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之丫丫

府内终于挂上了红绸。

可新婚不过三日，御林军便围住了整座将军府。

老夫人将府内一百四十余名仆人召集在一起，讲明了将军府如今的情形。

眼见周围不少人都纷纷接过身契离去。

我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奴婢愿意一辈子留在将军府。

1.

我说完这话，老夫人身后的刘嬷嬷红着眼将我扶了起来。

你可想好了，若是今日不走。

来日圣旨一下，你们便都是罪奴，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了。

身后传来不少的窃窃私语。

我的眼睛却难以从刘嬷嬷的手腕上移开。

筷子粗的金镯子，她腕上一戴便是三个。

更别提还有个水头极好的玉镯。

在如今的时代，便是小官家的主母，只怕都没有她这般的身家。

随着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声，刘嬷嬷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

好孩子，你跟着我来。

我跟着她的脚步站到老夫人身后。

这才发觉站在下面的人。

或是交头接耳，或是眼珠乱转。

一些自以为收敛的小动作在上面看得清清楚楚。

我的一张小脸登时便红了起来。

也不知道我刚刚那副样子，有没有被老夫人瞧见。

若是她以为我贪财，会不会将我赶出去。

我脑子本就转得慢，等自己零零碎碎想了一大片，这才发觉台阶下的人已走了一大半。

只剩下几个哭泣的老仆人。

夫人，老仆在这将军府三十余年，对您最是忠诚。

只是老仆的孙子今年乡试考了前三甲。

若是老仆被盖上罪奴的铁印，我那孙子只怕……

话说到此处，老夫人又怎会不懂。

但一向慈眉善目的她，此刻却不发一语，像是等着周管家自己将话说完一般。

满院子的沉默下，周管家汗如雨下。

最终双眼一闭，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咚咚两个响头直接磕得额头渗血。

周某对不住老夫人的多年栽培，愿将将军府赏赐的一切退还，还望老夫人给条活路。

眼见他额头的血越流越多。

老夫人终于是开了口。

滚。

不带感情的话语落下，刘嬷嬷上前便开始剥周管家的衣服和钥匙。

不过片刻功夫，周管家便只剩下件里衣。

被剩下的几个护院赶了出去。

望着老夫人疲惫的神情，刘嬷嬷冲下面还剩的几人摆了摆手。

想走就都走吧，藉契都还你们。

我不过回头看了一眼，便转身跟着刘嬷嬷搀扶起老夫人回房。

如今老夫人身边的丫鬟也走了三个。

若是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吃到老夫人剩下的宝烤鸭。

这菜我馋了好久了。

可惜以前都只在老夫人外院中伺候，从来没有那个口福能吃到内院的东西。

想到烤鸭那香酥的外皮，我不由得咽了口口水。

这一幕显然让刘嬷嬷想歪了。

老夫人说要自己静一静的时候，刘嬷嬷拉着我便到了廊下的拐角处。

你不用害怕，老夫人向来心善，今日如此处置周管家不过是因为……

她顿了顿，这才捏着拳说道。

想当初，那周树因为莫须有的文章进了衙门。

是老夫人惜才，将他保了出来。

连他那孙子的功名，也是老夫人提前打过招呼的。

这么多年，老夫人把他当弟弟，今日也早就准备好了身契准备放他走，没想到……

她后面又嘀嘀咕咕说了好长一串。

我的心却早已经飞到了门口的菜品上。

2.

因着走了不少人。

原本一人只端一份菜品的上菜丫鬟也改为了一人提了份饭匣子。

我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最前面的烤鸭，再次咽了口口水。

刘嬷嬷似是回忆完了，也终于回过神来。

领着三个丫鬟便往房门口走。

老夫人，不管如何，老奴都陪着您。

您先吃一点吧。

我伸长了脖子，等着老夫人随便吃两口了好去捡剩下的吃。

却只听到一声凳子倒地的响声。

不知为何。

刘嬷嬷听到这声音顿时白了脸。

也不顾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了。

疯狂地拍打着门。

身后三个丫鬟更是吓得不清。

手中菜匣子掉到地上，任由汤汁洒了一地。

开门啊，开门啊

见刘嬷嬷喊得撕心裂肺。

我终于察觉出了不对。

眼神四下张望。

从一旁没关紧的窗户翻了进去。

一进去，便见老夫人吊在房梁上，就像小时候隔壁家那个婶婶一样。

我吓了一跳，急忙上前将她的脚搭在我的肩膀上。

可外面也不知道怎么了。

竟没有一个人进来。

就在我小腿打颤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

一个高大的身影踢开了房门，一刀割破绳子。

将泪流满面的老夫人往床上抱去。

我喘着粗气，跌坐在地。

还来不及上前看老夫人如何，便被刘嬷嬷紧紧牵着手带了出去。

好孩子，好孩子。

若不是你身量狭小能钻进去，只怕我今日也要跟着去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脚。

自从 4 岁进将军府到现在。

我已经长大许多，不算狭小。

但看着刘嬷嬷那一副伤心又后怕的模样，我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外间的蝉叫了片刻，里间的人终于走出来。

他扫过刘嬷嬷身边的我，语气柔和。

我是小将军从前的副将，你今日救了老夫人，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眼神扫过地上的烤鸭，手也指了过去。

那只烤鸭脏了，可以给我吃吗?

眼见护卫不说话了。

我急忙又跟了一句。

我就吃个鸭腿也行。

噗的一声，护卫扶住额头笑出声。

随后他冲刘嬷嬷点点头。

去让厨娘再烤一只，给这丫头补补身子。

还有，老夫人身边不可再离人。

说完，他握紧手中刀把，风一样地又消失不见。

我挠着脑袋，有些想不明白。

小将军都被关进大牢了，他这副将竟然还敢往将军府跑。

好在我从来不是一个纠结的人。

既然想不明白，便不想了。

跟着厨娘往厨房去，等着吃我该吃的好东西。

3.

香脆的烤鸭皮搭配松软的面饼。

吃得我双眼冒光。

原本忧郁的厨娘被我这副样子给逗笑了。

可她笑着笑着，眼泪便掉了出来。

当年我连生三个女儿，被夫家厌弃，生产第二日便被一卷残席丢到了山里。

夫人心善，将我带回来，还教给我谋生之道。

如此好的人家，怎落得这样的下场。

见我看她，她抹着眼泪，将好吃的使劲往我面前塞。

多吃些，等成了罪奴，怕就再难吃到这般的东西了。

我本想接话宽慰她两句，奈何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等将东西咽下去时，林夫人已经到了门外。

夫人是济州领的小女儿。

大婚当日，我们这些下人只能远远地瞧上一眼。

如今隔近了看，才发觉小英子说的不假。

真真是仙女一样的人物。

眼见仙女要来牵我，我急忙将双手背到了身后。

回夫人，奴婢的手上不干净，别给您弄脏了。

林夫人微微一笑，声音更是如同黄莺一般清脆。

那你便跟着我走，可好?

我急忙点头，低着头跟着她的步伐进了老夫人的院子。

不过两日的光景。

原本一丝不苟的院中便有了不少落叶。

我盯着夫人脚上的鞋。

生怕那些落叶将这名贵的锦绸勾起了丝。

好在落叶不多，夫人脚步又快。

三两步便进了屋内。

我呼出一口气，低着头跪倒在地。

拜见老夫人。

不知为何，屋里竟莫名多了几声低笑。

我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毕竟当初带我的嬷嬷说过。

甭管是哪个主子，只要认真些磕头就不会被赶出去。

更何况，现在屋里站着的，还是将军府最上层的两个主子。

真是好孩子啊，快扶起来走近些。

我不敢让别人扶，自己爬起来挪了过去。

老夫人脖颈上的勒痕在药膏的遮掩下已变得没有那么明显。

脸色也恢复了从前的慈祥。

大丫，你什么时候来将军府的?本家几口人?

我被问懵了。

磕磕巴巴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还是林夫人好。

将我的身世都说得清楚。

听到我是西山村出来的。

老夫人瞬间红了眼，脸上也多了丝狠戾。

那些山匪罪该万死，竟屠村来换粮。

说完，她又轻柔地抚摸我的脸，长长叹息一声。

也是我们的错，害得你连父母都没了。

感受到屋子里沉默凝重的气氛。

我紧张地再次低下了头。

其实我并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要说我父母。

在我有限的记忆里，父母家人的样子都很模糊。

反而买我进将军府的嬷嬷我倒是记得清楚。

林夫人见我沉默，嬉笑着将我拉到面前。

大丫这名字太过随意。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以后你随我姓，就叫林浅之可好?

我虽听不懂那诗的意思，但得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欢喜地急忙谢恩。

可老太太似乎很是动容。

她牵着林夫人的手，眼中再次蓄满泪水。

见两人似还有话说，刘嬷嬷牵着我便去了库房。

4.

今日过得似乎格外漫长。

经历了前十一年都不曾经历的事件。

看着天，竟也才落日。

将军府的下人不同于其他府邸那般严苛。

不管是原先的将军还是现在的小将军，都是一副直爽的性格。

哪怕下人做了错事，也不过是责骂两句，过后便又忘了。

是以如今到了饭点，却没有厨娘叫着传膳，刘嬷嬷也不着急去催。

我坐在廊下。

看着将军府里太后赏赐的牡丹。

发现从前枯萎的枝丫竟又发了新叶，鲜嫩的枝丫衬得那枝干更加枯瘦。

恍惚间，想起了刚进府的时候。

那时我太小了。

便是将军府的花盆也比我高上许多。

府里的嬷嬷一边叹气，一边给我指了个烧火的活计。

于是我一干，便是四年。

偶有发芽的枯枝丫，也被我卷到一起，统统扔进火塘。

或许我不该想火塘。

这样就不会让院中出现那么多的火把。

我还没反应过来。

众多嬷嬷和侍卫便叫唤着从外面涌进来。

一盆又一盆的水浇上去。

可老夫人的屋顶却越烧越旺。

浅之，快来

林夫人叫了两遍，我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我。

急忙跟着她往外跑。

外面的火更大。

冲天的火焰像天边的晚霞。

林夫人一身的绸缎料子都被熏染上了黑雾。

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父母。

他们也是在这晚霞中，挣扎着消失的。

突兀的喊叫，瞬间让我回过神来。

刘嬷嬷疯狂拍打着将军府的侧门。

隔着门缝，外面的士兵却毅然不动。

眼见火苗都快扑上来。

我想起来了，一把将林夫人推进了旁边的水缸里。

紧接着。

我跳下池塘，沾了满身的水，又扑腾着来到门后，将老夫人死死抱住。

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个嬷嬷和侍卫也随着我的样子。

在门后搭起了湿哒哒的人墙。

可这终究不过是缓兵之计。

眼见火焰越来越近，老夫人直直地跪倒在了门后。

老妇与谢长青死了都无妨，可林小姐乃是当朝二品林太傅的孙女，你们放她出去

或许是她的话起了作用。

门锁竟真的被打开了。

明明刚刚还虚弱的老夫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

一把将林夫人从缸里扯出来，猛地推了出去。

随后看着护在她身边的我，咬着牙将我也推了出来。

裙摆飘出门的刹那。

几个兵士一拥而上，将门再次死死地锁上。

林夫人拉着我，拼命往前跑。

眼见快要跑出巷子。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甩开了她的手。

我早上才说，一辈子待在将军府，如今才到晚上。

林夫人不知是被吓的，还是被我大声吼的。

也停下了脚步。

她依旧娇美的容颜看着那冲天的火光。

缓缓流下一滴泪来。

长青不过是没有趋炎附势，他们何须如此。

我的嘴唇似乎已经被咬破了。

但我还是大声地叫唤起来。

失火了救火啊救火啊救救老夫人她就在门口

我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叫唤。

跑了足足半条街。

竟真的看到了灭火的队伍。

那是一群衣裳有些旧的平民。

或是拿着家里的木桶，或是拖着水车。

争先恐后地往门那边靠。

5.

大胆贱民速速退下

守在门口的军长拔出刀，刀刃在火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为首的几个壮汉都被吓得停在原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影子从身后窜出来。

直直撞向了军长的刀刃。

我瞪大了眼睛。

看着周树脖子上汩汩冒血的大洞。

他似乎还说着什么，嘴一张一合。

可惜那些话都被周围嘈杂的喊打喊冲声给淹没了个干净。

我恍惚着。

被那些扛着水桶的人挤到一旁。

踮高了脚也没见到他们是如何冲破了门。

只知道自己在意的那根银簪子都被挤掉了。

才看到了已晕过去的老夫人。

走快走

不知谁喊了声。

我被人群裹挟着。

冲到了两个街区外的地方。

我从未出过府。

面对外面长长的街道。

只能用老夫人头上金光闪闪的簪子当路引。

踉踉跄跄地往前走。

这一路虽然走得不太顺利，但到底没失去方向。

直到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军士掀翻在地。

一只大手将我拖入巷中。

你是将军府的奴婢吧，别出声。

我被他捂着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将我按在一堆酸臭的篓子后。

巷子外踢踢踏踏走过一长串火把。

直到那些声音远去，那壮汉才终于将我放开。

你运气好，遇上爷们起了行侠仗义的心。

看着他那副样子，我气得一口咬过去。

原本还能看见老夫人的影子。

被他这样一闹，彻底找不到踪影了。

壮汉被我咬得一口也来的脾气。

一双大手直接将我脚踝提了起来。

你个小妮子，我好心救你，你还猫抓似的咬我。

他嘴不停地数落我，直到巷角的火把照亮了我满脸泪痕。

他才讪讪地闭上嘴。

你真是讨厌，谁让你拉着我

趁着他松开我。

我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往外跑。

可临到巷口，又被他一把拉了回去。

我呜咽着，看着外间越来越多的军队和领头的那个副将。

正想喊。

嚎呜着又被彻底拉了回去。

我救人救到底，你虽咬了我，我却不能让你白白送命。

见我又是咬人又是踢腿。

壮汉冷不丁给了我一锤。

等我再睁开眼。

已是摇摇晃晃的另一番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