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草为萤

把我打到一旁的泥沟里。

我爬起来看见它腐烂的麻布下露出的半张人脸——

竟是我失踪三年的男友

快跑……

他沙哑地大吼。

下一个，轮到你了……

就在这时

他身后整片麦田的稻草人齐刷刷转过了头。

1

六月的风，带着一股黏湿的燥热。

掠过金黄的麦浪，发出沙沙的声响。

这是我阔别三年的故乡。

一个名叫无穗村的小村庄。

一个我发誓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

三年前，我和男友李浩就是在这里彻底失去了联系。

那天，他笑着对我说:

要去镇上给我买最爱吃的麦芽糖，黄昏前就回来。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转身的背影消失在田埂的尽头。

然后，他就真的消失了。

报警，寻人启事。

我试过无数寻找他的方式。

疯了一样沿着他可能走过的每一寸土地寻找……

可是都没有用。

我只好离开这里，离开这个伤心处。

最终，是母亲一通几乎带着哭腔的电话。

她说，她夜夜梦见我。

怕我一个人在外面想不开，让我回来陪陪她。

也算是……散散心。

散心?

我看着眼前这片一望无际的麦田，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这里曾是我和李浩的伊甸园，每一株麦穗似乎都记得我们的笑声。

如今，物是人非。

麦田的边缘，立着一个稻草人。

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用来支撑身体的十字木架已经朽烂。

歪歪斜斜地插在地里，像一个垂暮的老人。

身上披着的麻布破旧不堪。

被风雨侵蚀得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褐色。

头上戴着的草帽破了一个大洞。

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的稻草。

我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被它吸引，脚步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稻草人有些……

不同寻常。

我走得很近。

近到能闻见稻草开始腐烂和麻布受潮发霉的混合气味。

这种味道让我的胃里一阵翻搅。

我伸出了手，一种病态的好奇心驱使着我。

想去触碰一下那粗糙的麻布。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稻草人的那一刹那——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结结实实地扇在了我的左脸上。

那力道大得超乎我的想象。

仿佛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抡圆了挥出。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眼前金星乱冒。

整个人天旋地转。

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侧后方飞了出去。

噗通

我重重地摔进了麦田边用于灌溉的泥沟里。

腥臭的淤泥和冰凉的沟水瞬间包裹了我。

肮脏的液体灌进我的鼻子里。

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眼泪和鼻涕不受控制地流淌。

发生了什么?

是谁?

我下意识地抬头。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冻结了。

那个稻草人，不知何时已经微微转动了它的头颅。

那顶破烂的草帽下，原本被浓重阴影笼罩的脸部……

此刻却因为麻布的一角被刚才它挥动手臂的动作撕裂。

而露出了一块……

人类皮肤。

那不是一团稻草。

那是一张……人脸

蜡黄，浮肿。

像是被水泡了太久以至于完全失去了生命质感的人脸。

皮肤紧紧地贴在骨骼上，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熟悉的轮廓，那紧紧闭合的眼睑，还有那高挺的鼻梁……

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化作滚烫的岩浆，疯狂地涌上我的头顶。

我张大了嘴，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无声的尖叫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

震得我耳膜生疼。

是李浩

是那个在我梦里我哭着喊着他的名字，寻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到的男友

2

怎么会……怎么可能?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他不是失踪了，而是被……被做成了一个稻草人?

被塞进这肮脏腐烂的麻布里，日晒雨淋?

一阵阵的眩晕袭来，恐惧如同一张由冰冷的蛛丝织成的巨网。

将我从头到脚牢牢罩住。

我想逃，但四肢却像灌满了铅。

被泥沟里黏稠的淤泥死死地吸附住，动弹不得。

就在我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那半张人脸的嘴唇，竟然微微蠕动了一下。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但喉咙深处，却挤出了一个沙哑的声音。

快……跑……

李浩……?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

是你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对你做了这些?

稻草人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它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着。

那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急迫和腐朽的气息。

下一个……轮到你了……

下一个轮到我?什么意思?李浩你醒醒你看着我

我语无伦次地哭喊着，试图从这荒诞的噩梦中挣脱。

但我没有时间去理解了。

因为，就在李浩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

一个更诡异的景象出现了。

他身后，那片一望无际的金色麦田里。

所有的稻草人……

它们……

齐刷刷地转过了头。

吱呀……嘎啦……

那是它们腐朽的木制骨架在转动时发出的声音，细微却清晰。

在这片死寂的田野里汇成了一首令人头皮发麻的交响曲。

它们的脸上没有五官。

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成百上千双看不见的眼睛，正盯着我。

快——跑——

李浩的喉咙里挤出了最后一声几乎不成人声的咆哮。

这声咆哮终于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道名为理智的防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手脚并用地在泥沟里疯狂挣扎，指甲抠进了湿滑的泥土里。

磨破了，流血了。

也毫不在意，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我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片如同地狱绘图般的麦田。

我的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跑

跑到有人的地方去

3

泥水顺着我的裤腿流淌，在身后留下一串狼狈的痕迹。

我不敢走田埂，那会让我离那些东西太近。

风声在耳边呼啸，与我粗重的喘息声混在一起。

终于，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

几缕炊烟正从灰色的屋顶上袅袅升起。

救命啊救命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喊着。

声音因为恐惧和疲惫而变得嘶哑难听。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进了村子。

门口择菜的王大婶看见我愣住了。

她手里的韭菜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眼睛瞪得像铜铃。

晓曦?你……你这是咋了?掉粪坑里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王大婶麦田麦田里的稻草人……它们活了李浩……李浩在里面他变成稻草人了

我的语速极快，逻辑混乱。

每一个字都带着颤音。

王大婶的表情从惊愕变成了困惑，最后又化为一丝怜悯。

她小心翼翼地把我的手从她胳膊上掰开。

然后退后了半步，像是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孩子，你这是说啥胡话呢?是不是想小浩想魔怔了?

快……快回家让你妈给你弄点热水洗洗，看你这浑身脏的。

我顾不上她，跌跌撞撞地向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终于，我冲进了自家那个熟悉的小院。

母亲正在院子里收着晾干的衣服，听到我的动静。

她一回头，脸上的笑容立刻凝固了。

晓曦我的天你这是怎么了?

她惊叫着跑过来，想要扶我。

妈

我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死死地抱住她，放声大哭起来。

妈我看见李浩了我真的看见他了就在村东头那片麦田里，他被做成了稻草人他跟我说话了，他让我快跑还有那些稻草人，它们全都转过头来看我它们要抓我

我把刚才经历的一切，倾泻而出。

我以为，母亲会是唯一相信我的人。

然而，她只是抱着我。

轻轻地拍着我的背，身体却有些僵硬。

等我哭声渐歇，她才叹了口气。

傻孩子，你肯定是太累了，又想起小浩，产生幻觉了。

她扶着我，把我往屋里引。

村东头那片麦田?那地方邪性，以后别去了。乖，快进屋，妈给你烧水洗个澡，睡一觉就好了啊。

不是幻觉是真的我脸上的巴掌印还在疼他真的打了我一巴掌

我指着自己还残留着红印的左脸，歇斯底里地辩解。

母亲的眼神黯淡了下去，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脸，眼圈红了。

胡闹，谁会打你?肯定是你自己摔跤磕到的。晓曦，你听妈说，李浩已经走了三年了，人要往前看。你这样折磨自己，妈看着心疼啊。

不信，连我最亲的妈妈也不相信我。

在她们眼里，我成了一个因为思念过度而精神失常的可怜虫。

我被母亲半推半就地弄进了浴室。

热水冲刷着我身上的淤泥和冰冷，却冲不掉我心里的恐惧和绝望。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的女人。

感到一阵阵的陌生。

我是疯了吗?

不。

那记耳光的痛楚，李浩那半张腐烂的脸。

还有那上百个稻草人整齐……

一切都真实得无以复加。

我忽然想起了母亲刚才无意中说的一句话: 那地方邪性，以后别去了。

我冲出浴室，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也顾不上了。

母亲正在厨房里给我煮姜汤，看到我这个样子吓了一跳。

妈，你刚才说那片麦田邪性，是什么意思?

我追问道。

村里是不是有什么关于那片田的传说?

母亲的脸色明显变了，眼神躲闪起来，手里的汤勺都差点掉进锅里。

没……没什么……

她支支吾吾地说。

小孩子家家别瞎打听。就是……就是以前有人晚上从那儿过，看到过鬼火，瞎传的罢了。

快去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

她在撒谎。

他们好像都知道些什么，但他们都在刻意隐瞒。

这个村子，有秘密。

而李浩的警告在我脑海里盘旋不去。

下一个，轮到你了

4

那一夜，我彻夜无眠。

母亲坚持让我和她睡一个房间，美其名曰陪陪我。

实则是怕我再做出什么疯疯癫癫的举动。

我躺在她身边，眼睛睁得大大的。

盯着天花板上被月光投射出的倒影。

大脑不受控制地一遍遍回放着白天的景象。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三年前，他到底发现了什么?

天刚蒙蒙亮，我就悄悄地起了床。

母亲还在熟睡，呼吸均匀。

我蹑手蹑脚地穿好衣服，没有惊动任何人，溜出了家门。

我不能再指望村民，我必须自己寻找答案。

我的目的地很明确——

麦田旁的那间废弃小屋。

那曾是我和李浩的秘密基地。

它本是村里看管麦田的人临时休息的地方，后来废弃了。

就成了我们俩的专属天地。

我们在那里躲过雨，分享过心事，也曾在那里笨拙地交换过第一个吻。

如果说李浩在失踪前留下了什么线索。

最有可能的地方，就是那里。

清晨的村庄异常安静，只有几声零星的鸡鸣。

我刻意绕开了村子的主路，从屋后的小道穿行。

一路提心吊胆，生怕被人发现。

很快，那片金色的麦田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晨光熹微，薄雾缭绕，让这片田野看起来多了一丝朦胧的诗意。

我不敢朝那些稻草人的方向多看一眼。

只是低着头，沿着田埂的边缘，快步走向那间小屋。

小屋还是老样子。

门上的锁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我没费多大力气就把它扯了下来。

吱呀——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屋里光线昏暗，到处都结着蜘蛛网。

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一张缺了腿的桌子。

这就是全部的陈设。

一切都和我记忆中一样，又好像有些不一样。

我仔细地在小屋里搜寻起来。

最终，在掀开那张破烂的木板床床板的时候有了发现。

床板下的空隙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东西。

我小心翼翼地将它拿出来，解开缠绕在上面的麻绳，打开层层包裹的油布。

里面是一个笔记本，和一个造型古朴的黄铜罗盘。

笔记本的封皮已经有些受潮发软，但里面的字迹还算清晰。

我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看到熟悉的字迹，瞬间让我的眼眶湿润了。

是李浩的日记。

这本日记并非从头写起，而是从他失踪前大约一个月的时候开始记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