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盛开的村庄

他们说，隔壁村来了个疯女人，开了所专收女孩的鬼学校。

进去的姑娘全变了——剪短发、背洋书，连亲爹娘的话都不听了。

更可怕的是，听说招生队明天就要到我们村了。

1

第一次听说免费女高时，我在程家剁猪草喂猪。

因为我的未婚夫程旭，前几天去镇上念高一，平常没空回家。

于是我自然被叫来帮忙家务。

程母和妈妈嘀咕着，时不时偷瞄我一眼。

我倒不操心一群人作妖办什么高中，只是这丫头之前成绩好，会不会……

……是好，偏你们不要媳妇儿念太多书，才不得继续念……可惜了……彩礼可得加……

看你这话说的……没几天了……先看她安分不安分吧

妈妈嗤笑一声，突然冲我扬声道:

小满啊，你跟你程阿妈说，你想不想去上学?

我举着铡刀的动作只停顿一瞬，又继续。

不读书。

两个女人都露出满意的笑容。

看我说吧，我们家小满，最乖最懂事了……

女人嘛，读那么多书，有啥子用?

秋风渐渐吹散耳边的议论声，我动作娴熟地喂好猪。

看着埋头苦吃的猪仔，却突然发了呆。

其实，我成绩比去镇上念书的程旭还好。

初三毕业还考了全镇第一。

当时的班主任，陈老师，是个年轻的支教老师。

她身上的衣服永远是干净服帖的，和班里女孩身上脏脏的宽大衣服形成鲜明对比。

她笑起来温温柔柔的，怀抱也是暖暖的。

我很喜欢陈老师。

可她还是走了。

支教任期到了，我们这个小村子哪能留住她。

陈老师最后含泪挥别我的模样，我会记一辈子。

不只舍不得，更是因为她的话太怪了——

小满，你是有天分的，一定不要放弃读书，你要考出大山

可是老师，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妈妈说，女孩子生来就是为了嫁人、生小孩的。

就像我，读完书也要回来结婚，不是吗?

我晃了晃头，将那个身影甩出脑海。

晚上回家，不出意外的，饭菜又被吃了个精光。

我默默煮了点番薯汤，就着干瘪的萝卜干，喝了个半饱。

等到干完杂务，终于躺上床，胃里已经空空。

我的思绪不禁发散。

我记得，初中有次生病，忘记准备午饭的干粮。

中午吃饭时我就独自趴在桌上，却被路过的陈老师发现，带回家吃饭。

那顿饭，有鱼有肉，是我吃过的最丰盛的饭菜。

临走时，老师给了我一块巧克力。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么香甜的东西。

比我小时候偷摸着捡我哥吃剩的冬瓜糖、奶糖都好吃。

舍不得整块吃掉，我就抠点边边，含在舌尖，等它慢慢沁出甜味儿。

真甜啊。

我咂了咂嘴，口齿生津，而吸收了番薯汤的肚子还在不满足地咕咕响。

沉入梦乡前，我突然想到——

城里，是不是到处都有那样的好东西?

2

女高招生办终于到了。

那个传说的怪校长也来了，却出乎意料地年轻。

你好，薛满，我是李黎杨，东于县女子高中的校长。

我们高中是专门收录全县适龄女学生的学校，高中三年学费加食宿全免。

我记得，你是你们村去年的中考第一，成绩那么好，不读书太可惜了，来我们学校继续完成学业吧。

李校长笑容亲切，轻轻握住我的手。

她正要继续说话，却被爸爸粗暴打断。

你们搞邪魔歪道把女的弄去读书、让她们别嫁人，我不管。

可薛满是不会去念书的你们别想挑动她

爸爸将我扯到身后，用看仇人似的眼神瞪视着招生办一行人。

薛先生，您别激动，别把孩子拽疼了

李校长皱眉。

薛先生，读书是好事，知识改变命运，怎么能说是邪魔歪道呢?

我了解到，你们家的条件不算很差，至少不需要小满当劳动力，那为什么要抗拒我们这所免费女高?

这些天走访，条件更差的家庭我遇到不少，我都劝下了，毕竟读书考大学是长尾效应，我跟您说……

在爸爸不屑的注视下，李校长苦口婆心地坚持劝说。

直到周围有人看不下去，将她拉到一旁。

不知道那人说了什么，李校长脸上流露出惊诧、荒唐，最后是怒气。

她一个箭步冲到爸爸面前，眼神冒火。

小满才多大年纪，怎么能结婚啊?你们怎么能为几万块钱就把她后半生卖了

孩子学习能力强，明明有大好前途……这事儿你得让她自己决定

爸爸瞬间乐了。

行啊来，小满，你跟这李校长说，你想去读书不?

爸爸眼神笃定极了。

事实也不出他所料。

在校长殷切的注视下，我沉默半晌，摇摇头。

其实，我也不知道想还是不想。

读书时不用除草喂猪务农，学习新鲜知识很有意思，和朋友比谁考试分高也很有劲儿。

好像有一股力推着我往前走。

这和被催着干活儿不一样，身子重重的，脑子却轻飘飘的。

不累，也不苦。

可妈妈说，要不是程家愿意买我给程旭当未婚妻，我哪能长那么大，还有好饭吃、还能上初中

你看像别人家女孩，哪个不是吃着猪食长大、完了卖给村里老光棍?

小满，我的乖女，你可一定要记住感恩你要感恩爸妈留下了你，感恩你未来夫家给你出彩礼、给你口饭吃

我想，程旭总比老光棍好吧?

他不对我撒脾气，也会在爸爸耍脾气把我打出血后给我涂药。

我该感恩。

我低头躲开了李校长的目光。

爸爸拉着我转身就走，身后却传来高声呼唤——

薛满

李校长无视爸爸威胁的眼神，径直跑到我跟前。

陈沁是你老师不?

陈老师?

我愕然抬头，对上一双乌亮的眼睛。

李校长一脸认真道:

你陈老师是我大学同学，之前在这儿支教就经常跟我提起你，说你简直是山窝窝里的金凤凰，长得俊、还聪明。

她之前知道我要办这所免费女高，也知道你上完初中可能就……她催我一定要来找你回去念书。

小满，考出大山吧山的外面不是山，你的人生还有无限可能。

我脑瓜子嗡嗡的，呆在原地。

突然，手里被塞进一块硬硬的东西。

一块，巧克力。

3

我忘了自己最后怎么走回家的。

那块巧克力却在我进屋时，被哥哥薛光耀夺去了。

我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口吃了巧克力，还得意洋洋地冲我挤眼睛。

好哇薛蛮崽子，你敢私藏这么好吃的糖

还有没有?快交出来

薛光耀掐着我的胳膊，威胁我交出好吃的。

身为薛家继承人，他早被爸妈宠得自私又霸道。

十岁就会扒村里女孩的裤子，之后更是抽烟、早恋、逃学、打架一个不落。

我盯着薛光耀牙缝里沾着的巧克力泥。

我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恶劣德性，可我第一次觉得眼前人恶心透顶

这头一口吃光巧克力的死猪

我气极了，狠狠推搡着他。

可薛光耀的力气比我大得多。

他怒不可遏地将我扇倒一旁。

小贱人你要造反是吧

他想继续教训我，却被妈妈拉走了。

行了，耀儿，先去吃饭吧，别饿着了。

妈妈狠狠剜了一眼摔跪在地、捂着侧脸的我。

薛满，你外头看看去，谁家女孩敢跟男孩抢东西吃?是我太宠你了，让你对亲哥都这么不尊敬，真是丢人

你别吃饭了，整天就知道吃我们家闲饭，也不晓得感恩，真是白眼狼

一直到爸爸回家。

在薛光耀添油加醋地告状后，我又得了一巴掌。

妈妈站在一旁，瞥我一眼，扯了扯爸爸的胳膊。

你下手轻点儿……打坏了白给程家借口扣彩礼。

爸爸脸色难看，但好歹压下了怒气。

行了，程家说后天上门商量婚事儿，我看老程口风是打算早点让他们办了。

到时候你好好给她拾掇拾掇，别耽误老子收钱

妈妈有些吃惊。

怎么?之前不是说等程旭毕业?

爸爸笑了一声，意味深长道:

他们怕啊，怕有些人心思野了、不听话。

这样也好，有谈价余地。

再怎么说，我乖女出落得这么水灵，我这个当爹的，总得给她抬抬身价。

我默不作声，缓缓攥紧手，又松开。

除了价格没谈好，一切都定好了。

陈老师，我又能怎么办呢?

4

这两天晚上，我做了很多光怪陆离的美梦。

可梦醒后，日子照样这么过。

趁程旭周末放假，他们一家人上门来商量婚事。

一段时间没见，程旭一见我就眼神发直。

程母斜了他一眼，随即笑着让我俩出门转悠。

程旭带我在田间逛着，语气热络。

小满，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

等我毕业找个好工作，我赚钱养家，你帮我操持家里。

咱再生几个大胖小子，把日子越过越好……

我轻声道:

程旭，如果我说，我想先念书呢?结婚太快了，我有点担心。

而且，你也在读书，我们……

程旭急急打断我。

小满，你这话什么意思?谁家女孩读那么多书?不都是早早嫁人?

结婚有什么好怕的?你看哈，那个小崔姐不就过得挺好?算算时间，他们家都快诞下小生命了。

小崔姐……

我恍惚一瞬。

我和她，已经好久不见。

初中时，她成绩和我不相上下，毕业后和我一样没继续读。

她直接嫁人了。

上次见面，她挺着个小肚子，站得远远的，神情冷淡地对我点头示意。

可明明初中念书时，她与我关系最好了。

程旭硬拉着我去崔家。

他说，要让身为过来人的小崔姐好好劝我。

我们凭着记忆摸过去，半路上遇到了小崔姐的丈夫，王柱。

他眉宇间透出一股燥郁，周身弥漫着酒臭味。

我狠狠拧起眉。

一听是来找小崔姐的，他开始疯狂抱怨。

哦呦你们不知道啊，她前两天就生了，早产

算命的说这次能一举得男，给我高兴半天，结果还是个女娃娃，还天生有病

有病怎么养?当然是扔了啊……奶奶的真他马晦气

……

我从开始的难以置信，听到最后，气到发麻。

可我来不及多说，急匆匆赶往他家。

尽管做了心理准备，可再见那人时，我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明媚大气的崔英去哪了

她脸蛋瘦削得挂不住肉，一对颧骨凸得老高，眼窝深深凹陷，皮肤蜡黄粗糙。

现在正半是疯癫半是惊恐地，对空气呢喃着什么孩子、骗子。

突然，小崔姐似有所感地偏过头。

视线交汇瞬间，我眼睁睁看着那双眼里闪过惊愕、惶恐、羞耻、悲愤绝望……

最后全化为凄厉的呵斥声——

走、你走不许看

……

我和程旭被赶出了门。

回家路上，程旭大概想起来之前说的话，神色有些尴尬。

她这是意外，生个孩子而已，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满你别多想，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体质不好，你身体好，肯定不会有事儿我保证。

你千万别自己吓唬自己……

程旭不着痕迹地打量我的表情。

我把颤抖的手藏进袖子里，轻轻嗯了一声。

当晚，我猫着身子偷偷来看小崔姐。

晚上的她和白天不一样。

像是被榨干了精气神，呆愣愣地躺在石板上，表情恍惚。

听见我发出的动静，她转过头来。

那双眼底隐约生出些光。

小崔姐朝我轻声唤着:

小满，是小满不?

我走到她跟前，听她开始痛诉。

像是要把这两年所有酸楚苦闷的，都倒出来、吐个快活……

……他们都是骗子合起伙来骗我呢

嫁来之前我说什么都应，嫁进来后我猪狗不如我老汉儿收了彩礼就两手一撒——管我是死是活

那醉鬼喝了酒就打人，还逼我生娃娃……折腾好几个月怀不上，他非拉着我上镇里检查身子。

他想说我生不出儿子、干脆卖给隔壁村那个瘸腿老头，换猪仔，回本没想到，查出是他自个儿不中用。

那酒鬼憋屈，拿我撒气，没日没夜折磨我……偏天老爷作孽的，最后竟让我怀上了，却生出个有病的，又被丢了，我也被丢了……

小崔姐猛地抓住我的手，攥得我生疼。

那双眼冒出火光，被月亮照得一闪一闪，在黑黢黢的屋里头莫名生出点可怖。

小满，念书时我一直和你比赛，我知道你是顶呱呱的聪明。

我已经没有出路了，可你不能……之前我听陈老师说，外头城市里的女娃，二十多岁都不用结婚生孩子，日子过得可潇洒。

你替我去看看，小满，你替我去吧，我听说，咱村里来了个免费学校招生?小满你要去念书，你出去、你跑不要和我一样……

小崔姐浑身颤抖着，连带着我也跟着抖。

视线逐渐模糊。

我想说话，可一张口又哽住，只能连连摇头。

突然，她眼神发狠。

你走

我被推得险些摔倒，又被她吓住。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一双腿就踉跄着带我往外头跑。

这天晚上，小崔姐咬舌死了。

5

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尚未回神。

妈妈露出卦似的隐秘笑容，摇头啧声道:

人贱就是福薄，耀儿啊，你以后可不能娶这种媳妇儿，结婚几个月生下个有病的女娃娃不说，还敢自杀。

可怜王柱娶她时给了那么多猪崽和钱，这下好了，全打水漂

我听不下去了。

分明是王柱那烂人的错酒鬼一个，还总是打小崔姐，现在人都被逼死了，你们还这样议论不怕遭天谴吗

我把心里憋的气吐了出来。

可是没有用。

妈妈脸色阴沉地看了我一眼，轻飘飘道:

这有你什么事就瞎插嘴?程家马上来送订亲礼，你收拾好了去上个妆。

我闭了闭眼。

6

身为婚事主角的我和程旭站在一旁，听两家长辈商量。

谈到喜糖环节，因为提前婚事、已经被宰了一笔的程母没好气道:

我看就随便买点陈皮糖吧，什么身份什么档次……反正村里也没人爱吃那齁甜的。

爸妈已经争取到满意价钱，自然什么都随便她。

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我开口了。

喜糖只要巧克力。

程母当即拉下脸。

巧克力?你还真敢想

这可是城里的零食，几斤的价钱都够买一床婚被了

爸爸眼神威胁我别搞事，妈妈摆出劝解的苦相，来拉扯我。

我看向程旭。

他眉头紧锁，完全不能理解——

小满，你什么时候学会耍小性子了?巧克力那么贵，你这样我很难做的。

乖，难道我对你好不好，还能从喜糖看出来?你想吃，等我有钱了，给你单独买就是。

……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反应。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我轻轻笑了。

我想，哪怕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得到什么。

但我绝对知道，我不想要什么。

7

再一次见到李校长时，我直直迎上她的目光。

校长虽惊诧，但迅速反应过来，招呼我。

怎么大半夜来了?快，进来坐吧。

我抿了抿唇，用腿抵住门，认真道:

校长，您之前说的，还作数么?

李校长有些怔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