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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说《贵妃生存记剧情由网络作家“糕糕大小姐”所男女主角分别是谢辞鸢沈纯净无弹窗版故事内跟随小编一起来阅读吧!详情介绍:十五岁那谢辞鸢被嫡母用二十两银子卖进皇她成了宫里最和善可亲的娘后来嫡母被剖腹挖死状惨阿姐形如疯大骂: 她就是个灾她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笑得纯良无辜:我只会绣怎会害人?*长月殿灯火如谢辞鸢屏退宫猛地撕开眼前人的衣刺啦一在寂寂黑夜里显得格外清宫人的声音在窗外犹疑不决地响起: 贵妃娘还有需要用人的地方吗?谢辞鸢冷汗涔头也不操起一把烧红了的...
主角:谢辞鸢,沈霁 更新:2025-06-23 08:2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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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成了宫里最和善可亲的娘娘。
后来嫡母被剖腹挖肠,死状惨烈,阿姐形如疯妇,大骂: 她就是个灾星。
她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笑得纯良无辜:
我只会绣花,怎会害人?
*
长月殿灯火如豆。
谢辞鸢屏退宫人,猛地撕开眼前人的衣裳。
刺啦一声,在寂寂黑夜里显得格外清楚。
宫人的声音在窗外犹疑不决地响起:
贵妃娘娘,还有需要用人的地方吗?
谢辞鸢冷汗涔涔,头也不抬,操起一把烧红了的剪刀,猛地挑开男人溃烂的皮肉。
她眼神专注,声音拿捏得带着困意:
不用,都尽早歇息吧。
宫人低低地应允了一声,很快没了声音。
躺在她榻上的男人突然扳住她的手,剧痛面前,他仍有力气睁开眼睛揶揄她:
贵妃娘娘,我们这样,是不是秽乱宫闱?
谢辞鸢看着他明知故问的样子,手下的剪刀不自觉加重了力气。
躺在她床上的人,不是皇帝,而是当朝功高震主的摄政王,沈霁。
她拿着一罐药粉兜头就往他皮开肉绽的伤口上撒下。
沈霁眉头未皱,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声音里带着无奈的笑意: 没轻没重。
谢辞鸢给他胡乱遮上衣裳,接着就举步欲走。
沈霁叫住她: 你要做什么?
谢辞鸢不回头: 向皇上坦诚我们共处一室,不知皇上看在我救摄政王一命的分上,能不能保住我的脑袋。
沈霁翻身下床,一下子抓住她的手,硬是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谢辞鸢手里还有一把烧红的剪刀。
沈霁扣住她的手,猛地就把烙铁一样的剪刀往自己的伤口上捅。
谢辞鸢惊愕地看着他,刚撒上药粉的伤口立刻流出血水来,锋锐的剪刀深深地戳了进去,本就不太好看的伤口更加皮开肉绽。
沈霁额头上沁出汗来,却偏偏还在笑,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嘴里却无赖起来:
我伤得重,离不开你。
昏黄烛火摇曳下,明灭不定中,沈霁的眼睛黝黑深亮。
谢辞鸢第一次觉得,他这样的人,就算是去象姑馆里谋生,也绝对是京城富婆们千金难求的贵人。
沈霁扣着她的手极紧,他一点一点引诱她:
皇帝小儿算什么,只有本王,才能保你一生平安无忧。
一室静谧里,谢辞鸢突兀地轻笑起来,她看了一眼沈霁深可见骨的伤口,手里的剪刀骤然用力,更深地没入沈霁的皮肉。
沈霁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偏偏看着她促狭地笑起来: 娘娘要谋杀情夫吗?
谢辞鸢神色未变,专注地盯着沈霁,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吃了熊心豹子胆。
摄政王大人,我只想活着,可是沾了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恐怕活着也成了难事。
沈霁的脸色冷了下来: 你该知道得罪本王的下场。
谢辞鸢手中的剪刀不放,目光灼灼: 摄政王大人不会杀我,是吗?
她这话,带着点不合时宜的自信。
她从小寄人篱下,察言观色,早就练就了一套洞察人心的本事。
从那夜银清湖边初识,谢辞鸢就莫名断定,沈霁不会杀她。
沈霁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是。
但谢辞鸢知道,这世上有许多比杀人更折磨人的方法。
比如胁迫、威胁。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才慢慢将手里的剪刀撤去。
他不杀她,但谢辞鸢得让他明白,她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沈霁枕在她的三彩枕上,拥着她的被子,声音带着懒散:
被你弄疼了,劳烦贵妃娘娘再上点药。
谢辞鸢带着私人怨气,不客气地将药粉重重撒在他的伤口上。
她眉眼不抬: 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摄政王大人,也会为这点伤口喊疼吗?
沈霁还未说话,就听见外窗那里窸窸窣窣作响。
谢辞鸢警铃大作,一边大喝何人,一边猛地扯下床上的帷帘,将沈霁遮得严严实实。
没有人应答。
只有慌乱的脚步声匆匆而过。
谢辞鸢开窗探看,却只有树影摇晃。
她关紧门窗,回到沈霁身边,莫名地有些惴惴不安。
沈霁的声音懒洋洋地从层层帷帘中传出来。
贵妃娘娘,是在担心明天一大早,皇城上下会传遍与本王有私情的消息?
谢辞鸢突然沉默了一下,接着狡黠短促地笑了一下: 方才的药粉里有毒,你若不帮我处理掉这些流言,咱们就一起死。
沈霁沉默了一会,接着在帷帘里闷闷笑开: 我果然没看错你。
他单手扯开帷帘,月光隐隐照在他身上。
他明明还伤着,却有力气一把就捞起谢辞鸢。
谢辞鸢被他桎梏住,牢牢地半圈在怀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沈霁将谢辞鸢的脑袋下塞了个枕头,将她摁了下去。
听逃走的声音,脚步声重,错乱无序,连你窗前低垂的树枝都能碰到,应该是个小太监。
谢辞鸢躺在他身边,想要挣扎起身,却又动弹不得。
沈霁将手晃过她的鼻尖,她只闻到一股香气,裹挟着强大的睡意而来。
沈霁的声音低沉有力,一下下引诱着她清醒的神智:
睡吧,贵妃娘娘,你累了。
谢辞鸢是被兰香吵醒的。
她这一觉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兰香扑通一声就跪到了她床边,头磕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
沈霁已经离去,谢辞鸢有些恼怒地摔了摔他枕过的三彩枕。
拉开帷帘,兰香满脸惊恐,哆哆嗦嗦地连句话都说不完整:
娘娘,怕是有仇家盯上了咱们长月殿,有五六个太监,全都在一夜间离奇身死。
谢辞鸢原本困倦的脑袋一下子就清醒了。
刚睡醒,嗓子还在隐隐发干,说不出话来。
她饮下一大盏茶水,稳了稳心神,扶着兰香直奔太监们住的房室。
还带着新鲜味道的血液混着太监房室独有的汗馊、尿骚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就连兰香在一旁也是侧目欲吐。
谢辞鸢抓紧了帕子,上前查看。
她越看越心惊。
全都是一剑封喉的招数。
她想起昨夜沈霁一边半抱着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分析: 应该是个小太监。
仅仅是怀疑,便可以全都灭口。
她第一次意识到,传闻中摄政王的不近人情、阴鸷毒辣,似乎并不是夸大其词。
谢辞鸢眉目低敛,用绢帕情真意切地拭泪,声音里带着些感伤的滋味:
真是可怜人,好好埋了吧,记得把宫俸发给各自的家里人。
她没有再看一眼,扶着兰香匆匆走出去,似乎伤心得不得了。
兰香一直扶着她进了内殿,关闭门窗,看四下无人时,才谨慎开口:
娘娘,要把那些人如何处置?
谢辞鸢像是变了个人。
她低头,摸着腕上的白玉镯,轻轻笑了一下:
随意处置即可,他们的宫俸,全部放到库房里。
白玉镯莹润光滑,她莫名想到昨晚,皎洁月光映照在那人眉目间,像镀了晨雾的松下潭。
房室里被他杀死的太监,全都是眼线。
皇帝的、嫡母的、其他妃嫔的……
各方力量交错,她还正愁怎么一个个消灭,沈霁倒是替她解决了大麻烦。
五个眼线,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全都毙命在沈霁剑下。
谢辞鸢拨弄着茶盏,沉默不语。
对于妄图不轨之人,她从来冷心冷血。
这天刚好是霜降,空气里带上了些冷凉滋味。
兰香给谢辞鸢又倒了盏茶,才低声道: 大夫人死了。
谢辞鸢手里的茶盏摔落,叮叮当当滚出去老远。
她有些发怔: 死了?
兰香说,嫡母被剖腹挖肠,死状惨烈。
她的尸骨旁边,还围着几只啃着骨头的鬣狗。
她心口上贯穿了一支箭,黑金包边,是摄政王的标志。
莫名地,她的心口也跳得厉害,仿佛心口上中箭的人是她一样。
她想起来昨晚月光帷帘下,他扣着她的手,猛地将剪刀戳进自己的伤口,又慢条斯理地提剑处置了几个眼线的性命。
她忽然想要见他。
心下刚刚一动,便如同心有灵犀一般,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长月殿前。
周围还有宫人在洒扫左右,却都低头默默,无声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没有人敢说话,没人敢得罪摄政王。
哪怕他私会宫妃。
沈霁一身深色广陵衣,当着宫人的面,光明正大地朝她招手。
众目睽睽下,她仍有些紧张: 宫妃与摄政王,还是理应避嫌。
沈霁不再废话,拉着她的手,脚下飞身挪移,便将她带出了皇宫。
猎猎风声中,她听见沈霁的声音,干燥、冷冽:
本王在这,没人敢说一句闲话。
她默默地摸到了沈霁的肩膀,那里的伤口依然缠着布条,但他整个人却精神奕奕,一点都不像受伤的样子。
沈霁注意到她的手,随意道: 小伤,不足挂齿。
既已事成,谢辞鸢干脆说开:
昨晚我说,给你撒的药粉有毒,是骗你的。
沈霁眼睛里蓄满了笑意: 我知道。
他带谢辞鸢来到了皇城脚下,相山路。
前十六年,她一直被困谢家府邸。
她对这条路,只有耳闻,从未踏足。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不知不觉竟落了满肩。
沈霁带她进了一间铺子。
她抬眼一看,繁锦坊,京城最大的衣裳铺子。
沈霁随手挑了两件狐皮斗篷,将嫩绿滚毛边的那件兜头给她围上,自己围了一件墨狐皮子制成的斗篷。
谢辞鸢被捂得严严实实。
她莫名觉得,传说中杀人如麻,不近人情的摄政王,也没有那么可怕。
她打量了整间铺子一遭,默默地跟上沈霁的步伐,亦步亦趋。
刚出繁锦坊,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唢呐声传来。
谢辞鸢屏息细听,似乎是从谢家府传来的。
沈霁事不关己的样子: 那是为你嫡母吹的。
她忽然觉得这唢呐声如此美妙动听,每个节拍都要奏到她心底去了。
沈霁看着她不说话的样子: 你在为你嫡母难过?
谢辞鸢看着前方,谢家的府邸,在重重遮掩下,只剩她眼底一处小小檐角。
她如听仙乐,声音平静: 我在想,你杀她时,该叫她再痛苦些才好。
谢辞鸢并不糊涂,她看向沈霁: 你帮了我,我能替你做什么?
沈霁似乎有些意外,沉吟了片刻: 陪我去趟怡红院吧。
谢辞鸢有些诧异地看着他,到底还是闭了嘴,紧紧跟在他身后,陪他走进了怡红院大门。
这是京城最有名的烟花柳巷。
名门贵子,拿着闲钱高价赢得头筹,欢呼振臂。
寒门子弟,围在人群外伸长脖子,拍掌叫好。
人群熙熙攘攘,皆为鸟兽状。
沈霁拾阶而上,他不回头,不紧不慢地丢下一句:
跟上。
谢辞鸢提着长长的裙裾,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沈霁要了一个二楼的雅座。
三面遮有屏风,旁人窥伺不得。
谢辞鸢摘下斗篷,随他落座。
有侍从呈上单子,小心侍候。
沈霁未看,只让拣着招牌菜即可。
谢辞鸢揪他的衣袖: 只让我陪你在怡红院吃饭就可以了吗?
沈霁偏头看她,眼中笑意莫名,他压低了声音:
不然,贵妃娘娘还想与我做什么?
谢辞鸢讪讪收回手,埋头吃菜。
也不知是不是这里的酒格外烈,她的脸上红酡酡一片,好半天都不消散。
怡红院的侍从到底不如宫里那般有规矩。
上菜的小丫头毛手毛脚,险些被台阶绊倒,诚惶诚恐地跪在她面前。
谢辞鸢伸手扶了她一下,并未责怪什么。
沈霁微微看了她一眼: 专心吃菜。
他选的位子极好,四通达,是整个怡红院视野最开阔的地方。
谢辞鸢认真地吃着一道剁椒鱼头。
她的耳朵却没闲住。
邻桌的客人实在有些吵。
她听到有人在高声交谈:
依在下看,摄政王就是权欲熏心,纵然藩国林立又如何,他们当真敢动我江国吗?不过是些宵小之辈,在自己的鼠米之地滋事罢了,哪里会闹得什么事端?
接着有人附和:
摄政王杀人如麻,只顾权势,哪里会顾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命?他坚持攻打藩国,削弱势力,不过是拿我们的命,去搏一个他骁勇无畏的好名声罢了。
也有反对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像是嘴里塞满了酒肉:
摄政王此举哪里不妥?我辈男儿理该追随他,建功立业,闯出一番名头来才是反观当今圣上,做一个守成之君,岂不是助长边镇藩国气焰?我江国怎能任人宰割?
眼看两方争执不休,立刻有人出来当和事佬劝架:
罢了罢了你瞧瞧你们,为这点子事还争得脸红脖子粗的,这都是上头贵人们的事,与我们何干?仔细隔墙有耳。今日好不容易才花了大钱进了怡红院,是叫你们吃花酒的,可不值得为这点事伤和气。
渐渐地,声音逐渐平息下来。
沈霁看向谢辞鸢: 听完了?
谢辞鸢的玉箸一顿,接着如常夹起一块蒜瓣鱼肉。
她头也不抬,装傻充愣,答非所问:
这剁椒鱼头挺好吃的。
话刚说完,就听见中央大台上砰的一声。
谢辞鸢的碗险些吓得摔出去。
中央大台上爆开一朵大球,数不清的花瓣纷纷扬扬地朝四周撒去。
有舞姬衣着清凉,腰上金链灿灿,赤足而舞。
紧接着,四周看台上掌声如雷。
大家纷纷叫价,争得美人归。
纷纷扰扰里,只有一道声音,异常清亮,隐隐掺着兴奋:
五千两五千两
谢辞鸢探头看去。
那将双手搭在围栏上,振臂高呼,眼睛明亮的小公子。
正是如今的皇后娘娘。
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娘子,高高大大,欲语还羞,窘迫地抓紧了她的衣袖,提醒她不要多言。
谢辞鸢觉得脑子都要炸了。
那个高高大大的小娘子,正是皇帝江启阳。
摄政王显然也注意到了那边。
他站起身来,拂开袍袖,握上谢辞鸢的手腕,抬步就要往帝后那边走去。
谢辞鸢觉得他简直是疯了。
宫妃与摄政王厮混,还舞到正经夫君面前。
还是皇帝夫君穿着女装,如此娇羞窘迫的样子。
她像离水的活鱼一样拼命摆尾挣扎。
沈霁力气极大,几乎没费什么劲,就轻而易举地将她拉到了帝后面前。
谢辞鸢心如死灰,躲在沈霁身后,耷拉着个脑袋。
孟栖月还在醉着,有些神志不清,模模糊糊中看到谢辞鸢躲在沈霁身后,小心翼翼偷看的样子。
她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心领神会,带着醉意说道。
你就是领头跳舞的钟杳姑娘?你跳得真好看。
她从皇帝江启阳的口袋里摸摸摸,摸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空头支票。
孟栖月踉踉跄跄地摔碎一只猪骨,借着骨浆,用碎骨晕晕乎乎地画上几个字。
她醉得睁不开眼睛,财大气粗地将支票高举在空中,傻笑着: 拿去五千两,换钟杳姑娘给我奏一曲。
谢辞鸢躲在沈霁后面,飞一样迅速精准地接过那张支票,仔细检查后,妥帖收到自己荷包里。
刚收好五千两支票,就听见江启阳的声音,带着惊疑不定响起:
小舅舅?
谢辞鸢扎紧荷包的手一顿。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沈霁一把就将她拉到了前面。
谢辞鸢措手不及,与皇帝打了个照面。
她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从哪里开始狡辩。
旁边的孟栖月倒是突然清醒一般,她指着她拍手大叫:
我认得你长月殿贵妃,中秋那日,我在台上见过你呢。
一片寂静。
谢辞鸢尴尬到想起方才在大台上爆开的那朵花球,那声剧烈的嗡鸣声,此刻卷土重来,在她脑子里排山倒海,一时手足无措。
她想了想,端端正正行了个礼。
臣妾见过……
沈霁抬手示意,打断了她的话。
真是奇怪。帝后俱在,可是沈霁身上的气势,是恍若无人一般的嚣张。
他与谢辞鸢并肩而立,看向帝后。
江启阳此刻仍旧是一个大花脸的样子,他穿着紧巴巴的裙子,嘴上涂着艳丽的红。
沈霁抄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本王的好外甥,要转入梨园做伶人吗?
一室寂静,四人相对,暗流汹涌。
钱财虽为身外之物,却是立身之本。
谢辞鸢悄无声息地发展了自己的生意。
京城涌起了一间千宝阁。
掌柜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她干活麻利,眼光独到。
上的脂粉与衣料,都是时下最为流行的。
就连宫里的娘娘都在用呢。
一时之间,千宝阁成了京城名门贵女、达官夫人们炙手可热的香饽饽。
数不清的银钱源源不断地流入其中。
日子越来越冷了,谢辞鸢缩在长月殿烤火。
地龙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她有些昏昏欲睡。
兰香替她热好茶,悄声禀告近日千宝阁的收支情况。
谢辞鸢抬眼朝她笑: 你的妹妹,很能干。
兰香与妹妹青云自幼侍奉谢辞鸢母女左右,可惜中间嫡母作梗,将她妹妹调去别处。
自此,谢辞鸢再也没见过青云。
直到那日怡红院。
她一眼就认出,那个险些被台阶绊倒的端菜小丫头。
正是兰香的妹妹,青云。
青云跪在地上肩膀颤抖,不是摔倒失仪的惶恐,而是重见旧主的兴奋。
谢辞鸢抬手扶她,在宽大衣袍下,悄悄褪下一只白玉镯,塞到了青云手心。
她又将得来的那张五千两支票,私下给了青云。
她要青云赎身,远走高飞,拥抱山川。
但是青云与兰香一样,认定便是认定,不肯轻易回头。
她用钱为谢辞鸢在京城开了千宝阁。
青云与谢辞鸢里应外合,打造娘娘效应,成了女子眼中的美丽标杆。
一时间赚得盆满钵满。
千宝阁能办得风生水起,还少不了一个贵人。
皇后孟栖月。
她倒是个自来熟的,也机灵会识事。
那日在怡红院,她看到并肩而立的沈霁与谢辞鸢。
原本喝得醉意熏熏的酒蒙子立刻醒了一半的酒。
她立刻抓着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江启阳,对着沈霁赞不绝口。
她又兜头灌了自己半壶酒,连声赞叹: 小舅舅真是好风采好眼光,当真是绝配。
虽是些掺了酒的胡话,但到底算是表明了态度。
只要你沈霁和谢辞鸢在一起一日,我孟栖月就拉着江启阳祝福你们一日。
回宫后过了一两天,她就拿着盒糕点,带着壶酒,不请自来。
她凑过去和谢辞鸢坐在暖榻上,二人共挤在一张羊皮毯子下面。
谢辞鸢有些惊疑,她从未见过这么开朗爱笑的姑娘。
孟栖月亲亲热热地给她倒了杯酒,又神秘兮兮地从食盒里取出一块小巧的宝糕,送到谢辞鸢嘴里。
孟栖月语不惊人死不休: 辞鸢,你喜不喜欢我?
谢辞鸢有些犹疑: 臣妾自然敬爱皇后娘娘。
孟栖月头上的步摇都快要被晃掉了。
她拼命摇着头,有些不高兴: 自然不是这些官话,我是见你就亲切,也是从心眼里喜欢你,这才叫喜欢呢。
一开始,谢辞鸢总是处处提防着孟栖月,生怕她是笑里藏刀子的主。
后来她发现,原来世间真的会有像孟栖月这样的人。
无忧无虑,率性活泼。
她羡慕孟栖月的这份率真,也想要保护这份率真。
这是她自己所没有的。
孟栖月成了长月殿的常客。
她还记得有一回,孟栖月兴冲冲地跑到长月殿,与她共用辣子肉片。
孟栖月一边被辣得龇牙咧嘴,一边努力往嘴里塞着辣子肉片。
她吸溜吸溜着抽气: 你这的菜,太对我的胃口了
谢辞鸢将几根龙须面,混着辣子肉片的汤汁一起下肚: 等到你生辰时,我亲自下厨给你做辣子肉片。
孟栖月高兴得眼睛都亮了: 宫里的东西,用多了也不过如此,要说真花样啊,还得看民间呢。
她学着谢辞鸢用汤汁拌面: 我听说京城开了间千宝阁,生意火爆,赶明儿我带你溜出宫一起去逛逛。
谢辞鸢被辣得咳嗽了一下,点头应下。
但是过了几天,孟栖月就发现不对劲了。
谢辞鸢身上新穿的藕粉色绣芙蓉花的时兴料子,第二天就有仿制版出现在了千宝阁。
自己刚让宫人画上的眼下贴珍珠的新妆容,隔了几天,就看到千宝阁有妆娘专门跟妆。
于是,她啃着一块红烧肘子,神秘兮兮地拉着谢辞鸢,一脸严肃地得出了结论:
定是皇宫里出了奸细一定要抓住严加拷打。
有点脑子,但不多。
谢辞鸢笑眯眯地说: 有没有可能,我就是这个奸细?
世界静默了几秒。
紧接着,孟栖月手里的红烧肘子应声而落。
她激动地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啊啊啊尖叫不止。
她一下就扑到了谢辞鸢身上,使劲摇晃着她:
辞鸢你太厉害了等你一夜暴富,我鸡犬升天
谢辞鸢被晃得头昏脑涨,还不忘了打趣她:
谁是奸细?要严加拷打谁?
孟栖月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捞起掉落的肘子,一脸肉痛地揭掉一块沾满土的肘子皮,义正词严地指着肘子说: 它是奸细,我负责消灭它
谢辞鸢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到了她手里:
前段时间风靡一时的珍珠妆,多亏你的功劳。
孟栖月目瞪口呆地掂量了一下钱袋子,拍着自己的胸脯,大义凛然地说: 尽管利用我,我全力支持。
她真是一个执行力很强的人。
今天穿着件翠绿水波纹的长袍到处溜达,明儿潜心研究出花瓣唇妆容,泰然自若地展示给各宫小宫女,后天就逼着江启阳给她描眉,画出细细的弯月眉。
她得意洋洋地跟谢辞鸢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话:
就我这带货能力,早成大主播了
托她的福,千宝阁扶摇直上,一时间成了名门贵妇的不二之选。
等到了江启阳上早朝时,她就悄悄溜进长月殿,偷偷摸摸地跟谢辞鸢分赃。
没有人知道,世人都在交口称赞的千宝阁盛世,背后居然藏着两个娘娘的主意。
不知不觉间,谢辞鸢也习惯了孟栖月的陪伴。
就在她以为,岁月无声流淌,和静安好的时候,沈霁来看她了。
那天晚上大雨滂沱,风吹打得窗户都摇摇晃晃。
宫人早已歇下,谢辞鸢被窗外的大雨吵得有些睡不着。
她随意披了件外衫,赤足走到窗边。
宫人粗心,窗户没有关严,有雨水歪歪斜斜地挤了进来,来势汹汹地砸到了她的手背上。
冷风呼啸,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谢辞鸢伸出手,想要将角窗关严。
忽然,她看到长月殿的回廊上,站着一个男人。
那人长发如墨,隐在黑夜中,又似乎明晃晃地站在那里,供世人敬仰。
谢辞鸢的眼力极好,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用手指拂过眼下。
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任凭风雨穿透回廊,打湿他全身。
月光沉寂,照在他身上,倒真有几分孤家寡人的味道。
谢辞鸢觉得自己疯了。
一直以来秉持的明哲保身,赚钱保命的宗旨居然一瞬间置于脑后。
她穿上鞋,随意撑了把竹骨伞,深吸了一口气,便没入了茫茫雨夜。
内殿距离回廊的距离,不远不近。
从她撑伞出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想,快点,再快点。
但是真的快要走近了,她却忽然停下脚步,踟蹰着,默默地站在他身后。
沈霁微微垂着头,身形颀长。
印象里,他似乎没有这样颓丧的时候。
他永远都是张狂肆意、只手遮天的摄政王。
大雨漫灌的滂沱雨夜,冷风猎猎,就连树叶都被打得噼啪作响。
似乎在这骇人的呼啸风雨中,他凝成了那唯一一点静。
雨水打湿了谢辞鸢长长的裙裾,寒风夹袭下,她忍不住冷得吸了吸鼻子。
就这么一点轻微的动静,沈霁立刻闻声转身,手中佩剑已经出鞘。
他的声音比风雨还要冷上一些: 谁?
谢辞鸢不惧,她撑着伞,慢慢走上前。
她轻轻地叫: 沈霁。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叫出这两个字时,两个人都微微一动。
谢辞鸢走到他前面,抬头看他。
沈霁裹挟风雨,剑已经归鞘。
他有些躲避她的目光,声音沉沉的,闷闷传开:
你怎么来了?
谢辞鸢伸直了胳膊,有些费力地将竹骨伞撑到两人头顶。
天色昏暗,雨声嘈杂。
她有些看不分明他脸上的神情。
我是长月殿贵妃,怎么来不得?
沈霁目光微移,看到她的裙裾湿润,只着外衫。
他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脸不红心不跳地胡扯:
本王也是来专程私会贵妃的。
明明是寒风料峭的时节,谢辞鸢却觉得脸上烧得慌。
沈霁接过竹骨伞,将胳膊搭在谢辞鸢肩膀上,动作自然。
本王受凉了,走不动道,劳烦贵妃扶我。
他总是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一些冒犯无礼的话。
谢辞鸢猝不及防,只好双手去扶着突然压在肩膀上的重量。
她想要甩开他的手,却无意间碰到他的手指。
指尖湿润微凉。
谢辞鸢一下子想起,他方才用手指拂过眼下。
她一下子说不出重话来。
沈霁看似歪歪斜斜地靠在她身上,实则脚步稳健,头脑清明。
她根本没受什么累。
大雨倾盆而下,针织般的雨幕里,沈霁手中的竹骨伞精准地歪向谢辞鸢。
她冒着杀头的风险,将他藏进了自己寝殿。
沈霁环顾了一周,十分自然地脱掉外衣,娴熟地躺在了谢辞鸢床上。
谢辞鸢捂着眼睛,一边大骂他毫无君子风度,一边从指缝里跃跃欲试地偷看。
沈霁闭着眼睛,声音喑哑: 谢辞鸢,我头热。
谢辞鸢微微一惊,转头拧了一条湿毛巾,叠成小长条,小心翼翼地搭在沈霁额头上。
只是,谢辞鸢手指触到沈霁额头。
温度正常。
哪里有发烧的样子。
她刚要生气地谴责他,就见他一个轻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她拉到了床上。
她立刻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沈霁身子滚烫,他轻轻拥住她,将头埋在她的颈窝。
这样旖旎的姿势,一瞬间就让她想到,那日沈霁受伤,跑到长月殿时,他也是这样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在怀里。
那时的谢辞鸢,满心满脑都是摆脱他,恨不能一剪刀捅穿他的肩骨。
但是现在的谢辞鸢,却从心底里生出了些想要照顾一个人的感觉。
沈霁还埋在她的颈间,她一点都不敢动,却莫名想到了二人的初见。
其实,第一次见沈霁,不是那夜的长月殿,而是那晚中秋月夜。
那年中秋宫宴,是她进宫后的第一个中秋。
宫里的女人很少。
偌大的皇宫,哪里都是冷冷清清的。
只有一个地方热闹,皇后住的凤仪宫。
听兰香说,帝后感情甚笃。
本朝皇后不过布衣出身,却能让皇上力排众议,不顾祖训,坚持立她为后。
中秋家宴那天,是她第一次见到了帝后。
确实是一对璧人。
皇后比她大几岁,可是谢辞鸢觉得,皇后才是真正的小姑娘。
她与皇上共坐高位,穿着金灿灿的皇家华服。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懂规矩,却一点也不怕规矩。
皇后发髻上的步摇,在摇头晃脑之间,几乎快要被她甩了出来。
在她身上,步摇不是归束礼法的丈尺,只是叮叮摇曳的首饰。
谢辞鸢坐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皇上稳稳地扶住她,在宽大袍袖下暗暗捏住她的手。
他的目光缱绻,追随着皇后的笑闹: 栖月,不可贪杯。
谢辞鸢看得有些入迷,竟隐隐将自己当作局外人。
她忽然明白了嫡母为何不让阿姐入宫。
如此大好机会,若得垂怜,可谓万人之上。
可惜没有垂怜的机会。
帝后如此情深,那么入宫就注定是一场没有结果的枯等,亲手将自己的大好年华葬送在四方红墙中。
这条路,嫡母不舍,阿姐不愿。
觥筹交错间,宴席上的达官贵人、亲信大臣、宫妃美人,都渐渐有些醉意熏熏。
谢辞鸢一杯一杯喝着。
兰香在给她倒酒时,手一歪,酒液歪倒在她的衣衫上。
她像是受了惊,扶着醉酒沉重的脑袋,十分惶恐。
她极快地站起来,极快地行礼,极快地离开宴席。
一切都是那么行云流水。
没有人会注意一个不得宠的妃嫔。
谢辞鸢穿过回廊水榭,一路拨花拂柳,来到了银清湖边。
青梅竹马的温烨止一身白衣,站在湖边,显然等候她多时。
谢辞鸢皱了皱眉,环顾了四周,确定无人,才慢慢上前。
她哪里有半分醉酒的样子。
谢辞鸢看着他,有些不高兴:
和人私会,还要穿白衣裳,温少傅不怕砍脑袋吗?
温少傅笑,纵然是茫茫深夜里,脸上的温和笑意,也由内而外弥漫开来。
他这样的人,光风霁月,宛如水中满月。
但很可惜,月光清冷公正,垂爱世人,不会成为她的私有。
谢辞鸢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将那块布料拿了出来。
这块烟云锦,做工繁杂,即便是宫里,一年到头,也不过能得两匹。
谢家满门忠烈,先帝曾立下祖训: 皇室子孙必世代与谢家联姻。
皇上为了弥补对先帝旨意的愧疚,在她入宫时,赏给她一块烟云锦。
星月当空,夜色沉寂。
月光将谢辞鸢的脸映得微微发光,她将烟云锦郑重其事地交给温少傅: 劳烦少傅,带给我阿娘。
温少傅将那块料子妥帖地贴身放好。
他的眼睛水光潋滟,踟蹰着还欲说些什么。
下一秒,却在谢辞鸢面前轰然倒去。
他浑身僵硬,笔直地后挺过去,手却牢牢护住胸口。
那是藏烟云锦的地方。
谢辞鸢大骇,浑身冷汗顿起,她立刻向四周看去,却机警地没有出声。
贵妃娘娘好胆识。
人未至,声先到。
谢辞鸢浑身发麻,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一个身影缓缓走出,他衣着华贵,眼角眉梢却又带着戏谑与不屑。
她认得他。
当朝功高震主的摄政王,沈霁。
沈霁的手里,把玩着一颗跳动的石子。
他抬起眼,看着失去意识的温少傅,带着轻蔑说道:
真不经打。
谢辞鸢怕得厉害,几乎快要不会走路。
她深吸了几口银清湖边清冽的冷风,强逼自己镇静下来。
沈霁这个摄政王,名声在外。
传闻他六亲不认,亲手烧掉沈家府。
又被困庐州,结果万人丛中过,万人皆封喉。
他是十恶不赦的魔头,是民间恐吓顽劣孩童最有效的法子。
此刻,这个杀人如麻的摄政王,绕到了温少傅身边。
他有些不情愿地伸出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从温烨止胸口的衣服里拣出那块烟云锦。
沈霁借着月光,看了又看,接着笑了一下,扬手丢给谢辞鸢。
谢辞鸢的心都快要跳出来,她稳稳接住烟云锦,一瞬不瞬地盯住沈霁。
沈霁看向银清湖湖心,那里黑茫茫一片,像看不到头的漩涡。
像是有神灵指引,谢辞鸢福至心灵,抓住手心里的烟云锦,随手捞起地上的碎石,用烟云锦包裹住,拼尽全力地往湖心掷去。
远远地,有咚的一声传来,接着便隐在这萧萧秋夜里。
摄政王慢慢地转过身,看着冷汗涔涔的谢辞鸢,似乎是觉得好笑:
恐怕没人知道,固若金汤的皇宫里,居然混进来了一条小蛇。
谢辞鸢手脚冰凉,屏住了呼吸,不敢说话,像是等待他的宣判。
他似乎觉得更有趣,重复道:
一条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蛇。
谢辞鸢抓紧了袍袖,死死掐住自己的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又仿佛来自湖底的水鬼。
摄政王大人,我只想活下去。
沈霁摆摆手,似乎对一切都了然于心:
本王不评判你的对错,只是你的手段,过于蠢笨。
他看向谢辞鸢眼底: 私赏御赐之物,死。
谢辞鸢觉得自己被掌控了,眼前这个人,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了如指掌。
将烟云锦送给阿娘后,嫡母必定忌妒前来抢夺。
那料子上密密匝匝的,全是谢辞鸢的刺绣。
谢辞鸢的刺绣一绝。
倒不是请过师傅专门来教过。
在谢家府时,受嫡母苛待,她只能与阿娘偏居一隅。
冷了渴了饿了,全都是自食其力。
旧衣破损,起了毛边,破了大洞,没有人来缝补更换。
只能靠阿娘手里的针线。
阿娘说: 不要总想依靠别人,万事多靠自己,冷暖交替,自己身上最清楚。
后来阿娘眼睛花了,针线就到了谢辞鸢手里。
滴油自孔入,而铜钱不湿。
无他,惟手熟尔。
她守着一方小小的院子,见花绣花,见鸟绣鸟。
就这样练了一手好本事。
她将金线混在香料里足足十天十夜。
一香一品,万香万品。
此香正契合嫡母,旁人用之无状,唯有她,会加大她身体亏空,日久之后,酣睡而亡。
她想着,就算日后查出来,纵有掉脑袋的罪过,她也愿意高高兴兴受着。
只要阿娘没事。
只要她们不再受半夜被木柱撞门声而惊醒,在门缝里发现外头齐齐站了五六个赤膊袒胸的汉子,扬言要一起睡了她们母女二人的苦,她做什么都值得。
她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没得过什么好东西。
烟云锦,就是她最大的饵。
这块锦上,她付诸了背水一战的勇气。
她望向湖心,那块烟云锦裹了碎石,已经没入湖底。
摄政王出乎意料地耐心,在黑夜里,他的眼睛竟也显得格外黝黑深亮。
他是个好夫子,只是说出来的话惊世骇俗了些:
贵妃娘娘,想要杀一个人,不必绕这么大一个弯,也不必费如此心力。
他的声音似乎有蛊惑人心的本事,谢辞鸢屏息静听。
直接杀就是了,不需要理由。
谢辞鸢心跳得厉害,一瞬间,像是银清湖水倒灌,排山倒海般一浪接一浪地将她包裹住,密不透风,她几乎想要拔腿就跑。
摄政王似乎看出了谢辞鸢心中所想,他毫不在乎地笑笑:
那本王替你杀。
谢辞鸢浑身发抖,如同刚从湖心里走出来一样,她的声音发颤,理智却依然清醒:
与虎谋皮,我承受不起。
沈霁像听到了好笑的事情,他垂下尾睫,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神色:
你太小看你自己,本王一开始就说过,你不是纯良无害的善人。
沈霁的眼睛极其幽深,他一字一句,仿佛要把谢辞鸢看穿:
你是窥伺的毒蛇。
顿了顿,他似乎意有所指,又说道:
蛇虎为伴,最为相配。
从那时起,她似乎就与沈霁扯上了些不必要的牵扯。
这晚瓢盆大雨中,谢辞鸢第一次觉得,沈霁的话是这样多。
雨声噼啪,风声呼啸,内殿只有几根烛火半明半暗地亮着。
烛火闪烁,在冷风里被撕扯成扭曲的形状。
明明灭灭中,她只听见沈霁的声音,似呢喃,似自语:
谢辞鸢,你太瘦了,我硌得慌。
谢辞鸢,今晚本来我很难过,但是你来了,我又很开心。
谢辞鸢,我原先觉得,你是一条长着毒牙的小蛇,但是现在,我觉得我已经被你咬中了。
他的声音闷闷传来,掩在激烈雨声里,谢辞鸢听得有些并不真切。
谢辞鸢,他们都忘了她。
谢辞鸢有些不知所措,伸出手试探着碰他的手。
忘了谁?
沈霁抱她抱得更紧,却不再言语。
谢辞鸢困倦得厉害,纵然豆大的雨点砸在角窗上,也像助眠一样。
她与沈霁相拥,沉沉睡去。
本该沉睡的沈霁却突然睁开眼睛,借着月色,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的睡颜。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睡梦里也仿佛在与世界殊死搏斗。
他其实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夜会到了长月殿。
这么多年,他以为会忘掉的疤、淡化的痛,却总会在这一夜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
五年来,从无例外。
他来祭拜她,来看望她守护的一切。
却在大雨滂沱中无处可去,茫茫中走到了长月殿。
他想,在回廊处待个片刻,吹吹冷风,清醒清醒,便可以离开了。
但是她撑伞而来。
她不是天真无知的白兔,她是野心勃勃,最善自保的蛇。
她明知前路凶险,知道撑伞走近他的那一步,便意味着选择了一条注定冒险的路。
但她还是来了,没有犹疑。
昏暗夜色里,狂风暴雨中,她外衫单薄,撑竹骨伞,像是九天之上的神女,前来怜悯苦厄世人。
她甚至不戳穿他拙劣的借口,甘愿扶他到寝殿。
只是因为碰到他指尖的泪。
平生第一次,他有了想要和一个人并肩而立的念头。
第二天,谢辞鸢醒过来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昨夜太过操劳,她是被捶门声吵醒的。
孟栖月的声音穿透力极强:
辞鸢,辞鸢,我和启阳来找你吃饭
谢辞鸢猛地睁眼,看见睡在一旁的沈霁。
脑子有一瞬间停止思考。
沈霁已经穿好衣服,泰然自若地打开了殿门。
当着孟栖月和江启阳吃惊的表情,旁若无人地替谢辞鸢拉上帷帘。
孟栖月手里的食盒都快要拿不住,她努力克制自己卦的表情,尽量平和地问: 小舅舅,你和辞鸢,进展得这么快吗?
帷帘里的谢辞鸢手忙脚乱地穿好外衫,听到这话,一口气差点没哽住,她刚想要张嘴解释,就听到沈霁的声音云淡风轻地响起。
十几年换今朝,怎么算快?
孟栖月听糊涂了,但还是打着哈哈过去: 我懂我懂,有情人度日如年嘛。
谢辞鸢已经穿好了衣裳,急急忙忙扯开了帷帘,脸红地大叫着: 别听他胡说,我们没有
孟栖月歪着脑袋挑着眉毛,投来探究的神色。
她的表情上分明写着: 我是过来人,一切不必言说。
谢辞鸢心如死灰,认命地看向江启阳:
皇上,臣妾冤枉……
求皇上留我一条小命。
这句话还没说完,就被江启阳打断。
他用着一碗木樨汤,嘿嘿哈哈地笑了起来: 好说好说。
谢辞鸢愣了愣,事情的发展怎么超出了她的想象?
合着九五之尊这么宽宏无量,能容忍自己妃嫔与其他男人同睡一床。
沈霁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椅子。
谢辞鸢看了一眼孟栖月,又看了一眼江启阳。
这两人一个埋头扒拉着一碗肉末竹笋面,一个专注地往嘴里送木樨汤,没有一个敢理她。
她硬着头皮在沈霁旁边坐了下来,索性也不管不顾,专心致志地对付一块桂花糖糕。
四人同处一桌用着早膳,却是怎么看怎么尴尬。
孟栖月在桌子下面,悄悄伸出脚去踢谢辞鸢的腿。
谢辞鸢的桂花糖糕僵在嘴里,不明所以地看向孟栖月。
孟栖月面上如常,还是好端端地吃面,却借着面碗,对她挤眉弄眼。
谢辞鸢读懂了,却装作没看见,接着咬桂花糖糕。
沈霁瞥了一眼孟栖月,不冷不淡地开口: 皇后娘娘有腿疾?
孟栖月有片刻僵硬,几乎要欲哭无泪起来: 没有没有,不敢有。
江启阳见孟栖月的面碗快要空了,就夹了个卤鸡腿给她。
江启阳生着一张娃娃脸,总是在笑,说起来话来眼睛明亮。
他突然开口: 小舅舅昨夜去了那里。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事实。
沈霁头也不抬,连声音都淬了冷意: 昨夜我自然会去那里。倒是你,念了一肚子仁义道德的圣贤书,却如此窝囊不堪重用,连去那里给她磕个头,都胆怯踟蹰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谢辞鸢的桂花糖糕是吃不下去了。
她不自觉屏住呼吸,看着沈霁和江启阳。
普天之下,敢疾言厉色斥责皇帝的人,恐怕只有沈霁了。
沈霁面色极冷,似乎再也不能忍受和江启阳同吃一桌,拂袖离去。
谢辞鸢心焦地看着沈霁离去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地对着孟栖月和江启阳。
江启阳实在是个善解人意的皇帝。
他看出了谢辞鸢的矛盾与纠结,就对谢辞鸢笑了笑: 去看看小舅舅吧。
谢辞鸢如临大赦,提着裙裾小跑着出去追沈霁。
沈霁
沈霁本来怒气冲冲的步伐一下子停住。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凭谢辞鸢跑着过来抓住他的袍袖。
那一瞬间,沈霁也不明白,自己愤怒之余,心底涌出来的那点情绪,是不是叫作期待。
他知道,从谢辞鸢当着帝后的面,跑出来寻他的这一刻开始,就无疑意味着她向天下堂而皇之地宣布,她选择沈霁。
谢辞鸢气喘吁吁地揪着他的衣袍: 你和皇帝在打什么哑谜?
沈霁转过头,深深地看向谢辞鸢。
深秋时节,昨夜雨降,今早的空气显得更加清凉。
谢辞鸢就穿着件薄薄的外衫,站在庭院里仰着头同他说话。
见沈霁半天没说话,谢辞鸢有些恼怒。
怎么不说话?摄政王的脾气真是一点就炸。
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眼前的沈霁是杀人如麻的摄政王。
而她,居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对他如此熟悉信任,甚至可以不假思索地对他生气。
沈霁伸出手,拢了拢谢辞鸢额头上的碎发:
江启阳的养母,是我妹妹。
谢辞鸢神情微怔,抓着他袍角的手不自觉收紧。
沈霁的声音如常,像在谈论方才的桂花糖糕很好吃一样风淡云清。
她为了救江启阳而死。昨夜是她的祭日,却只有我去看望她。
谢辞鸢如鲠在喉,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
沈霁替她将发间的簪花挽好: 回屋去,辞鸢,外头冷。
谢辞鸢看着他: 那你呢?
沈霁笑了笑,似乎又恢复到了平日的漫不经心: 舍不得情夫吗?
谢辞鸢脸黑了黑。
沈霁像在安慰,也像在劝说: 辞鸢,别担心,我们随时相见。
谢辞鸢目送着他,看他孤身一人,走出长月殿,一直消失在宫道尽头。
她转身走回内殿。
她还没走进去,就看到孟栖月的脑袋从门边上探出来观望,一看到她来了,立刻喜滋滋地前去迎接。
江启阳的木樨汤没有再动过,他看到谢辞鸢进来,笑着点头: 叔母,小舅舅回去了吗?
谢辞鸢嘴角抽了抽,勉强地笑了笑: 皇上还是叫我贵妃就好。
江启阳真是普天之下最大度的皇帝。
当她把这个想法分享给孟栖月的时候,孟栖月立刻大叫起来:
什么嘛你知道他为什么不介意,还要撮合你们俩吗?
谢辞鸢摇摇头。
孟栖月拉长语调,卖起了关子: 当然,一方面是摄政王实在是不好惹的主,但是——
她目露精光,摇头晃脑,乐不可支,得意起来: 最最重要的是,江启阳真的很爱我呀他有我就够啦深宫女子都是背负家族荣辱使命的。这些年,虽然他尽力控制着妃嫔数量,免得有女子白白将大好青春葬送在皇宫,但也不免有你这样的倒霉蛋挣脱不开命运,还是进宫。
她无意识地捏着自己脸上圆鼓鼓的肉: 其实妃嫔们私底下找找乐子,只要不是太出格,启阳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偏偏你找的那位,是位嚣张跋扈的主,直接明晃晃带到我们跟前来了
那时的江启阳已经前往御书房处理公文。
内殿里就剩下孟栖月与谢辞鸢吃着果子喝着茶。
谢辞鸢顺着她的话问下去: 你这么了解皇上,那你知不知道,他和沈霁妹妹的事情?
孟栖月霍然起身,一溜烟跑去关闭门窗,又噌噌噌跑到谢辞鸢身边。
她一脸严肃又庄重: 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不许卖了我。
谢辞鸢立刻伸出四个手指立誓应允。
孟栖月与谢辞鸢一同坐在床上,拥着一床被子,旁边的小几上摆满了事先准备好的糕点茶水。
她张牙舞爪,眉飞色舞: 其实这个事,原本是很明朗的。沈霁的妹妹,是先帝的宁贵人,她进宫时年纪小,沈家也不如现在显赫,启阳的生母早逝,先皇为了平衡各方势力,就把启阳交到宁贵人手里抚养。
孟栖月一脸唏嘘: 那年,宁贵人只有十五岁,江启阳却已十岁了,白捡一个好大儿,这是天大的福气,宫里头都暗暗羡慕着呢。但是两年后,先皇管控不力,先太子起兵谋反,制造了宫乱,屠杀掉先皇以后,接着便要屠戮兄弟,这样才能确保皇位万无一失。
她喝了好大一盏茶水,也不知是润喉还是压惊。
本来嘛,先太子只是要兄弟的命,自己亲爹的那些小老婆只要躲远点,日后送入寺庙就成了,成都能保住一条命。但谁也没想到,宁贵人只做了他两年的母妃,却至死都要护他,她将他击昏藏入密道,自己出来引人耳目,转移注意。
谢辞鸢不自觉开始紧张,仿佛自己也置身宫变那一天,她催促着: 后来呢?
孟栖月有些神伤: 听老宫女说,宁贵人死得很惨烈。那年的沈霁还不是摄政王,只是一个十岁的少将,但即便是尚处蛰伏期,少年英雄也足以让人忌惮。他不顾军令,率领亲兵扫翻先太子兵马。只是……他赶到时,只有宁贵人残破的肢骸。
她快要说不出话来,眼睛里蓄满了鼓鼓的泪。
先太子震怒于她不交出启阳的行踪,就威胁她,若不供出江启阳,那就砍断一只手臂,若还不好好交代,那就再扭断一只脚筋。但是……直到她断手断脚,都一直咬牙不放。
谢辞鸢有些喘不过气来,觉得自己的胸口上也闷闷地像是压着什么东西,她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当即一针见血地提出来:
既然江启阳是宁贵人拼死也要救下的人,为何沈霁现在对他如此厌恶?
孟栖月有些无奈地往嘴里丢了块仙草糕,有些纠结自己算不算说夫君的坏话: 江启阳那会十二岁,他一直就有些小孩子心性,虽说他被宁贵人击晕藏入了密道,但是其实……在宁贵人被砍断第二条手臂时,他就惊醒了。
她愁眉苦脸: 当年沈霁杀光了宫城里所有皇子,只留下了江启阳。其实按道理,启阳天资平庸,仁慈向善,是无论如何也当不成皇帝的。可以说,他能坐上皇帝,全是沈霁念在他是宁贵人养子的分上,硬生生地替他杀出来的路。
她叹了口气,连仙草糕也吃不下: 这些年,沈霁一直因为启阳当年的胆怯弱小怀恨在心,江启阳也因为自己的恐惧畏缩耿耿于怀。
谢辞鸢有些发冷,裹得被子更严实了一些。
昨夜是宁贵人祭日,沈霁前去祭拜了,江启阳没去吗?
孟栖月瘪了瘪嘴: 怎么可能不去呢?但他又怕去了撞见沈霁,双方再起干戈。他每年,都是第二天晚上再去的。
谢辞鸢突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第二天,那不就是今天?
孟栖月被她盯得心里毛毛的,她磕磕绊绊地说道: 就是……今晚。
莫名地,她觉得眼前人一肚子坏水。
就连自己都不自觉被她拐到泥潭深处,陪她共沉沦。
只是冥冥中,孟栖月却有不好的预感。
夜色当空,月星高悬。
说好不卖我的,你带我来这里干吗呀?
孟栖月使劲挣扎着,压低了声音小声控诉着谢辞鸢的翻脸不认人。
谢辞鸢紧紧扣着孟栖月的手腕,硬是将她往前拽着。
她目光专注地盯着眼前的宫殿。
上头高高挂着一块牌匾,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 昭宁殿。
院落干净整洁,显然是有人精心打扫过。
她抓着孟栖月的手,一边仔细探查,一边低声安抚她:
答应了不卖你,没答应不拉你来这里。
殿门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谢辞鸢转过脸来看孟栖月: 密道在哪?咱俩得躲起来。
孟栖月疑惑: 你怎么知道我知晓昭宁殿布局?
谢辞鸢摊手,有些好笑地看她: 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你,小卦精皇后?恐怕从你知道这桩秘闻之后,自己就好奇地来这昭宁殿探查过好多次了吧?
孟栖月鼓着腮帮子,有些泄气地承认: 好吧,你猜对了。
她反过来抓住谢辞鸢的手,一边带着她猫着腰走,一边小小声地纠正: 小卦精听起来很像王呀,其实搁我们那,都叫吃瓜的。
谢辞鸢精神紧张,留意着周边环境,没太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就随意问道:
你每天在宫里窝着,怎么哪里的秘闻都能知晓?
孟栖月低声辩解: 我嘛,待人和气,老人小孩都喜欢我,我就每天叫几个老宫女来给我讲古,反正她们无聊,我也感兴趣。
似乎是冥思苦想了一会,她说: 不过我知道的也不多,总共能称得上是京城秘闻的,也就是两桩事,一桩便是昭宁殿,另一桩嘛,其实是当年宫乱,永和长公主不翼而飞的事情。
谢辞鸢一路全神贯注地拨花拂枝,还不忘记丢下一句: 得空了记得给我讲讲第二桩事。
孟栖月一直带着她来到净房。
哪怕已经过去许多年,气味早已消失不见,谢辞鸢还是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有些东西总是有它特殊的气味和符号。
哪怕历经数年,仍然让人肠胃翻涌。
就好比用来垫茅厕的石头,就算清洗干净,也不会有人拿来垫火炕。
也好比千年前下葬的美人,被农夫一锄头无意间掘开坟墓,即使容貌腐烂、尸骨残余,也会有全天下数不清的人,从四面方来一睹芳泽。
孟栖月卷起袍袖,拆下茅厕旁边的小牌子,吭哧吭哧地在一棵樟树旁边刨啊刨。
谢辞鸢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最后认命般拾起一只树枝,也跟着刨啊刨。
皇天不负有心人。
一块小小的木板皮映入眼帘。
孟栖月一把就将它掀开,对谢辞鸢招了招手,就先猫着腰钻了进去。
谢辞鸢没有犹豫,紧跟其后。
她这才明白,为何江启阳能在密室里瞒天过海,躲过先太子那么多追兵。
古之文人雅士,修建密道总是喜欢书房、内殿这些较文雅的地方,没有一个人会修建在净房旁边的樟树下的。
这位宁贵人,实在是……蕙智兰心。
孟栖月熟门熟路地在密道的墙上继续刨啊刨,刨出了很深的洞。
满天尘土飞扬,两人都紧紧捂住口鼻,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打个喷嚏出来。
谢辞鸢看着深深的洞,几乎要怀疑她要把墙给打穿了。
忽然有光亮传来。
孟栖月从洞里掏出来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她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
密道里漆黑一片,只有这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在发亮。
夜明珠的光芒照在彼此脸上。
于是,孟栖月看到了一脸脏兮兮、紧张诧异的谢辞鸢。
谢辞鸢看到了头发散乱、眼睛亮亮的孟栖月。
两人捂住嘴,不约而同地无声笑了起来。
谢辞鸢慎重地顶开头顶的木板片,小心观察着外面。
她看到江启阳风尘仆仆前来。
他似乎沉浸在巨大的哀伤中,并没有发现异常。
江启阳一进来,就直直地跪在殿中供奉的牌位前。
宁贵人修建的密道位置极好,可以将大殿的情形一览无余。
她这才看到,牌位上方,还画着一幅女子的画像。
在昏暗夜色、烛影摇晃里,有些看不清楚。
江启阳跪在前面,声音沉沉。
她虽与江启阳接触不多,但相处下来,他总是一贯的好脾气。
一张娃娃脸上总是装了满当当的笑意,似乎乐意陪着孟栖月做尽一切荒唐事。
若说天大的事情塌下来都不在意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沈霁,另一个便是江启阳。
前者是狂妄,有摆平一切的能力。
后者是乐观,坚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江启阳跪着,声音沉沉,混着深秋的风声,低低地传了过来:
母妃,启阳来看您。
母妃,我很想您,很想很想。
母妃,我是您拼死保下的孩儿,却没有脸来见您。我怕您见到我,也会觉得失望,会后悔救我……我其实,其实一直都很愧疚……我恨自己当时的懦弱,恨自己保不住您……又是三年过去了,我没有一天敢忘记您。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最后都染上了哭腔。
这一刻,他不像九五之尊的帝王,反而更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孩。
身边忽然有个毛茸茸的脑袋凑了过来。
孟栖月钻过来,脑袋也顶开木板片,眼睛眨啊眨地看着伤心难过的江启阳。
自己也扁着嘴巴,差点也要跟着掉下眼泪来。
忽然有脚步声从殿门传来。
一时间烛火大盛,亮如白昼。
沈霁抱臂,站在殿门前,也不知道听了多久。
他身后跟着一众亲兵和宫人,个个手抱水桶,严阵以待。
江启阳仍跪在地上,有些惊愕地转头: 小舅舅?
沈霁脸上神色未变,他看了一眼昭宁殿,摆摆手让门外抱着水桶的亲兵和宫人退下。
不知道为什么,谢辞鸢总觉得,沈霁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这边的樟树。
她心底发毛,火速拉着孟栖月缩进密道。
她不敢伸头查看,只敢将耳朵贴在顶上,小心地听着。
沈霁的声音带着讥讽: 这么多年,皇上骨气未改,倒学会了假慈悲。
有衣料摩擦的声音,似乎是江启阳起身。
他情绪激动: 小舅舅,这些年其实我一直怨恨自己,我没有脸来见母妃。
刷拉一声,长剑出鞘。
谢辞鸢与孟栖月对视一眼,紧张地屏息偷听。
长剑抵在脖子上,江启阳居然笑了起来,笑声里透着无奈与心酸:
小舅舅,你杀了我吧。我这条命,这个皇位,都是你施舍给我的,你随时取走,我好去下头求母妃原谅。
孟栖月脸色大变,她抓着夜明珠,就要急匆匆地顶开木板片前去救夫。
江启阳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生生打断她的动作:
我只求你,在杀我之后,给栖月珍宝与自由,任她游尽山河。
孟栖月一边抽抽噎噎预告我要哭了,一边吧嗒吧嗒地落下眼泪来。
谢辞鸢突然抓住她的手,猛地就拽着她往后翻滚着,一直滚出一溜小土道。
灰尘黏住孟栖月的眼泪,糊在了她脸上,她用力睁开眼睛,却发现谢辞鸢盯着木顶片。
孟栖月随之望去,接着就倒吸一口气,一瞬间就噤了声。
方才她们偷听的位置,自上而下贯了一柄长剑,纵然是在漆黑密道里,也微微闪着寒光。
沈霁像是诱捕猎物的猎人,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从顶上传来。
何人假报昭宁殿走水,故意引本王至此?
谢辞鸢与孟栖月对视一眼。
接着,谢辞鸢一边跑着过去,一边大喊: 我我我,别杀我
站在木板片旁边的沈霁,原本古水无波的脸微微皱眉。
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
下一秒,木板片就被顶开。
一个脏兮兮毛茸茸的脑袋露了出来。
谢辞鸢心虚地笑: 是我放的假消息。
接着就有另一个脏得看不出原本样子的脑袋跟着钻出来。
孟栖月垂头丧气: 我再也不乱讲卦了。
沈霁和江启阳在这一刻,达成了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默契。
他们一人捞一个,将两个衣裙皱皱巴巴、灰头土脸的娘娘捞了出来。
孟栖月围着江启阳转来转去,翻翻袖子、掀掀衣领,一定要确保他万无一失才好。
方才在剑下坦然赴死的江启阳,这时候却红了脸。
他一把揽住孟栖月: 回去再看,回去再看。
谢辞鸢跟在沈霁后面,不紧不慢地走。
本来都走到殿门口的江启阳,突然转过身来,把围在他身边一蹦一跳的孟栖月都吓了一跳。
江启阳对着沈霁和谢辞鸢端端正正地行了个大礼。
多谢小舅舅,多谢辞鸢。
沈霁神色淡淡,视若无人,没有做回应。
但是跟在他后面的谢辞鸢,莫名松了口气。
要换平时的沈霁,就算是屠龙这种事情,也是信手拈来。
按他的性子,不作回应,便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江启阳带着孟栖月已经走入宫道,不见身影。
殿外那些抱着水桶的宫人亲兵,都被沈霁支走。
只剩下沈霁和谢辞鸢。
谢辞鸢跟在他身后,闷着头走,却没料沈霁突然停下,她毫无防备地撞上沈霁的脊背。
沈霁转头看她,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今夜你安排这一场,是想让我和江启阳和好?
谢辞鸢微怔,很快反应过来,她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我只想让此事不成为你的心魔。
沈霁微顿,拿自己的袍袖给她擦脸上的灰尘: 刚才我要杀江启阳的时候,为什么要拦着孟栖月来救他?
月光微寒,谢辞鸢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不会杀他,对吗?
沈霁喉头一滚,好半天才承认: 对。
那是他妹妹拼死保下来的人,他怎么可能轻易杀了他。
纵然是他当时万般悲愤下,却还是屠尽所有人,为他铺好了皇位。
三年来,他耿耿于怀的不过是江启阳当年的懦弱和不去拜祭他妹妹的事。
但是方才他看到,江启阳跪在牌位前面,哭得情真意切。
自己虽然面上仍然冷言冷语,却也知道这些年,他对这个外甥,苛刻有之,误会也有之。
谢辞鸢抓住他的手,准备离开昭宁殿。
心结难解,她只希望沈霁不为此事痛苦,至于二人真正和解,还需要交给时间。
沈霁却顿住脚步,反手拉着谢辞鸢走进昭宁殿内殿。
内殿里供奉着一处牌位和一张画像。
她第一次看清了画中女子。
眉眼与沈霁有六分相像,只是生得更加温柔顺和。
沈霁拉着谢辞鸢的手,意有所指:
你见过阿宁,便算是见过我的家人了。
谢辞鸢暗暗心惊,这句话的意思,她岂会不明白。
民间婚嫁,都要拜见双方父母,而沈家府上下,从人到草,都被沈霁烧得干干净净。
画上的人,是他唯一的家人。
夜凉如水,四周静悄悄的,只有内殿烛火闪烁,像是不灭的长明灯。
谢辞鸢突然觉得,昭宁殿被列为禁地,并不是源自沈霁与江启阳都不愿意碰触的伤,这更像是二人合力保护的秘密。
而她在这个初冬,大张旗鼓地闯进了沈霁心底的禁地。
自从孟栖月拿到千宝阁第一笔分红之后,她就疯了。
整整一箱子的琳琅珠宝、黄金玉石被送到了孟栖月手里。
她一边使劲往自己腕上套镯子,一边努力咬金子。
她露出陶醉的神情,几乎想要一头栽进珠宝堆里长醉不复醒。
短暂清醒后,她郑重地拉住谢辞鸢的手,毅然决然地表明心迹: 我孟栖月,发誓要为你谢辞鸢肝脑涂地。
谢辞鸢一边笑着,一边嫌弃地摆开她的手,打趣着说: 都是皇后娘娘了,怎么说得这样可怜?
她有些小纠结,嘟囔着说: 我总是惹祸,上次在怡红院,让启阳陪我穿女装、花四万两赎下钟杳姑娘的事情,不知怎么被朝臣知道了,我这几天被参了不少本说我胸无点墨,祸国殃民什么的。
谢辞鸢挑了挑眉: 四万两?
孟栖月愤愤地喝下一盏茶: 被你坑了五千两然后……然后我看钟杳姑娘实在是太美,我就花了三万五千两为她赎身了。
谢辞鸢拍手称赞,揶揄着说: 公子救风月的故事,没承想也能在咱们皇后身上出现。
孟栖月瞪了她一眼,接着又神采飞扬起来,她高兴地说: 不过我跟你说,钟杳可美可美了
她笑着拍了拍手。
接着,就有一个女子抱着一把古琴,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
谢辞鸢第一次见她,是在怡红院大台,她金链灿灿,神情冷漠,赤足而舞。
这次见她,她换上了宫中乐师的衣裳,墨发轻挽,只簪着一只素簪,却是难掩清丽。
钟杳对着谢辞鸢和孟栖月行礼: 两位娘娘想听什么曲子?
孟栖月一只手上戴满了戒指,她摆摆手,乐呵呵地说: 随意随意。
钟杳微微垂首,思索片刻,素手一抬,拨弄琴弦,不卑不亢地弹起《平沙落雁》。
琴声悠扬,谢辞鸢沉默地听着,若有所思。
忽然,兰香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惊扰一室琴声。
她脚步慌乱,神情慌张,见到孟栖月与钟杳都在,硬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谢辞鸢看她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轻轻一笑:
尽管说吧。
兰香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现在都城都在传,是娘娘杀死了谢家主母。
钟杳的琴声戛然而止。
谢辞鸢还没有说什么,反而是孟栖月霍然站起来,气得不得了:
怎么可能是谁胡说道传假消息,我非得抓他前去喂猪
谢辞鸢神情平静,示意兰香继续说下去。
她分明记得,贯穿嫡母胸口的那柄长箭,黑金包边,正是摄政王的标志。
沈霁故意揽罪上身,是谁识破端倪?
兰香忧心忡忡: 主母死去的那天,大小姐看到摄政王当街为您遮披风。
大小姐恐怕恨毒了您,日日想着要找娘娘报仇呢。
谢辞鸢心平气和地喝下一盏茶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慢慢地笑开:
我平日是什么样的?
兰香怔了怔: 娘娘……平日里可亲可敬,常与皇后娘娘待在一块,没事就绣绣花。
谢辞鸢笑起来,她轻轻叩击着茶盏。
是了,我只会绣花,怎么会害人?
纵然有再多口舌是非,都只是唾沫里的虚话,谁能证明我真的杀了她?
兰香豁然,看着风淡云清的谢辞鸢,放松下来,为她斟茶。
钟杳的手仍放在琴弦上,她平静地看着谢辞鸢。
贵妃娘娘,为何说这话时不避着我?
谢辞鸢看着她笑: 能选《平沙落雁》来弹的,不会是俗人。
钟杳神色微动,未发一言,却起身端端正正地对她行了个礼。
孟栖月懒得去想这些官话里头的深意,她抓过钟杳的手,露出笑容:
你在风月场待过那么久,定对时兴妆容、衣料很熟悉吧?我想请你帮我画个最好看的妆。
钟杳温婉地笑: 皇后不必客气,您是我的恩人,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她端过孟栖月事先准备好的妆盒,对着孟栖月静静地笑: 那钟杳为娘娘画斜红妆,此妆最是娇娇惹人怜。
孟栖月立刻搬个小板凳,在钟杳前面乖乖坐好。
她闭上眼睛,一动都不敢动,任凭钟杳在她脸上涂涂抹抹。
钟杳动作轻柔,似春风拂柳。
慢慢地,孟栖月开始陶醉了: 钟杳,你好香。
钟杳的手一抖,差点把眉毛画歪。
她无奈地笑了笑,拿起一盘赤色胭脂,小心地在孟栖月脸颊处晕染开来,又慢慢勾画出弯月状。
她将妆奁收好,反复端详着孟栖月的脸,像是欣赏完美作品。
孟栖月得意极了,她换上谢辞鸢给她新绣的衫子,眨巴着眼睛,凑到谢辞鸢面前,让她看看自己漂不漂亮。
钟杳见已无别事,就默默退下。
孟栖月还在自我欣赏,她翻出妆奁中那盒赤色胭脂,挖了半块分给谢辞鸢: 这是启阳为我新做的,用赤红色杜鹃花做成的,我敢打赌,今儿我出去这么一亮相,明儿千宝阁的赤色胭脂就会被抢购一空
孟栖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猛地一下就提着裙裾跑了出去,一边跑,一边扬声说道:
我出去给各宫都看看我的衣裳还有斜红妆,不然一会要被我弄脏了
谢辞鸢笑着看她飞奔的背影,兰香刚好进来,手里还拿着盒药膏。
谢辞鸢疑惑: 你受伤了?
兰香摇头: 方才看到钟杳乐师离开的时候,双手起了细红小点,奴婢就给钟杳乐师涂了些药膏。
谢辞鸢皱眉: 方才在殿里时还好好的,罢了,你去拿盒上好的药膏送予她。
兰香点头应允。
谢辞鸢返回内殿。
她耐性很好,最善蛰伏。
一直等到用过晚膳,绣过新花,宫人歇息之后,才起身关闭门窗。
她举着一只小小的烛台,谨慎地撬开一只巨大的皮宝箱。
皮宝箱里的珠宝琳琅满目,纵然在一盏小小烛台下,也熠熠生辉。
她清点了一遍数量,默默算了钱数。
她要努力赚钱,努力存钱,若有一朝能逃出皇宫,重新觅得自由,这些银钱,便是她最忠诚的傍身之物。
十五年里,她从未真正相信过什么人。
纵然是沈霁、孟栖月,她也始终不敢全盘相信。
过去的磨难,生活的苦痛,那些屈辱求生的日子,只教给她一个道理,那就是万人皆鬼,唯有自己救赎自己,唯有金钱永不背叛。
她将皮宝箱封好收起来,吹灭烛台,沉沉睡去。
这夜并不安稳。
她罕见地做了噩梦,险些被梦魇困住。
梦里,她看到重重带着倒刺的绿色藤蔓紧紧裹住沈霁与孟栖月。
两个绿色的圆球被吊在半空中,剧烈地挣扎着。
沈霁和孟栖月只露出脑袋,身体全部被包裹在绿色藤蔓里,动弹不得。
梦里的景象如此奇诡,她却无法控制地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绿色藤蔓越收缩越紧,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绿色的球里渗出血水来。
那一瞬间,她感到自己胸口憋闷,喉头腥甜。
辞鸢,捡起佩剑,砍断这些藤蔓
沈霁的声音从上方急急传来,几乎振聋发聩。
不远处有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半插在泥土里。
她不假思索地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拔出了长剑。
长剑拔出的一刹那,她踉跄着倒退了几步,接着便提剑向碗口那么大的藤蔓砍去。
断了的藤蔓轰然倒地,流出绿色黏腻的汁液。
她喘着粗气堪堪躲过。
一蔓断,十蔓生。
遮天蔽日的绿色藤蔓充斥着她的眼睛。
一切都是这样光怪陆离,她却只有救人这一个念头。
寒剑无眼,割伤了她好几个口子,她身上汩汩流出红色鲜血,染红了衣裳。
她浑身是红,眼里却只看得到绿。
藤蔓越割越多,绿色黏腻的汁液源源不断地淌了出来,像是川流不息的小河。
她明明不想哭,但是看着被藤蔓紧紧缠绕的沈霁和孟栖月,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下。
这是她遥远记忆里,第一次情绪崩溃下的大哭。
梦里的她,似乎被赋予无上神力。
她倔强地抹掉眼泪,一跃腾空而起。
手中的长剑像有神识,引领着她找到藤蔓的命口。
谢辞鸢顾不上伤心,她闭上了眼睛,挥臂决然砍去。
只有白茫茫的光闪过,一瞬间亮如白昼,似乎一切恢复如常。
四面方包裹的藤蔓都在消退,地上黏腻的绿色汁液也一扫而净。
谢辞鸢手里还提着沈霁的佩剑,她有些怔神地看着孟栖月哭哭啼啼地从远处跑过来,结结实实地搂住她的脖子。
沈霁对她淡淡地笑,似乎在说: 做得不错,小蛇。
有一瞬间,谢辞鸢有失而复得的喜悦,她拉着孟栖月和沈霁的手,开心得又哭又笑: 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回家吧。
突然,孟栖月一把就拉住了她的手,孟栖月的手格外有力,似乎要生生将她的手给扭断。
孟栖月的神情陷入诡异的紧张,声音像是被撕扯着: 不能走,辞鸢。
谢辞鸢皱眉看着自己快要被扭断的手,向沈霁投去求救的目光。
奇怪的是,沈霁没有回答,也没有帮她拉开孟栖月,他对谢辞鸢快要被扭到变形的手视若无睹。
他也同样古怪又紧张地盯着谢辞鸢。
谢辞鸢的心沉了沉。
她深深地望向孟栖月,一字一句艰难地问道: 你真的想要我留下来陪你吗?
孟栖月点头如啄米,眼睛里带着希冀: 辞鸢,留下来陪我,我自己会害怕。
谢辞鸢的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紧紧盯着孟栖月,一点一点笑起来。
孟栖月看着谢辞鸢的笑,心里松了一口气,脸上有喜悦一闪而过,接着她惊愕地看向腹部横穿的长剑。
她不可置信地看向一脸笑意盈盈的谢辞鸢: 你杀我?辞鸢,我们不是朋友吗
谢辞鸢仍在笑,眼底却是一片冷漠。
我拼死救你出桎梏,你却只想拉我进深渊,我该不该杀你?
她猛地将长剑拔出,不再看她一眼,抬步就往沈霁的方向走去。
孟栖月轰然在她身后倒下,至死都是大睁着眼睛,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住谢辞鸢的裙裾。
她的声音像是来自地狱里的恶鬼,桀桀发问:
若我是真的孟栖月,你可还会忍心下手杀我
谢辞鸢身上、脸上全都是血,偏偏一双眼睛格外清明坚定。
她微微侧头,手扬剑收,孟栖月抓住她的手被生生砍断,甩出一地血痕。
谢辞鸢的声音不远不近传来: 若是真的她,我必会像方才一样拼死相救。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
但是若是真的她,绝不会自私到想留我在虚妄之境,更不会愿意让我以身犯险。
有风吹来,扬起谢辞鸢的裙裾。
她发丝散乱,眉眼不惧,提剑走向沈霁。
沈霁难掩紧张,努力平和着说: 我是真的,我愿意同你一起走。
谢辞鸢皱了皱眉,觉得他用着沈霁的身子求饶,实在是怎么看怎么可恶。
她没有犹豫,长剑如有神助,轻松了结沈霁的生命。
她蹲下身子,看着惨死的沈霁,像是在端详无上佳作。
她突然笑起来,笑容天真又克制: 我是他亲口认的毒蛇,又怎么会为这种假象所困?
忽然天光大盛,天空白茫茫一片,她几乎被刺得睁不开眼睛。
手里的长剑严阵以待,她整个身子微微紧绷,似乎随时都在全力迎接一场恶战。
接着,斗转星移一般,她在自己床上惊醒。
一身冷汗,就连额前发都被打湿。
没有藤蔓, 没有鲜血,没有死去的沈霁和孟栖月。
她抚着剧烈跳动的心口,突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天还没亮,窗外雾蒙蒙的。
她再也睡不着, 提灯走到窗边观月。
大地沉睡,夜凉如水, 只有树影婆娑,微微随风震颤。
梦魇中的沈霁和孟栖月,突然又浮现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拼死救下他们,又没有犹豫地杀死他们。
即便是再重要的人,只要被她察觉到一点异样与背叛, 她都会及时止损,亲手了结。
初冬的冷越来越明显, 谢辞鸢冻得发抖。
寂寂夜色里,她独自站在窗边, 为一场梦魇中的杀戮,不断叩问自己。
只有她知道, 从提起沈霁的长剑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探知这是一场梦。
她虽生于将门世家, 但是对武艺一窍不通,平日最常做的便是绣花。
拿银针的手, 怎么提得起沈霁数十斤重的玄铁?
她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却还是无可避免地心痛,还是义无反顾地冲上去与藤蔓殊死搏斗,把自己落得一身伤。
梦魇中的孟栖月,字字泣血: 若我是真的孟栖月,你可还会忍心下手杀我?
她那时答得冷心冷情, 但是扪心自问,倘若不是梦魇, 而是现实,她的这柄剑,究竟刺不刺得下去, 她自己也拿不准主意。
那夜黎明的谢辞鸢,枯坐到天亮。
她一点点看着天光大盛,宛如看着梦魇终时出现的白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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