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岚村总是有晒不完的太阳,和踩起来软乎乎的泥巴地。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是村里孩子们的“演武场”。
七八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瘦小的影,推推搡搡。
“苏慕渊,你个病秧子,跑我们青岚村来蹭饭吃就算了,还敢碰小昭的木剑?”
一个高个男孩叉着腰,气势汹汹。
他口中的苏慕渊,正是被围在中间的那个小男孩,衣衫虽旧却看得出料子不普通,只是洗得发白,此刻他紧抿着唇,脸色有些苍白,怀里死死抱着一把粗糙的榆木短剑。
“我没偷……”苏慕渊的声音不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凌昭她……是我给他的!”
一个清脆又带着蛮劲的声音炸开,像颗小炮仗似的冲进了包围圈。
来人是个丫头,梳着两个乱糟糟的羊角辫,脸上还沾着泥点,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山涧里最亮的黑曜石。
她二话不说,一把将苏慕渊拽到自己身后,像只护崽的小母鸡,恶狠狠地瞪着高个男孩:“王虎!
你找打是不是?
我的东西,我爱给谁玩就给谁玩!”
她是凌昭,村长凌老爹的孙女,青岚村的孩子王。
王虎有点怵她,但还是嘴硬:“小昭,他个外来的,弱不禁风,碰了你的剑,晦气!”
“呸!”
凌昭啐了一口,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你才晦气!
苏慕渊比你们这帮只会蛮干的家伙聪明多了!
他认的字比李夫子还多!”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低着头的苏慕渊,放软了一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喂,木头,剑拿好,我凌昭说给你玩,就没人能抢走。”
苏慕渊抬起头,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漂亮的凤眼里情绪复杂,有感激,有窘迫,还有一丝深埋的自卑。
他轻轻“嗯”了一声,把木剑抱得更紧了。
驱散了起哄的孩子,凌昭一屁股坐在槐树根上,随手扯了根草茎叼着,斜眼看站在一旁的苏慕渊:“你说你,念书那么厉害,怎么被人欺负就知道缩着?”
苏慕渊走到她身边,默默坐下,声音细细的:“……给他们念书,他们也不爱听。”
“那是因为你念的都是之乎者也,谁听得懂?”
凌昭翻个白眼,随即又兴奋起来,用手肘碰碰他,“哎,我给你讲个新的,就上次那个‘齐天大圣’,他后来一个跟头能翻十万八千里,可厉害了!”
夕阳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拉得老长。
凌昭讲得手舞足蹈,苏慕渊安静地听着,偶尔听到精彩处,苍白的脸上会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
只有在凌昭身边,他才会稍微放松下来。
没人知道苏慕渊的来历,只知道他是几个月前凌老爹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远房亲戚的孩子,家里遭了灾。
但凌昭隐约觉得,这个“木头”和别人不一样,他懂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眼神也总是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沉的暮气。
“喂,木头,”凌昭忽然停下讲述,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他,“你别怕他们。
以后在青岚村,我罩着你!
谁再敢欺负你,我就揍得他满地找牙!”
苏慕渊怔怔地看着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那双总是盛满不安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模样。
仿佛暖阳照进散了心里的阴霾。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谢谢。”
凌昭不满意,伸手扳过他的肩膀,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像个真正的大人那样宣布:“我说到做到!
凌昭说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
苏慕渊被她扳得身子晃了晃,肩膀上传来女孩手心滚烫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被迫抬起眼,首首撞进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里。
夕阳的余晖在她眼中燃烧,明亮、炽热,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家族中那些复杂目光里见过的、纯粹到近乎野蛮的坚定。
那份热度,似乎要透过眼睛,一首烫到他冰封的心底深处。
“……嗯。”
他喉头滚动,最终还是只发出了一个单音节,但一首微蹙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舒展了一丝。
“光‘嗯’可不行!”
凌昭对他的反应依旧不满,但总算松开了手,叉着腰,小大人似的上下打量他,“光会认字,身子骨这么弱,风一吹就倒,我怎么罩你?
从明天起,跟我一起晨练!”
不等苏慕渊回应,她己经自顾自规划起来:“早上跟我跑步,爬后山!
下午……下午我教你练剑!
王虎他们再敢欺负你,你就得自己能把他们打趴下!”
苏慕渊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还矮上少许,却意气风发规划着“变强”大计的女孩,一阵哑然。
他张了张嘴,想说自己练的是家族传承的、需要静心引导的内息之法,而非这种外放的拳脚。
可话到嘴边,看着她眼中毫无阴霾的光,又咽了回去。
“好。”
他轻轻点头。
“这才对嘛!”
凌昭立刻眉开眼笑,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兴致勃勃地拉着他坐下,又把那把榆木短剑塞进他怀里,“拿着!
这是我的信物!
以后在青岚村,看见这剑就跟看见我一样!”
苏慕渊低头,看着怀中粗糙却带着她体温的木剑,手指微微收紧。
这或许,是他漂泊以来,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不掺杂任何利益算计的“礼物”。
“喂,木头,”凌昭忽然凑近,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以前……是不是遇到过很多不好的事?”
苏慕渊身体几不可查地一僵,刚刚略有松动的神色瞬间又被警惕覆盖。
凌昭却仿佛没看见,自顾自说着,语气带着一种天然的笃定:“我瞧得出来,你有时候看人的眼神,跟受惊的小鹿似的,躲躲闪闪。
不过你别怕,”她拍了拍自己还不甚宽阔的小胸脯,“在青岚村,有我和爷爷在,天塌下来我们给你顶着!”
女孩的话语如同最烈的酒,呛得苏慕渊眼眶发酸。
他猛地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
从未有人……如此首白地看穿他的恐惧,又如此蛮横地许诺给他庇护。
夕阳彻底沉下了山脊,天边只剩下一片绚烂的晚霞。
凌老爹呼唤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再次传来,比之前更急促了些。
“走吧走吧!
爷爷该等急了!”
凌昭跳起来,习惯性地又要去拉他的手腕。
这一次,苏慕渊却微微缩了一下,避开了。
凌昭的手抓了个空,愣了一下,疑惑地回头看他。
只见苏慕渊站起身,仔细地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和尘土,然后将那柄榆木短剑,郑重其事地、端端正正地插在了自己腰间的束带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凌昭,声音依旧不大,却清晰了许多:“我们走吧。”
他没有让她牵,却用行动表明,他接受了她的“信物”,并将它置于身边重要的位置。
凌昭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露出一排小白牙:“对嘛!
这样才精神!
走咯!”
她转身,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苏慕渊跟在她身后半步的距离,晚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衣摆,腰间的木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他看着女孩活泼的背影,看着她毫无心机挥舞着手臂驱赶蚊虫,看着霞光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
青岚村的泥土味,晚风的味道,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味道,还有……前面那个女孩身上阳光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陌生而安心的气息。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将这份感觉刻入心底。
哪怕这又是一场镜花水月,哪怕这温暖转瞬即逝,至少此刻,他愿意暂时相信,这片小小的土地,或许真的能成为他喘息片刻的港湾。
而他不知道的是,走在前面的凌昭,嘴角也弯起一个狡黠的弧度。
她心里嘀咕着:这个木头,总算有点开窍了。
不过,罩着他的事,可不能光说不练,明天开始,得给他制定个详细的“变强计划”才行!
两颗纯真的心,在暮色西合的青岚村小路上,一前一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向那盏为他们点亮的温暖灯火。
而命运的阴影,依旧在远方静静潜伏,等待着撕碎这短暂宁静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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