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祈祷与祝福

瘦小的身躯，枯黄的头发。

是我的女儿。

1

隔着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

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一个约莫七岁的女孩。

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模糊的刻字。

林晚溪之墓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信息。

既没有爱妻，也没有慈母。

夜晚的风很大。

女孩打了个哆嗦，将单薄的校服裹得更紧了点。

是我记忆中的番外版。

她比五年前身量更高了些，模样也发生了些变化。

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我的女儿。

五年前的记忆渐渐涌上心头。

甚至让我久违地感受到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可现在是深秋。

我努力伸长脖子向后看。

她怎么是一个人来的?

顾城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跑出来?

还不等我多想，小葵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折叠过的试卷。

我今天数学考了满分。

小手努力将试卷上的褶皱抚平。

我看着试卷上那大大的一百分，刚准备开始夸赞。

下一秒豆大的泪珠落下。

砸在试卷上晕染了字迹。

刘老师说给家长签字……

没有人给我签字。

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双手狠狠攥住。

顾城呢?

顾城到底在干什么?

我注意到小葵的手上始终攥着一张照片。

是几年前一家人的合照。

那时候顾城平时很忙，是好不容易抽空去的游乐园。

一家人都笑得很甜。

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

你们都在骗我。

她自言自语，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黄浩说我妈妈死了。

小葵倔强地用手抹着眼泪，却把鼻子蹭得通红。

我打了他，老师把爸爸叫到了医院。

爸爸只说了不值得。

到底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周围寂静，衬得女孩的哭声更加清晰。

我下意识地就想上前，却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并无实体。

没法再触摸这世间的一切。

时间隔得太久了，我努力地回忆着往日发生的一切。

我记忆中的爱人。

没有履行对我的承诺。

没有照顾好我们的女儿。

看着眼前不断抖动的肩膀，我急得团团转。

我想让她快点回家。

我想告诉她见到她我有多么开心。

但鬼魂无法流泪，无法触摸。

我的声音消散在空中。

连片叶子都无法惊动半分。

我只能飘在她的身边，徒劳地看着她。

小葵或许是哭累了。

声音变得很轻。

你为什么要出轨?

闻言我愣在原地。

出轨?

纵然这五年我记忆模糊了许多，但出轨这两个字，还是给了我狠狠一击。

我几乎下意识就往前走了两步。

迫切地想问她这是谁告诉她的。

下一秒，一个熟悉的声音出现。

顾城出现在墓园里。

表情是不加掩饰的不耐烦。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来这里。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墓地回荡。

她已经死了，不会回来了

小葵快速地把试卷收起来，塞进书包。

然后慢慢朝着顾城的方向挪动。

走到他跟前，小声嘟囔了一句。

我是有妈妈的。

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子了。

顾城愣住了，自然是注意到了女儿脸上未干的泪痕。

半晌，丧气般抹了把脸。

接着蹲下身。

你要记得她做什么?

她在意你吗?

我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目送着他们离开了墓园。

在他们刚刚离开的地方，一张合照静静躺在角落。

是刚刚小葵落下的那张。

我伸出手指。

想要触碰。

却始终没有办法。

2

短暂失去意识后，我睁开了双眼。

熟悉的陈设。

餐桌上还铺着我亲手挑的桌布。

很破旧了，显得与这个家格格不入。

但又因为时常清洗的缘故，看起来还算干净。

窗台是我最喜欢的绿植，但好像不是之前那盆。

是我生前的家。

可冰箱里没有我做的饭菜。

顾城的领带胡乱搭在沙发上。

没有人为他熨平搭好。

......

我围着家绕了好几圈。

才等到有人回来。

小小的人影才堪堪够得到把手，进门低着头换鞋。

刚放学吗?

为什么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顾城呢?

又没有去接女儿吗?

小葵从始至终都安安静静的。

我下意识地跟她进了房间。

眼看着她打开书包，拿出了那张没有签名的试卷。

似乎有片刻的挣扎。

却还是娴熟地在上面签上了顾城的名字。

...

我心中的疑惑已经到达了顶峰。

为什么顾城不去接女儿?

为什么一百分的试卷是女儿自己签字?

为何到了饭点家中没有备好饭菜?

我在客厅等到了深夜。

才等来了醉醺醺的顾城回家，疲惫地倒在床上。

他和五年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

一丝不苟的发型，熨烫整齐的西装。

却又大不相同。

那时的他好像……不会有这么颓废沮丧的时候。

思绪飘远。

我和顾城相识在我大二的九月。

一场暴雨来得猝不及防。

我抱着一摞期刊站在图书馆门口正发愁。

同学，需要伞吗?

身后一个路过的高挑男生随手递过来一把黑色的雨伞。

伞上的标签都没摘。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同专业的案例。

正想开口拒绝，他已经转身走进雨里。

深蓝色的卫衣被雨水浸成墨色。

再次见面时是校内辩论半决赛，他作为正方一辩站起来时，我就认出了他。

原来他就是顾城。

我时常听到他的名字。

老师总是拿他的作业给我们做范本，想不记得都难。

对方辩手显然忽略了特别法优于普通法的基本原则，根据民法典第 584 条……

他流畅地引用法条，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以精妙的角度攻击我们的漏洞，这场比赛我们甘拜下风。

顾城就是这样聪明的存在。

毕业后，他创业失败，合伙人卷钱跑路。

开始了一段整日待在出租屋的日子。

我去找他时，看见的就是传票被压在键盘下，旁边的盒饭被随意扒了两口。

而顾城蜷缩在电脑椅里。

我上前拥住了他。

当年淋着雨给我送伞的人，不该被大雨打倒。

因着我的这句话……

从一无所有到如今 3000 人的公司，他只用了三年。

身后一声极轻的开门声，在此刻也显得格外明显。

小葵的房门打开了。

她抱着我以前给她买的玩偶，似乎是刚睡醒。

睡眼惺忪地站在那儿。

爸爸……

顾城转过身，对上了小葵的视线。

我闻到妈妈的味道了。

顾城甩了甩不大清醒的脑袋，上前几步。

只是梦，她早就不要我们了。

顾城的眼神复杂，伸手把女儿搂进了怀里。

他把脸埋进她的发顶。

下一瞬又将女儿松开。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在床边看着他们。

才发觉女儿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及刚刚那张需要签字的试卷。

顾城也很奇怪。

俩人的相处模式何时变成了这样?

在我离开的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3

清晨。

顾城还在熟睡。

小葵轻手轻脚地起了床。

我看着她麻利地给自己换好衣服，扎好辫子。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在心里朝着她竖起了大拇指。

早已不再跳动的心脏，却泛起异样的心疼。

镜子里的女孩儿，一双灵动的大眼睛。

却被许久没有修剪的刘海盖住。

嘴角有和我一模一样的漩涡。

这几日却没见她笑过一次。

小葵临出门前从玄关处拿了些零钱。

我不免怪上顾城。

孩子的早饭怎么可以随便对付?

可想起昨晚上他的样子，心口的气散了些。

许是近些年忙着应酬，忘记了照看孩子。

我跟着小葵进了学校，站在小葵的课桌前。

上面有很多稚嫩的字迹。

没妈的孩子。

小葵爱哭鬼。

她沉默着拿出橡皮擦。

试图擦去这些痕迹。

动作很小，像是怕被人注意。

顾小葵。

几个男生围了过来。

故意把她的文具盒撞倒在地，推搡着她。

家长会，你爸爸会来吗?

你到底有没有爸爸妈妈?怎么从来没见过?

她是没人要的小孩，老师都不喜欢她。

我闻言眉头紧皱。

都是年纪差不多大的小孩，为什么会说出这么恶毒的话。

小葵蹲下身，捡起了文具盒。

假装对他们的话毫不在意，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

整整一天，她都没什么精神。

放学铃响起时，校服袖子已经湿透。

她混在人群中往外走。

刻意与同学们保持着距离。

校门口。

其他孩子都被家长接走了。

小葵走进了便利店，买了个三明治当晚餐。

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她望着行人发呆。

我有点担心。

该回家了，小葵。

我不远不近地跟着。

进了小区，她却低下了头。

双手拉着书包带。

小葵啊，听说你爸爸今天带回来了个女人。

王大妈从三楼窗户探出了半个身子，手里还抓着一把瓜子。

她刻意拖长了音调，瓜子壳啪嗒啪嗒往下掉。

你要有新妈妈喽。

可她只是把书包带攥得更紧些，继续往前走。

哎，我跟你说话呢

老太婆不依不饶的

小葵突然跑了起来，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路冲到家门口。

却在掏钥匙时愣住了。

门内确实有女人的说话声。

都这么久了，接触新的人也合理。

只是不知道小葵能不能接受。

站在门口干什么?

顾城突然打开了门。

沙发上坐着一个穿米色风衣的女人。

她礼貌地站起身。

顾先生，这就是小葵吧?

顾城顺手接过书包放在餐桌上。

江律师，文件都弄完了吗?

小葵的肩膀松懈下来，悄悄叹了口气。

可害怕的情绪没办法隐藏。

这孩子怎么了?

顾城这才注意到女儿的异常。

他生硬地拍了拍小葵的背。

但也没说什么。

江律师识趣地告辞。

小葵坐在桌前，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吃饭。

顾城把饭菜堆在她面前。

自己却在窗前抽起了烟。

小葵小口扒着饭菜，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开口。

爸爸，今天那个阿姨是来干什么的?

烟雾缭绕中，顾城的声音飘了过来。

处理她的保险金，等你十岁了，就可以继承。

我看到小葵的筷子停在半空。

我不要她的钱

顾城的烟灰落在了地上。

你恨她吗?

小女孩思考了半晌，才垂眸开口。

她不在乎我。

我几乎是那瞬间，就感受到心脏抽痛的感觉。

尽管这感觉很虚无。

尽管鬼不会心痛。

可，怎么会不在乎?

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在乎了。

我望着顾城，希望他开口替我解释。

可我记忆中的爱人，也只是叹了口气。

小葵，忘了她吧。

4

再一次睁眼。

是在一个陌生的环境。

脑海中还回荡着顾城最后说的那句话。

为什么要让小葵忘记我?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猛地坐起身。

周遭的陈设很陌生，甚至连地板都不是我喜欢的木质地板。

余光瞥见自己手指握住的小截被子。

是实质性的握住

我几乎是立刻就翻身下床，冲到厕所。

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的脸。

栗色的头发乱糟糟，眼角带着一颗泪痣。

手指白皙细长，手掌上还有些细碎的划痕。

这不是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