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山之玉

不像他的未婚妻，饱读诗书，温柔娴雅。

可我本就是个做绣活儿的丫鬟，哪里能与世家千金相比?

他未婚妻笑吟吟谈起了我为救他，腿窝处留下的疤。

说那疤痕像狰狞的蜘蛛，很是骇人。

顾怀瑾面容讥诮，骂我蠢笨，才会不小心踩了湖底的石头。

后来，我嫁给顾怀瑾的表哥小侯爷陆津野。

新婚宴上，顾怀瑾醉酒失态。

说旁人做的寝衣不合身，求我给他再做。

陆津野痞里痞气地笑了下。

阿瑾，新婚夜表哥还有正经事要办。

你想要寝衣好说，明个表哥亲手给你缝。

1

五月天气暑热难消，只有老祖宗院里的连廊最是舒服。

顾怀瑾一袭月白长衫，躺在摇椅上，翻动着我昨晚熬夜练的蝇头小楷。

羊脂玉一般的脸皱了起来，好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

渐渐连翻动纸笺的声音都大了些。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鞋子上的绣样，越来越不敢看他。

顾怀瑾从小与我一处长大，我们无话不说、无话不谈。

这两年，不知怎么，一切都变了。

顾怀瑾开始处处对我挑剔。

说我胸无点墨，上不得台面。

又说我家里那些穷亲戚，削尖了脑袋想进顾府捞好处，粗俗可鄙。

我原本是个爱说爱闹的性子。

如今见了顾怀瑾，就像是老鼠见了猫，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眼前，又听到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都教过你多少次了，这字怎么写得还是像狗爬?

我眼眶一酸。

昨夜我伺候完老祖宗安睡，给福鼎喂完食，就坐在桌前练字。

这几页纸，我一笔一画，小心翼翼地写，硬是写到了二更天。

今早起床伺候老祖宗梳头，险些晚了。

顾怀瑾从躺椅上站了起来，伏案在玉桌前，提笔蘸墨。

他从小师承书法大家。

写得一手行云流水、飘逸俊秀的好字，在上京素有美名。

提笔顿挫太过，字便失了灵动和气韵。

顾怀瑾正与我说着，他的小厮茗书便来找他。

少爷，您和冯小姐约好了去泛舟，现在应该动身了。

顾怀瑾看我被墨砚染脏了右手，皱了下眉。

他拾起我的手，仔细拿香胰擦掉墨渍，慢条斯理地为我擦干，和煦地一笑。

好好练字，回头我查你功课。

2

我看着顾怀瑾轻快远去的背影。

心尖上像有万只蚂蚁在啃噬。

半年前，顾怀瑾与冯小姐去游花灯会。

他回来时手上拿了只兔子花灯，说是冯小姐不要的，便塞给了我。

我自从五岁被卖进尚书府。

除了三年前阖府上下去道观里打醮，便再没有机会出府。

那玉兔模样姗姗可爱，轻轻晃动，就像能跑起来。

隔着它，仿佛就能看到花灯会的凤箫声动，玉壶光转。

我从顾怀瑾手中接过，笑逐颜开。

谢谢少爷，这兔子花灯，实在是太可爱了。

那一瞬，顾怀瑾眉目舒展，道了句: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我没听懂，只见他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

之后他便塞了诗经、唐诗、宋词给我，让我一本本啃下去。

自从他认识了冯小姐之后。

便处处拿我与饱读诗书的冯小姐相比。

那冯小姐是冯太傅的亲孙女，家中世代簪缨，在上京根基比顾府还深厚。

圆桌前，冯小姐像是想到了什么趣事，很轻巧地笑了下。

岁宁，怀瑾说小时候你们一起游湖，你救过他一回。

为此，你腿窝处还留下了一块露骨的疤。

像只狰狞的蜘蛛，很是骇人呢。

她莞尔一笑。

周围的小厮和丫鬟目光却齐齐向我投来。

我脑子轰的一声。

顿时感觉自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将伤口示众。

眼前白茫茫一片。

3

十岁时，我为了救不慎落水的顾怀瑾，跳入湖中，凫水把他送上了岸。

小腿却被湖水中的石头划了深深一道，去肉见骨。

那伤口发炎，引我发了热症，整整烧了三天三夜。

我病好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走路一瘸一拐。

后来，我硬是花了两年时间才把走路姿势板过来。

我腿上难以言说的疤痕，顾怀瑾是当作笑谈讲给他的心上人听吗?

我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眼前猛地一酸，热辣辣的。

只想赶快消失在顾怀瑾和冯小姐眼前。

顾怀瑾的声音传来，带着责备。

还不都是因为她蠢笨，连湖里有石头都不知道。

其实，我一点都不蠢，也一点都不笨。

我知道那湖里有石头，湖水又深又冷。

稍有不慎，人便上不来了。

可我怕顾怀瑾有事。

他读书极好，说自己将来要出相拜将，做天子贤臣。

所以那时，我想都没想，便跳入了湖水之中，奋力救他上岸。

冯小姐脸上是若有若无的笑意。

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惹岁宁姑娘不高兴了?

若是如此，我给岁宁赔罪。

见我不做声，冯小姐脸上不悦。

怀瑾，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府了，你送送我。

冯小姐袅袅娜娜地离开了廊下。

顾怀瑾回头看向我，目光缱绻:

你生气了?

我点了点头，顾怀瑾低沉的声音传来，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我并非有意和令颐提起的。

我是跟她说，你救了我，这份恩情，我永志不忘。

我心底豁然像有一股暖流: 真的?

他亲昵地笑了下。

当然，我骗你做什么?

我的心情随着顾怀瑾的态度忽冷忽热，忽上忽下。

岁宁，你帮我做对鸳鸯荷包好不好?

少爷要送给谁?

他整个人肤色如羊脂玉一般，眉目清隽。

淡淡一笑，看得我脸上一热。

你猜猜呢?

4

我生辰快到了。

以往每一年顾怀瑾都会精心送我一份礼物。

及笄时，顾怀瑾曾郑重地送了我一对红珊瑚手串。

我一直藏在箱底，每过一次生日就拿出来看一下。

只是这两年我再没有拿出来看了。

熬了三天三夜，终于快把那荷包做好，可还没等我将荷包送出去。

荷包却不翼而飞了。

我抱着小狗福鼎，在园子里的桥上捡到了其中一只。

刚拾起来走了两步，便被冯小姐看见了，冯小姐的丫鬟看到后便道:

岁宁姑娘，你偷我们家小姐的荷包做什么?

我怔了怔。

我没有偷，这是刚刚我在地上拾起的，不过这也是我的。

冯小姐笑了笑。

你的?

她的丫鬟道:

这明明是顾少爷在锦绣阁花了重金买来，送给我们家小姐的。

众人纷纷看向我与冯小姐，议论纷纷。

顾怀瑾就在这时走了过来。

这荷包是顾怀瑾让我绣的，他自是知道真相。

少爷，还请你和他们解释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冯小姐也看着顾怀瑾。

顾怀瑾神色一滞，他漫不经心地笑道:

岁宁，你错拿了冯小姐的东西，跟她道个歉便是。

我看向顾怀瑾，心瞬间冷到了湖底。

我根本不相信，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顾怀瑾。

竟然有一天会这么将错就错，只为了保全他在冯小姐面前的面子。

我垂眸。

少爷，这件事原来如何，你最清楚不过。

还请你给岁宁一个公道。

顾怀瑾淡淡皱了下眉，似是不耐。

他把那荷包直接从我的手中抽出，放入了冯小姐手中。

我说你错了，你便是错了，去跟冯小姐道个歉。

这件事，谁都不会怪你。

5

事已至此，我深呼吸，看向人群中的碧云姐姐。

碧云姐姐身上这件长裙，是我为她绣的。

上面的鸳鸯绣样，与这荷包如出一辙。

这荷包是否出自我手，一看便知。

众人远远观望着，却谁都不敢作声。

只有一个高大挺拔、恣意潇洒的人影，信步走来。

他是顾怀瑾的表哥，小侯爷陆津野。

他在上京任禁军总督。

是朝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是个谁也不敢惹的兵痞子。

众人见到小侯爷后，都规矩地向他行礼: 小侯爷。

小侯爷看向荷包与裙摆上的绣样，哂笑道。

阿瑾，这女子绣的花，我是真一点也不懂。

不过，这两只鸳鸯分明长得一模一样嘛。

锦绣阁那针脚粗得像蜘蛛爬，早该倒闭了

我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小侯爷也颇为开怀。

这荷包不是岁宁绣的，还能是谁?

6

陆津野一把将那荷包从冯小姐手中抢了过来。

另一个，直接从顾怀瑾腰间拽了下来。

顾怀瑾面色变了。

表哥，你这是做什么?

他玩世不恭地盯着顾怀瑾。

阿瑾，这对荷包你表哥我可看上了。

是你的，不是你的，如今都在我手里了。

你要是喜欢锦绣阁卖的那破玩意儿，

陆津野拿出了两条小金鱼，扔进了顾怀瑾手里。

表哥给你银子，你再给……

陆津野淡淡地瞥了眼冯小姐，似乎想不起来名字。

冯家二丫，买个就是了。

冯小姐顿时气得脸都绿了，她向陆津野行礼。

总督大人，小女冯令颐。

陆津野挥了挥手。

哎，都一样。

他把那荷包稳稳放进了我手里，痞里痞气地一笑。

岁宁，我怎么记着这荷包你当初是给福鼎做的呢?

我又是一怔，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是，我是给福鼎做的。

福鼎瞬时也汪汪叫了两声。

顾怀瑾脸色一时铁青。

陆津野十分畅意地笑了下。

今儿天儿可真热，还是外祖母那凉快。

走，咱回去吧。

陆津野之前得罪了皇上，被下过半年大狱。

那时候老祖宗心急如焚，又怕朝中别的党派的人害他。

便每日都派我去给陆津野送饭，给他上药。

陆津野这人，在哪都过得逍遥。

哪怕是在牢里，也未见他有过半分愁容。

我日日给他带什么吃食，他都扫个精光，直夸人间美味。

我俩的交情，就是那时候结下的。

一路上，我将事情原委跟陆津野说得明明白白。

陆津野听得一脸懵。

阿瑾这小子可真够孙子的

可小侯爷当时也不知道，那东西不是我偷的。

陆津野定睛看向我，无奈地哂笑了声。

嗨，这还用知不知道?

本侯就闭上眼睛，也定然信你啊。

7

回了老祖宗的园子，陆津野看到桌子上我练的字。

岁宁，这谁写的?

是我写的。

陆津野把那小楷翻过来、覆过去地看。

迎着太阳，又放在阴凉处看。

你什么时候写这么好了?这不比欧颜柳赵写得都好?

我脸上一热。

小侯爷别笑我了。

我笑你做什么?

尤其这篇写得最好，不如送我，我回家裱起来?

……

我还没应，陆津野就笑着把我练的小楷揣进了怀里。

刚刚福鼎在外面跑脏了，我仔仔细细地给福鼎擦着脸，擦爪子。

陆津野闲散恣意地坐在廊下，双手扣在脑后，一脸羡慕地看着福鼎。

我看向他。

小侯爷今日帮了我大忙，想吃什么?鲈鱼脆笋煲?

陆津野漫不经心地笑了下。

还是下大狱好，天天都能吃到好吃的。

现在想要尝一口岁宁亲手做的鲈鱼脆笋煲，真是难于上青天。

小侯爷别胡说，我去给你做了。

我转头去了小厨房，等把鲈鱼脆笋煲做好端上来时。

发现陆津野已经躺在长廊的椅子上睡着了。

夏日的风轻轻吹着，他单手枕着胳膊，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不经意地交叠。

惬意又安然。

人似乎在做美梦，嘴里喊嚷道:

做狗好啊我愿意做狗

我听到这话，又是忍不住一笑，笑得肚子都痛。

陆津野也醒了，他略带窘迫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脸上一热。

岁宁，我刚才说梦话了?

我摇了摇头，揉着自己酸疼的小腹，摇了摇手: 没……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冷淡的声音从我们身后传来:

岁宁……

我和小侯爷抬眼望过去。

竟是站在假山旁，盯着我们俩一动也不动的顾怀瑾。

8

他瘦高的人影，站在夏日午后的碎光里，手里还握着一盒核桃酥。

那是我最爱吃的点心。

每一次，顾怀瑾惹哭了我，他都会去荟萃斋买回来哄我。

而我，一哄就好，从未曾与顾怀瑾生过半分嫌隙。

现在，他直接把那盒子扔进了池塘，引得鸿鹄争相分食。

顾怀瑾……

顾怀瑾根本没理我，他看向小侯爷，漫不经心地道:

表哥向来是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

怎么今日有这番闲心，让我的人给你做鱼吃?

陆津野目光一定。

他站起身来，整个人比顾怀瑾高了半头，满满的压迫感，居高临下地问道:

你的人?你在外面不给她好脸?

顾怀瑾淡漠道: 表哥管不着。

陆津野双手拎起顾怀瑾的领子。

岁宁在我最难的时候照顾了我半年。

你说我管不管得着?

顾怀瑾脸色冷如坚冰，挣脱开了陆津野的手，他自信满满地一笑。

好啊，不信你去问问她。

若我愿纳她为妾，她愿不愿意?

陆津野一时神情凝滞，他胸腔起伏。

那么高个子的一个人，却像是一只要被人抛弃的小狗。

我想起十岁那年。

顾怀瑾看到嬷嬷为我上药，心疼得直掉眼泪。

年少的他哭着道，日后若我成了瘸子。

他定会背我一辈子，一辈子都不会让我掉在地上。

我想起那句话，又想起他今日的所作所为，笃定道:

少爷与岁宁是云泥之别。

岁宁不敢高攀。

岁宁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