了柳承嗣的药，郑如锦又被关了禁闭，他们很快就有机会再续前缘了。

果然，郑如锦被禁足的第二天，角门就有了动静。

角门僻静，加上我一直在暗地里帮他们掩护，柳承嗣来了几日都没有被发现。

两人越发胆大起来，有时候甚至白日就宣淫起来，府里渐渐有人发现了端倪，要不是王爷军务繁忙，早就遮掩不住了。

郑如锦被关禁闭的第十日，郑家来人了。

我等了好久，总算让郑家人掺和了进来。

没有尚书府的横行霸道，怎么养得出郑如锦这样草菅人命的女儿?

我如今被王爷提拔成了一等丫鬟，看戏方便了很多。

郑家老少妇人来了一群，明显是对王爷禁足郑大小姐不满。

郑夫人一进来就端起了丈母娘的款，看向王爷的眼神咄咄逼人。

王爷，您虽是皇家，但我郑家也是百年世家，锦儿从小到大，我们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怎么您一回来就给她关了禁足?上

这话说得逾矩了，郑夫人先敲打了一句，就又说了软话。

锦儿不是能钻营的孩子，是因着和殿下的少时情谊，非你不嫁，才入皇家的。你们大婚第一年，你就离京打仗，一去三年，留她独守空闺，她可从没抱怨过半句。上

郑夫人说得如泣如诉，几个夫人你一言我一语，红脸白脸都演得到位。

眼看着王爷态度松动了下来，再开口就要放人了。

小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王爷，王妃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