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玻璃

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我的死亡倒计时。

最后一条，赫然写着:

8 月 23 日，殷棠会在今天死亡。

可是，8 月 23 那天，

死的明明是他啊。

1.

顾意行是在我进组的第二天死的。

那天我正在影视城拍一部九十年代的刑侦剧。

剧组花了心思布景，影视城里建起了老式建筑。

灰白色的砖墙上嵌着一块块蓝色的玻璃。

我要在这里完成一场死里逃生的爆破戏。

导演那声acti。n响起的时候，我按照规划好的线路跑了起来。

而炸药却在我没完全跑出去的时候引爆了。

我拼命地跑，却还是被一阵强劲的冲击力推出了几米。

整个剧组慌成一团，经纪人李姐尖叫着向我跑来。

而我呆坐在地，身旁散落着一地蓝色玻璃碎屑。

我很确定我没有受伤，只是被飞溅的玻璃碎片擦破了几处皮肤。

李姐在确认我没事之后，把整个剧组痛骂了一遍。

她本就体态丰腴，人长得也犷悍。

此刻掐着腰，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指着导演的鼻子:

李导，要不是殷棠看你的剧本好，以她的咖位能答应出演这种小成本剧吗?

结果你们道具组这么不用心，炸药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提前引爆，如果殷棠的安全不能保证，那我们也没有继续合作的必要了

那位年轻的导演被李姐骂得抬不起头。

还是我主动上前将李姐拉了回来:

算了，李姐，我这不是没受伤嘛。

她无奈看我一眼，又心疼地裹紧了我身上的大衣。

你也是命大，看来上香真的有用啊，回头我也去拜一拜。

我一直都有在进组前去庙里上香的习惯。

从前和顾意行在一起的时候，他虽是无神论者，却也尊重我，每次都亲自驱车送我过去。

但我早在三天前就和他说了分手。

所以这次进组前，是李姐送我去的庙里。

许是看我想得出神，李姐叹了口气:

也就是你和顾意行分手了，他要是在这儿亲眼看着你受伤，非得杀了整个道具组。

没一会儿，当红女明星殷棠拍戏受伤的词条就冲上了热搜。

不过这个词条在傍晚的时候就被另一个热搜取代了位置。

我看着李姐递过来的手机，手中的保温杯滑落在地。

热水溅湿了我的裤脚，我却浑然不觉。

因为那个词条上分明写着:

顾氏总裁顾意行车祸身亡。

2.

我是在出道第二年遇见顾意行的。

那时我 21 岁，只能算个四线小演员。

每个月辗转于不同的剧组，出演一些边缘角色。

一次慈善晚宴，我受邀出席。

却在洗手间被一名喝醉的中年导演拦住。

他肥腻的手搭在我的腰间，张口闭口酒气熏人，笑声里满是轻亵和侮辱:

殷棠，你跟我睡一觉，我下个剧本的女主角就定你，怎么样?

我忍着恶心，跟他赔笑脸，却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他死死扣在我腰间的手。

见我不从，他甩着肚子上的肥肉就要强上。

突然，我被拽入一个坚实有力的怀抱。

陈导，你醉得不轻。

顾意行将我裹在怀里，声音冷得吓人。

喝醉了就早点儿滚回去，这里不是你的选妃现场。

圈里人人都知道，顾意行是占据内娱半壁江山的投资公司继承人。

惹了他，等于自毁前程。

那个姓陈的导演灰溜溜跑了。

我也在向他道谢的空当精准捕捉到了，他望向我时，眸子里一闪而过的炽热。

于是我把自己送到了他床上。

赤裸身体的同时也赤裸着野心。

顾意行成了我的金主，我的事业自那时起扶摇而上。

时至今日，我手握两三部待播爆剧，热搜从早到晚滚个不停。

我用他给的资源，爬到了最亮的位置。

也意识到我对顾意行真的动了心。

但我拎得清自己，钱色交易里生出的感情不体面。

本来就是在金钱和欲望中浮沉的两个各取所需的人，凭什么正大光明来谈一谈爱?

于是我打算在我彻底沉溺之前，先行离开。

没想到，他却在我和他分手的第三天死了。

3.

遗产委托人傅丞找到我时，我正坐在顾意行位于半山腰的别墅书房里。

他戴着金丝边眼镜，恭敬地将顾意行的遗嘱递到我面前:

殷小姐，顾总将他名下所有的资产都留给了您，烦请您确认一下，在这里签个字。

那一瞬间，我怀疑我的耳朵出了问题。

我做顾意行的金丝雀，算下来也才不过三年。

他怎么会将所有的东西都留给我?

除此之外，顾总还有额外叮嘱我要交给您的东西。

傅丞戴上白色的手套，神色庄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黑色的戒指盒。

我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枚蓝玻璃戒指。

这是顾意行常年戴在手上，无论如何也不取下的那枚戒指。

起初我以为它是一枚价值不菲的蓝宝石戒指，顾意行却说他是玻璃的。

我还记得在我问起时，顾意行带着笑意的语气:

就是千禧年前后，建筑上常用的那种老式蓝玻璃，殷棠，你知道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

在我的家乡，那个欠发达的边境小城，现在的建筑上还能看见那种玻璃。

以前我爸好赌，喝醉后总是家暴我妈。

我妈自杀后，他就开始打我。

被打到麻木的时候，我就透过蓝玻璃看着窗外。

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和它一样，阳光打上去，却透不进来。

可顾意行这样身价的人，为什么会钟情于一块廉价的玻璃?

我问他的时候，他像是陷入了某种温柔的回忆里，语气也压低了几分:

从前有个女孩儿，说最喜欢这种蓝玻璃。

那时我知道了，顾意行的心里一直有个人。

甘愿为了那个人自降身份，和这块破玻璃寸步不离。

我就在这枚戒指的反复提醒下，生生压下了我对他的感情。

此刻，我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沓纸，问出了心中疑惑:

顾意行的遗嘱，是在什么时候立的?

傅丞推了推眼镜: 遗嘱早在两个月前就立了，但顾先生名下资产众多，整理这些资产，花了不少时间。

最终确定下来，是在 21 号的晚上。

21 号，不就是三天前，我和他分手的那天?

那天，我终于决定和他分手。

叫了搬家公司来，将这栋我和他生活了三年的别墅里所有关于我的东西通通搬走。

顾意行却在晚上的时候出现在了我的新公寓楼下。

清凌凌的月光下，他靠在他那辆黑色卡宴前。

高定西装套在身上，熨帖又板正。

是他本人一贯的风格，克制、沉稳，自带一种难言的张力。

他向我招了招手: 殷棠，下来了。

像是等了我很久。

我盯着他，眼里满是疑惑。

他见我不动，倏地笑了，眼底情绪晦涩，温柔又浓重。

放宽心，不是来纠缠你，家里还有些你的东西，我接你去取。

他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上了车。

那次顾意行接我回来，不过是让我拿些琐碎的东西。

我小时候营养不良落下了胃病，却总不记得吃药。

他就准备了许多胃药。

有一次拍夜戏时，吊在我身上的威亚不慎脱落。

我从两米高的台子上摔了下来，挫伤了脚腕。

从那以后每到阴天下雨，脚腕就会疼。

他又准备了许多膏药。

七零碎的小东西，被他整齐分类放在床上的 LV 包里。

是经典的 Neverfull 款式。

Neverfull，永远装不满。

那时我眼底泛起潮意，或许经过这三年的相处，顾意行对我，也是有真情的。

可我拿着包，走到书房门口时。

看见他伏在实木桌前，借着台灯的暖光。

细细擦拭那枚蓝玻璃戒指。

像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一般认真、庄重。

我站在门外，像个小丑。

这三年，我费尽心力借着他一步步往上爬，把自己变成了蓝宝石。

到头来，发现自己还是比不上一块廉价的蓝玻璃。

爱与不爱，已经分明。

手中的包提醒我，他的好，不过来源于他良好的教养。

自嘲地笑了一声，感叹上流人就是不一样，告别也这么温柔。

转身走到大门外，却听到他的声音响在身后:

殷棠，再见。

大门合上的前一秒，我看见他站在阴影里，笑得一脸释然。

4.

傅丞将纸巾递过来，我才意识到我早已泪流满面。

我在遗嘱上签好了名字。

傅丞走前，看向我的眼神很复杂:

顾总生前是个很好的人，他给了我们事务所一大笔委托金，出了这样的事，我们也很遗憾。

殷小姐，他一定很爱你，请节哀。

关门声很轻，那句他一定很爱你却言犹在耳。

我从前不敢爱顾意行，因为我怕重走我妈的老路。

所以和他分手的时候，我总觉得，只要不说、不用话语反复提醒自己余情未了，这段不体面的感情总有一天就会成为过去时。

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意行对我的爱已经到了一个陌生人都能轻易看出的地步。

我将那枚蓝玻璃戒指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开车出门，去了庙里。

虔心上香，拜了三拜，愿顾意行能在另一个世界好好生活。

身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我抬头，原来是一位白眉和尚。

他皱眉盯着我手中的香，又在看清那枚蓝玻璃戒指时变了脸色。

这香逆风而燃，强续半寸辉光，终要燃尽执香之手。

有人为你颠倒因果，舍一身渡百劫，你可记得?

他看我满脸疑惑，终是长长叹息一声后离开了。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是顾意行，女的却看不清脸。

二人在一栋老式建筑上的阳台面对面站着。

中间隔着蓝色的玻璃。

那女孩问他: 人生总是这么痛苦吗?

顾意行喉结滚动，告诉她: 总是如此。

梦境画面切到另一幕。

女孩在花田里飞一样地旋转着跳舞，将身上绣满金黄色向日葵的裙子抖开成一朵大花。

顾意行在不远处含笑看着她，目光深情悠长。

画面又一切。

是女孩倒在血泊里，胸口处直直插着一块蓝玻璃。

鲜血将她的裙子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而顾意行嘶吼着将她抱进怀里。

梦境的最后，我看清了躺在地上、早已没了呼吸的女孩的脸。

——那分明是我

整个身子重重往下一坠，我从床上惊醒，冷汗湿了一后背。

外面淅沥沥下着雨，我大口呼吸着，仿佛胸口处真的插着玻璃。

心中突地腾起一阵异样的感觉。

我连夜驱车赶到了别墅。

书房里，那个空空的戒指盒还躺在桌子上。

我抬手拉开抽屉，想将那个戒指盒放好。

却在抽屉打开的瞬间，看见了一个厚厚的、麂皮封面的笔记本。

封面的边沿已经褪色起皱，像是被经常翻过。

我翻开第一页的第一行。

顾意行工整的字迹映入眼帘:

2019 年 8 月 23 日，见到殷棠，距离她死亡还有 1461 天。

2019 年 8 月 24 日，距离殷棠死亡还有 1460 天。

......

这不是普通的记事本，这分明是我的死亡倒计时

一直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赫然写着:

8 月 23 日，殷棠会在今天死亡。

可是 8 月 23 日那天，死的明明是顾意行啊

手上的蓝玻璃戒指反射着台灯的光，刺进眼睛里。

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

脑仁持续地，随着心跳的节奏传来钝痛。

我想起那个无比真实的梦，和白眉和尚说过的话。

窗外一道惊雷划过，惨白的雷电照着我惨白的脸。

我想起来了——

那个对顾意行说最喜欢蓝玻璃的人是我。

在原本的时间线里，死掉的人也是我

而顾意行，是穿越回来拯救我的

5.

我敲开庙里的门时，天刚蒙蒙亮。

那位白眉和尚静静站在院中。

他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却清明。

只虚抬着看我一眼，我就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不等我开口，他看着我道:

世间万物最讲平衡二字，命运规定要有一个人死，原本是你，现在成了他。

师傅，没有别的办法了么?我的喉咙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了一般，发出的声音哑得吓人。

他面上露出一丝不忍，合上眼，说了声难。

那顾意行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他能从原本的时间线过来，改变结局，那我为什么不能?

和尚没有说话，转身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我手上的蓝玻璃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