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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灯引魂小说为什么看不了了

米花 著

言情小说连载

小说叫做《鱼灯引魂小说为什么看不了了是作者米花的小主角为柳儿小本书精彩片段:传闻市井有一菜内有神仙肉为实为妖怪坟1子时三屋外风疾雨小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里是白日的曹家糟门口驴车络绎不伙计们正忙着搬她在一声声小东家的叫声跑进了铺子趴在柜台摆弄爹的算玩了一会又跑去了后婆婆不爹也不此时的后院空无一只有酱园子里的一百多口大一个个渔翁似的戴着大斗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小柳只有五那些青灰色的酱比她还要高...

主角:柳儿,小柳   更新:2025-10-05 07:5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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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闻市井有一菜瓮,内有神仙肉为酱,实为妖怪坟冢。

1

子时三更,屋外风疾雨骤,小柳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是白日的曹家糟坊,门口驴车络绎不绝,伙计们正忙着搬货。

她在一声声小东家的叫声中,跑进了铺子里,趴在柜台摆弄爹的算盘。

玩了一会儿,又跑去了后院。

婆婆不在,爹也不在。

此时的后院空无一人,只有酱园子里的一百多口大缸,一个个渔翁似的戴着大斗笠,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各处。

小柳只有五岁,那些青灰色的酱缸,比她还要高出不少,在她眼中望不到尽头。

她一向很怕这些酱缸,因为它们对年幼的小柳来说就像迷宫一样,每每走在其中,都会使她生出出不来了的恐惧感。

后院没人,小柳也不愿多待,准备返回前院铺子。

岂料就在她转身时,突然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

柳儿……

那虚弱的声音,沙哑且含糊,但无比熟悉。

小柳停下了脚步,回了头。

是爹的声音。

柳儿,救爹……

声音是从酱园子里面传来的。

小柳下意识地朝着酱园子里面走去。

爹爹你在哪儿?

扎着两个乱糟糟羊角辫的小孩,忘记了对迷宫的恐惧,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焦急地寻找。

在那道声音的指引下,她终于站在了其中一口酱缸跟前。

酱缸对小柳来说很高,她纵是踮起了脚尖,也无法看到里面。

于是将耳朵贴了上去。

爹虚弱的求救声,果然是从里面传来的。

爹爹你怎么在酱缸里?小柳着急道。

爹搅拌酱缸的时候,不小心掉里面了,柳儿,你快把上面的斗笠挪开,爹好爬出来。

哎,爹你等一等,我去拿板凳。

小柳忙不迭地应下,在偌大的酱园子里飞快地跑起来。

正值晌午,高悬空中的太阳,格外刺眼,晃得人晕眩。

耸立在小柳头顶的酱缸,像是一座座荒山野地里的坟冢。

她不住地跑,累得满身是汗,热到脸颊通红。

就在小柳以为自己又在迷宫里出不来了的时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突然豁然开朗。

她跑出来了。

小柳满脑子都是救爹的念头,奋力搬起后院放着的一个杌子,转身再次跑进酱园。

岂料就在这时,一道不算高的身影,出现在她身后。

那人将她抱起,并顺手拿走了她手里的杌子。

柳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爹到处找你。

小柳听到了男人的声音,不敢置信地回头,瞪大了眼睛: 爹?

那长着一张蛤蟆脸的男人,眼中溢着笑,容貌虽丑陋,声音却很是好听: 爹刚从外面送货回来,给你买了糖葫芦,走,去吃。

小柳被爹抱着,伏在他的肩头,闻到了熟悉的酱菜发酵的味道。

她气喘吁吁,有些困惑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你不是掉酱缸里了吗?我还要掀开斗笠去救你呢。

男人闻言笑出了声,揉了揉她的小脑袋: 说什么胡话,爹怎么会掉酱缸里,再说就算掉进去了,斗笠也不会是盖着的呀?

就算掉进去了,斗笠也不会是盖着的呀?

五岁的小柳一脸茫然,似懂非懂。

她感觉到了害怕,被爹抱离后院的时候,搂紧了他的脖子。

同时目光顺着他的肩膀,望向了那片寂静无声的酱园。

烈日当头,那里每一口酱缸上,都老老实实地盖着斗笠,并无任何异样。

突然,小柳瞪大了眼睛。

隔着很远的距离,她看到其中一口酱缸,上面的斗笠在动

一只腐朽枯瘦的手推开了它

那只手的骨节狰狞,抓握在缸口,连接着细长的指甲,似弓起的蜘蛛腿一般。

露出来的一截胳膊,像是被风化的、黑乎乎的老树皮。

拐入前院之前,小柳看到一个可怕的东西,从酱缸里爬了起来。

那是一个长着羊头人身的怪物

羊头怪物站在盖满斗笠的酱缸之中,穿着黑袍,转着灰白色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小柳。

它的眼神冰冷骇人,阴森又恶毒。

四目相对的瞬间,它冲着小柳咧开嘴巴,幽幽地笑了。

小柳从睡梦中被吓醒。

睁开眼睛的时候,屋内热得像个蒸笼,浑身是汗的小孩,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午后的阳光射进窗台,晃得小柳睁不开眼。

她茫然地看着四周,口干舌燥,头脑晕眩。

她有些不确定,自己在哪儿,是不是还在做梦。

因为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觉迷惘,虚幻。

直到屋外传来了蝉鸣声,以及玉蕊的笑声。

小柳爬下了床,走出屋子。

夏日蝉鸣此起彼伏,院里桂树枝繁叶茂,娘和玉蕊,以及丫鬟春杏,全都在树下纳凉。

没错,是幼时石头巷的家中宅院。

小柳站在娘的身后,看到她穿了件明艳艳的罗裙,正将一颗洗好的葡萄仔细剥皮,喂到姐姐玉蕊口中。

春杏手里拿了一把团扇,正一下下地为玉蕊扇风。

玉蕊梳着好看且整齐的双髻,项颈戴了只珠玉镶金的璎珞圈。

她看上去不过七岁的样子,已经生得唇红齿白,是个粉雕玉琢的美人胚子了。

玉蕊,多吃点,娘给你剥。

娘的声音温柔,在哄玉蕊。

玉蕊却撇了撇嘴,摇头: 娘,我吃不下了,剩下的留给小柳吧。

说罢,她不经意地抬头,看到了小柳,顿时眉目弯弯地笑了起来,小柳,你醒了?快过来。

小柳看着娘的背影,犹豫着没有上前。

玉蕊却起了身,拉她过来,坐在了娘的面前: 瞧你热一身汗,先在这儿吃葡萄,我和春杏要去玩秋千,待会儿你过来一起玩,姐姐推你。

玉蕊拿出一块帕子,为小柳擦了擦头上的汗。

擦完之后,便将帕子放在一边儿,兴冲冲地唤过春杏,带她去了不远处玩秋千。

午后的阳光透过树枝间隙,落在那盘洗好的葡萄上——

白的瓷,衬着诱人的紫,所剩不多,但颗颗饱满。

小柳看着葡萄,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她用希冀的目光,眼巴巴地望着娘。

可是,娘并没有搭理她。

她葱白的手指捻起盘中余下的葡萄,放进了自己嘴里。

娘生得很美,吃东西的样子赏心悦目,她的腮在动,涂了脂粉的脸上唇色殷红。

很快,葡萄被她吃完了。

小柳红着眼睛,差一点就哭了。

娘在这时起了身,捻着帕子蹙眉,面上有一如既往的嫌弃——

杵在这儿做什么?去糟坊找你爹

2

罗氏是小柳的亲娘。

石头巷一街之隔的曹家糟坊,掌柜的名叫曹麻子,是小柳的亲爹。

曹麻子早前是卖大酱起家的,他还有个绰号叫蛤蟆掌柜。

只因他长得丑,个不高,脸上有因天花落下的瘢痕,像张难看的蛤蟆皮。

罗氏当年嫁他,实属迫不得已。

她命苦,丧父丧母后投奔舅家,被卖到了私娼馆。

恰逢曹麻子去城内酒楼送酱,聚香楼的掌柜与他关系匪浅,硬是将人带到了私娼喝花酒。

曹麻子第一次去这种地方,罗氏也是第一次出来接客。

她很可怜,胳膊上被扎得都是针眼。

曹麻子为了给她赎身,几乎掏空了家底。

后来罗氏顺理成章地成了曹娘子。

恩是恩,情是情,她感激曹麻子,但是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了癞蛤蟆,并为其生儿育女,终究是心有不甘的。

从心有不甘到心生厌恶。

再从心生厌恶到深恶痛绝。

小柳出生后,罗氏的厌恶达到了极致。

小柳与爹长得像。

除了面上没瘢,小小的她有一张扁平的脸,还有朝天鼻和小眼睛。

她的嘴巴很大,与爹的嘴如出一辙。

懵懂孩童时,她便已经知晓娘不喜欢她。

娘只喜欢姐姐玉蕊。

玉蕊年长她两岁,长得随娘,眉目口齿般般入画,无一缺陷。

小柳从记事起,爹就已经搬到糟坊里住了。

石头巷子的家中宅院,与曹家糟坊只隔了一条街,可娘就是不许爹回来住。

镇上尽人皆知,糟坊铺子的蛤蟆掌柜对自家娘子言听计从。

他有一手制酱的好本事,算账也是一把能手,将自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唯独到了罗氏面前,变得唯唯诺诺,任她磋磨。

3

曹家糟坊,是个很大很热闹的地方。

铺子里除了糟油、糟卤,最主要卖大酱。

酱,乃珍之主也。

孔圣人尚有言,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

百姓饮馔食酱之风亦久矣。

曹麻子在罗氏面前抬不起头,但当起掌柜绝不含糊。

除却兼顾前后院的营生,他还亲自带着伙计们做酱醪,入缸,历经日晒夜露,发酵装坛。

这个过程很辛苦,每日需以酱耙大力和拌、捣弄,不能偷懒。

曹家糟坊的酱,声名远扬。

酱的种类也很多,分为肉酱和腌酱。

肉酱又分七醢,主要以鱼、兔、雁、蜗、蚌、蚁卵、猪肉这七种肉制酱。

腌酱除却有面酱和豆酱,还有用莼菜、菘菜、笋等腌成的酱菜。

是以糟坊里总弥漫着一股大酱发酵的酸腐味。

这股味道沾染在糟坊铺子里的每一个人身上,包括管事的胡大叔,以及年迈的张婆婆。

张婆婆牙都快掉光了,走路颤巍巍。

她是曹麻子早前走街串巷卖大酱时,半路捡来的。

小柳从小就觉得,爹除了长相不好,哪儿哪儿都强。

他在前院算账时,遇到来铺子里讨饭的乞丐,从不会将人轰出去。

糟坊铺子里有一口大锅,常年熬粥。

镇上的穷苦人家,吃不上饭的,都知道来这儿能讨碗粥吃。

爹也是个苦命的人,幼时遭人拐卖,险些被采生折割,染了天花才逃出来。

他无亲无故,捡到张婆婆后,便与她相依为命,当娘养着。

小柳很喜欢张婆婆,但是罗氏不喜欢。

爹曾经提议要让婆婆搬到石头巷的宅子里住,道是她年纪大了,住在铺子里不方便照顾。

罗氏瞪着杏眼,当时就火大了。

她道: 你爱给谁当龟儿,尽管去当,休想把那些脏的臭的往我这儿送,再说出这种话来,我跟你没完。

爹见她生气,顿时便不敢再提。

张婆婆同样不喜欢罗氏,小柳常听她不高兴地冲爹叨叨: 作了孽你什么样儿的娶不到,非要图她的样儿,长得俊有什么好,家门都不让你进……

婆婆疼爹。

她把他当亲儿子待,一大把年纪了,还会颤颤巍巍地去他屋里找脏衣服洗。

小柳住在糟坊的时候,都是和婆婆睡一个屋。

人老了,总爱絮叨,小柳常听婆婆自说自话,言语间多是对罗氏的数落,抑或骂爹鬼迷心窍。

她有次说着说着,还把自己说急了,竟抱着小柳哭了起来: 当初他是鬼摸了脑壳不听劝,说什么瓦裂甑堕,两手空空,左不过贱命一条,他也不想想,若不是另有所图,亏本的买卖谁跟他做,他的命值几个钱呐……

柳儿啊,这都是命,婆婆管不了,婆婆指不定能活到哪天呢。

4

小柳年龄小,听不懂婆婆的话。

娘不给她葡萄吃,她满心里想的都是去糟坊找爹。

爹每每看到她委屈着从石头巷过来,总会唉声叹气,摸摸她的头,心疼道: 你咋就不会长,偏要随爹的长相,爹难看也就罢了,你一个姑娘家,就不能跟姐姐学,长你娘那样。

小柳看得出,爹很伤心。

父女二人同样的大嘴巴,连难过的样子也一模一样。

咧着嘴悄悄抹泪的大蛤蟆和小蛤蟆。

小蛤蟆很懂事,会搂着爹的脖子,亲他长了瘢痕的脸,神情认真地告诉他: 爹不难看,柳儿最喜欢爹爹了。

曹麻子很感动,咧着嘴想笑。

可看到同样咧着嘴笑的闺女,又哭了起来。

这也太丑了。

朝天鼻,小眼睛,大嘴巴……大蛤蟆被小蛤蟆丑哭了。

彼时的小柳,不过五岁。

曹麻子长得丑,个不高,但其实他也还年轻,声音很好听。

小柳拿着爹买来的糖葫芦,便忘了吃不到葡萄的心酸。

她轻车熟路地在糟坊走动,一会儿看爹在柜台盘账,一会儿看伙计们用坛子装酱。

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忙,门口送货的驴车一趟又一趟。

到了最后,她会乖乖坐在张婆婆身边,伸出小手帮她择筐里的菜。

糟坊里管饭。

管事的胡大叔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他会把很多种菜一锅乱炖,偶尔加点荤腥在里面。

伙计们打菜的时候一人一个大碗,馒头管够。

小柳喜欢曹家糟坊。

这里有热火朝天的人气,不像石头巷的家,娘和春杏整天围着姐姐转,根本不管她。

糟坊里的伙计们不会嫌她丑,总乐呵呵地叫她小东家。

胡大叔一锅乱炖的时候,会因为她在这里,多放几片肉,最后独独盛她碗里。

婆婆还会颤巍巍地去厨房给她开小灶,煮一碗糖水或炒个鸡蛋。

可是爹不会让小柳一直住在这里。

他说铺子里都是男的,婆婆年纪大了不方便照看她,还是回到家中去住,同姐姐和娘一起生活才对。

那晚是小柳住在糟坊的最后一天。

她已经在这里待了好几日,答应了爹明天就回家去。

糟坊后院的酱园很大,东西方位各有几间屋子。

东院有厨房和大通铺,住着胡大叔以及几名年轻伙计。

西院稍干净些,住着婆婆和爹。

小柳和婆婆睡一屋。

夜深人静时,婆婆睡着了。

小柳被尿憋醒,摸黑去了茅房。

回来时,她看到爹的房间还微微地亮着灯。

天很黑,外面起风了。

夜幕之下,酱园里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缸,一口接一口地立着,盖着大斗笠,黑乎乎一片,在小柳眼里像一座座小山。

也像一座座坟头。

呼啸的风声从酱缸间隙传来,怪异地呜咽,似鬼在哭。

小柳打了个寒战,想起了前几日的那个梦。

她很害怕,看到爹的房间还亮着灯,便很快地跑了过去。

子时三更,月黑风高。

小柳站在爹的房门外,刚要进去,透过门缝间隙,看到爹背对着她,竟然跪在地上。

屋内的油灯晃了一晃。

小柳揉了揉眼睛,看到爹的身子在颤抖,而他面前的座椅上,盘坐着一个可怕的白发老妪

老妪头发很长,披散至地,遮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和黑袍。

她很老迈,有一张怪异的长脸。

那张脸是青紫色的,鼻子和下巴都很尖,面颊枯瘦,嘴巴干瘪,两块颧骨往下耷拉着,似骷髅一般。

她的眼珠子是骇人的灰白色,瞳孔很扁,细细一条。

只一眼,小柳便认出,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

而是……羊的眼睛。

对,是羊的眼睛。

年前过节,爹嘱咐胡大叔多做几道菜,胡大叔去市集买了些羊肉来。

他还买了个羊头,说要卤着吃。

胡大叔买来的羊头很新鲜,他说是人家现宰的。

小柳刚好在糟坊,盯着羊头看了一会儿。

羊目四白,瞳孔扁扁的,不似人的眼睛,也不似普通牲畜的竖瞳,那横在窝眶里的眼珠滴溜着,看上去就很瘆人。

小柳当时便觉得有些害怕。

结果爹回来后,看到那只羊头,反应比她还大。

他大叫一声,竟吓得瘫坐在了地上,哆嗦着手,让胡大叔赶紧把羊头拿走。

羊肉也不许再吃。

胡大叔私底下笑话爹,说掌柜堂堂一个男人,走城里送货遇劫匪都没瘫地上,竟然怕羊。

5

小柳不知爹为何怕羊。

但爹的反应确实吓到了她,自那时起,她也开始对羊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尤其是前几日,她还做了一个有关羊怪的梦。

此刻隔着门缝,看到那长着羊眼睛的老妪,她整个人同爹一样,止不住两腿发软,瑟瑟发抖。

她看到了那老妪的两只手,腐朽枯瘦,骨节狰狞,似弓起的蜘蛛腿。

抓握在椅子上的指甲,又细又长,尖利无比。

而爹跪在地上,身子颤抖,声音也颤抖。

他恐惧而绝望地说了一句: 仙家,虎毒尚不食子。

老妪吃吃地笑,一双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嗓音尖细刺耳,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

虎毒尚不食子,我食又非你食。

小柳被那道狞笑着的,阴森森的声音,彻底吓到了。

她傻傻地站在门外,感觉脑袋嗡鸣着,有些空白。

所以后来老妪又说了什么,爹又怎么回答,她没有听清。

只记得到了最后,那老妪从座椅爬上了桌子。

桌子上有个瓮。

如后院的酱缸一样,是青灰色。

又如前院装腌菜的菜瓮,有二尺高。

堪堪有小柳身长的一半。

便是这样一个不及小孩一半高的菜瓮,小柳眼睁睁看着那老妪,赤着脚,用两只腐朽枯瘦的手抓着细窄的瓮口,像诡异的蜘蛛,以一种扭曲怪诞的姿势,率先将一条腿伸了进去。

接着进去的是另一条腿。

然后是她的身子。

最后消失的,是一缕长长的白发。

昏暗的油灯晃了一晃,桌子上静悄悄,只有一个老旧的菜瓮。

爹屋内的桌子上,好像一直都有这么一个瓮。

它又旧又普通。

曹家糟坊,缸瓮坛罐最多了,旧的破的,空的满的,随意堆放。

便是胡大叔他们住的东屋,桌上便摆满了一堆。

爹屋里的这只,实在太不起眼了。

小柳忘了自己后来是怎么回了睡觉的屋子。

她只有五岁,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忘记了一些事情。

她只记得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婆婆。

婆婆坐在床边,伸出一只颤巍巍的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柳儿,做噩梦了吧?听你喊了一晚上。

噩梦?

小柳回想起了昨晚的羊眼老妪,有些不太确定: 婆婆,我看到了妖怪。

她的两只小手,抓在盖着的被子上,微微颤抖,脸有些白。

婆婆落在她脑袋上的手,顿了一顿,嗔道: 胡说道世上哪有妖怪

可是,我见到了两次,婆婆,我不知道是不是在做梦。

柳,听我说,这世上没有妖怪就算有,你也不要怕,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记住婆婆的话,身正不如心正,屋宽不如心宽,咱心里没鬼,它就害不了人

小柳很少见到,婆婆如此正言厉色的时候。

她神情严肃,抓起了她的一只手,举在她眼前——

看到没?你的手就只有这么大,凡是握不住的东西,都不要想着去拿,人这辈子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人心也就只有拳头大小,装太多东西会洒出来,金山银山,做皇帝做神仙,不是你的东西,不该有的念头,都别贪。

记住了吗?

婆婆的声音太过严厉,小柳有些被吓到了,连连点头。

对上她惶恐不安的眼睛,婆婆又很快叹息一声,再次摸了摸她的脑袋: 柳儿,不怕,有婆婆在呢。

6

小柳至今不知,那晚发生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婆婆坚称是她做了噩梦。

她想去问爹。

却没想到,一大早的爹便中邪了。

日上三竿,他都没有去前院照看生意,反而一直待在后厨灶间,起锅烧油。

小柳不知他在做什么,跟在身后叫了他几声。

结果他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什么也听不到。

他从屋里抱出个二尺高的老旧菜瓮,放在酱园。

然后不停地烧油,端起热锅,将油倒入瓮中。

滚烫的热油,也不知触碰到了什么,在里面噼里啪啦地响。

等瓮里的油差不多凉了,他直接倒地上,重烧一锅新的,再次灌入。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胡大叔他们不知他在做什么,急得直跺脚。

油多贵啊,怎能如此暴殄,简直令人发指。

掌柜的你疯了啊逮着个破瓮浇油,它是个空的,你别糟蹋油,这样,我把凉下来的油倒出来装坛,你再重新发疯……哦不,你再重新往里灌。

胡大叔准备了很多空坛子,可惜爹根本不听他说话,一把将他推开。

他将凉下来的油,继续倒在地上。

胡大叔心疼得直跺脚。

铺子里的伙计们也议论纷纷,说掌柜的是不是中邪了。

小柳看着魔怔了的爹,他本就难看的蛤蟆脸泛着青,嘴唇哆嗦着,毫无血色,像个将死之人。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二尺高的瓮。

小柳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有些害怕,往婆婆怀里钻。

婆婆的脸色也很难看,她的手在抖,哑着颤巍巍的嗓子,好半晌,对胡大叔他们道: 该干吗干吗去生意不做了?他疯了你们能好过?

胡大叔反应过来,开始主事,领着几个伙计忙活开了。

糟坊生意有条不紊,同从前一样,前院依旧热闹。

没人再拦着蛤蟆掌柜浇油。

曹麻子一连浇了七日,晚上也不回屋,就睡在酱园,抱着那只瓮。

瓮里倒出来的油渗入地面,油腻腻一片,味道发腥。

婆婆白日里守着爹,看着他浇油,身子愈发佝偻,仿佛一下子比从前老了许多。

她回屋后会颤巍巍地磕头,嘴里念念有词,求神仙发发慈悲,放过她的儿。

小柳很害怕,不过七日而已,婆婆和爹都变得蓬头垢面,行径疯癫。

婆婆最后甚至很凶地撵她走: 回家去快点回家去别待在这儿

小柳知道一定发生了很可怕的事。

因为她从婆婆脸上,看到了同爹一样的绝望。

她哭着跑回了石头巷的家中,想让娘和姐姐赶快去看看爹。

推门而入时,院里桂树枝繁叶茂,姐姐握着笔,正在树下认认真真地学写字。

娘把她当大家闺秀培养,请了镇上最好的教书先生,每隔几日来家中授课。

玉蕊曾对娘说: 让小柳跟着一起学。

娘嫌弃地看了小柳一眼,转而又对玉蕊温言细语道: 她笨,学不会的,只会让先生生气。

玉蕊撇嘴: 娘不准这样说妹妹,小柳不笨。

她要做的事,罗氏一向都纵容。

所以小柳当真跟着姐姐学了一段时间认字。

可惜她年龄比姐姐小,字写得不如姐姐,悟性更不如姐姐。

后来罗氏便将她的字帖拿给了春杏,让她引火烧灶。

私底下,她用帕子按着鼻翼的脂粉,对小柳道: 你不是那块料,今后不要和姐姐一起学了,会影响她。

7

玉蕊的字写得愈发好了。

她练字时,罗氏会心满意足地守在一旁,桌上备着春杏准备的茶点。

院里的海棠花枝摇曳,娇艳动人。

罗氏温柔的目光落在玉蕊身上,宠溺含笑。

花开枝头,舐犊情深,是一幅极美的画面。

可惜小柳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安宁,她哭着求娘,去看看爹吧,爹病了。

娘眉头蹙起: 病了就病了,又不是死了,你哭丧呢

罗氏没有去糟坊的念头,但玉蕊神情担忧,放下了手里的笔。

娘,我们还是去看看吧,小柳从未哭得如此伤心。

说罢她便要起身。

罗氏一把按住了她: 你不去,糟坊里除了油就是酱,那些伙计身上都是臭的,地上黏,会弄脏你的鞋。

玉蕊脚上,是一双新做的织锦团鞋,两只鞋面各镶嵌了珍珠。

她犹豫了下: 那,娘去看看?

罗氏没了办法,握着帕子起身,转而望向小柳,本来笑吟吟的一张脸,耷拉下来——

你真多事,病了就去请大夫,找我有用?

她叮嘱春杏看好小姐,然后叹息着出了门。

小柳一路跟着娘的脚步。

数次伸出手去,想要牵她的手。

罗氏皱眉,将她甩开。

她又去牵。

罗氏又甩。

小柳哭道: 娘,我害怕。

大概是她眼中的恐惧太甚,罗氏看了她一眼,面上嫌弃,表情挣扎,最后极不情愿地被她握住一根手指头。

小柳小小的手心,握着那根纤细光滑的手指头。

娘的手指真暖,皮肤细腻,像温润的玉。

她一边走,一边号啕大哭,哭得罗氏心烦意乱,猛地抽回了那根手指,点在她的额头上。

哭哭哭嘴咧那么大像个蛤蟆

娘给的手指没了,小柳闭嘴了。

石头巷上街,是长长的一条青石板路。

她只有短短的一小段路,握住了娘的手指。

但小柳和爹一样,在娘面前都是贱骨头。

娘只要给一丁点的甜头,挨了骂也值。

就像在糟坊门口,她和娘还未进去,便看到爹又哭又笑,疯了一般地突然从里面跑出来

曹麻子先看到了小柳,一把将她抱起来——

死了死了柳儿,爹把它烫死了,烫死了

蓬头垢面的男人,表情癫狂,罗氏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想逃。

结果迟了,这该死的癞蛤蟆看到了她,两眼发光,激动得语无伦次,放下了小柳,改来抱她。

芸娘芸娘你怎么在这儿?是柳儿将你叫来的?你担心我对吗,你放心,我没事

我,我还能护着你,今后咱们好好过日子,成吗……

那张丑陋的脸上,眼泪鼻涕一起淌,神情委屈。

罗氏要疯了,他的身上又馊又臭,味道直往她鼻子里钻。

她忍不住尖叫,推搡,一巴掌招呼在他脸上。

你失心疯了是不是找个大夫开副治牛马六畜的方子治一治,别挨我你个死人

骂完,她用帕子捂住鼻子,逃也似的转身就走。

曹麻子被她打了一巴掌,又被她骂了一遭,可他一点也不生气,见罗氏走了,又心情激动地去抱小柳——

柳儿柳儿你想吃什么,爹都给你买爹最喜欢你了爹一辈子都能护着你

小柳被他抱得很高,搂着他的脖子,心里感到了开心。

她伸出一双小手去捧爹的脸,吧唧一声亲在那张蛤蟆皮上。

爹身上确实馊了,脸也很丑,可是小柳不会嫌弃。

曹麻子又哭了。

8

曹麻子疯魔了七日,可劲折腾,在后院做出一瓮酱醪来。

那瓮酱醪呈肉的红褐色,是半浓稠的流质。

闻着还挺香。

胡大叔差点怀疑,他之前的疯魔,就是为了研制新酱。

胡大早前是个担夫,专门给城里一些商户挑货。

他与曹麻子认识得早,那时曹麻子也不过是走街串巷卖大酱的小伙。

胡大家中原有个患了痨病的婆娘,没能治好,撒手去了。

二人原还有个闺女,早早地嫁了人。

他婆娘没死的时候,钱都用来给她治病了,闺女嫁人的时候连嫁妆都掏不出来。

无意间跟曹麻子说起此事,挺大一个汉子,眼泪啪啦,怕闺女被夫家瞧不起。

曹麻子把攒的钱全借给了他。

胡大记着这小伙的仁义,在曹家糟坊刚开始营生的时候,就跑来跟他干了。

他生平未服过谁,唯独对曹麻子,是真服。

这人面丑,看上去总板着一张脸,背后被人称为蛤蟆掌柜。

但他实则心善,住在铺子的伙计,大都有难处,还有两个曾是街上乞讨的小乞丐。

胡大想,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会在曹家糟坊干一辈子了。

曹麻子发了七天的疯,好了,他比谁都高兴。

天知道这段时日他顶着多大的压力,支撑着铺子里古怪的氛围。

这古怪只因一名叫四喜的伙计问了一句话。

曹麻子往菜瓮里倒热油时,他们都看到了,瓮是空的。

后来忙活起来的时候,四喜神情难看,挨个问他们: 瓮是空的,热油倒进去,为啥那么大动静?

动静确实大,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堪比什么东西被油炸。

不应该啊,瓮是用土陶烧出来的,不该有反应。

所以掌柜烫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大家伙神情凝重,都被他问得有些发毛。

胡大一巴掌拍在四喜脑袋上: 你娘的,瞎啊,那瓮底一层糟醅,都渍上面了,你没看到?

这一巴掌拍完,伙计们纷纷表示,就是就是,瓮底深,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渍在上面的糟醅。

掌柜的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你们不要去打搅他,否则就卷铺盖滚蛋吧。

之后七天,大家伙如往常一样忙活,当真没人再去曹麻子面前晃悠。

他们也没再看那菜瓮一眼。

不知是胡大的警告起了作用,还是根本就不敢。

大概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久而久之,那些也就成了真的。

胡大想,什么真的假的,都是虚的。

结果是好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人活着就这么回事,管窥蠡测未必就是坏事,何必非要扯出肠子看看吃了什么。

洞若观火,也有引火烧身的危险不是?

那瓮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

烫死了就好。

9

小柳以为,她再也不会看到那个瓮了。

胡大叔讲,爹为了研制新酱,做了一瓮酱醪。

然而那瓮做出来的酱醪,没人看到。

爹将它封了起来,埋在了白头山。

这事就这么翻篇了。

再没人提起那个瓮,也没人提起爹曾经中邪似的浇瓮。

大家在胡大叔的告诫下,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起此事。

就像小柳,后来是真的将见到妖怪的事,当成了一场梦。

她才五岁,随着年龄的增长,会逐渐忘记这些事情。

曹家糟坊与从前一样,热热闹闹。

铺子门口驴车一趟又一趟,胡大叔从集市买肉回来,又开始烧大锅菜。

伙计们很能吃,也很能干,热火朝天。

糟坊所有的营生账目,爹忙着亲自盘算。

只是张婆婆显得愈发老迈了,佝偻的腰直不起来。

她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柳不能继续住在糟坊里了,爹给她买了冰糖葫芦,告诉她日后即便受了委屈,也不能跑这里来住。

他说婆婆身体不好,已经没了照看她的能力。

他还说: 回家去住,还能跟姐姐学写字,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种地方不像话啦。

小柳歪头道: 可我还是小孩呀。

过完年六岁啦。

六岁也是小孩呀。

小孩更应该和娘在一起生活啦。

可是娘不喜欢我呀。

小柳很苦恼,爹也很苦恼,他叹息一声,摸摸她的小脑袋: 长大就好啦,女孩子会越长越好看的。

真的吗?

当然,你没发现吗,你比去年好看多了,爹不骗人。

小柳咧着嘴笑,被爹哄得很开心。

后来爹将她抱起,送到了石头巷的家门口,往她手里塞了一沓银票。

喏,把这个给你娘,她肯定很高兴,她一高兴你的日子就好过了。

爹不进去吗?

不进去了,她看到我会烦的。

小柳看着爹,觉得他很可怜,连家门都不能进。

他每天那么忙,需要操劳的事那么多,此刻站在门口,眼中还有对女儿的担忧。

小柳伸出手来,抱了抱他的脖子。

她稚声道: 其实我过得还不赖呢,娘只是不喜欢我,又不曾打我,而且姐姐待我好的,你看我身上的衣服,都是姐姐给我的,多好看呀。

爹不用担心,我吃得好穿得好,娘有时候也会对我笑。

小柳个头小小的,眼睛亮亮的。

曹麻子心里酸酸的,见她咧着嘴笑,又叮嘱道: 她嫌我们俩嘴大,笑起来像蛤蟆,你尽量别在她面前笑。

知道啦,放心吧。

10

天渐冷,年节已至。

按照以往的习惯,曹麻子会在除夕这晚回家吃饭。

看在过节的分上,罗氏通常不会对他恶语相向。

但她也不会给他什么好脸,吃完了饭,便会让他赶紧回糟坊。

不能和爹一起守岁,小柳觉得遗憾。

她知道,糟坊里还有婆婆和胡大叔等人,他们同样准备了年夜饭,等着爹回去团圆。

小柳想和爹一起去糟坊。

但是有娘在,她不敢提。

石头巷的除夕夜很热闹,鞭炮声不绝于耳。

家里也并不冷清,院子里悬着一排红灯笼,窗户上贴着姐姐和春杏剪的窗花。

屋里烧着炭炉,很暖和。

玉蕊穿了件鹤袖小袄,唇红齿白,好看得像是年画里的娃娃。

她起兴要玩叶子戏,让小柳一起。

叶子戏,升官图,这些东西玉蕊也才刚开始学,小柳根本不会。

她耷拉着小脑袋,托着腮,坐在炭炉旁,看着娘和春杏陪玉蕊玩牌。

她们载欢载笑,小柳困得眼皮睁不开。

夜很深了,她趴在娘身后的卧榻上,闭上了眼睛。

入睡前她还在想,明儿一定要早起,和姐姐一起去糟坊铺子给爹拜年。

这件事娘是同意了的。

爹临走时说了,他特意跟县城里的员外老爷换了十锭金银锞子,要当压岁钱给两个孩子。

次日小柳醒得很早,去找玉蕊时,玉蕊方才起床。

她穿了件与昨日不同的红袄,好看得更像是年画上的娃娃了。

见小柳头发乱糟,玉蕊忍不住笑: 待会儿让春杏给你梳梳头,去年我穿小的那件红袄你换上,咱们去糟坊给爹拜年。

姐姐给的衣裳,其实对小柳来说有些大,穿在身上总显得松垮。

可小柳还是很高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玉蕊又道: 你昨儿个睡在榻上,我怕你冷,让春杏给你盖了被子。

已经岁的玉蕊明眸皓齿,同人说话时会用眼睛注视着对方,模样娇俏。

小柳很感动,忍不住伸手抱住她: 谢谢姐姐,我知道姐姐对我好。

玉蕊于是笑了,小大人似的摸了下她的脑袋: 放心,娘不喜欢你,姐姐喜欢。

年初一,处处热闹。

吃罢扁食,小柳和玉蕊一起去了糟坊。

一路走过青石板路,耳边时不时响起鞭炮声,玉蕊拉着小柳,二人捂着耳朵笑。

然而到了糟坊,她们并没有见到爹。

胡大叔等人也很诧异,道掌柜的从早上起来就不见了,他们还以为回家去了。

大年初一,糟坊没生意,到了晌午还不见人,大家伙纷纷开始找。

玉蕊回家去了,要把这事儿告诉给娘。

小柳留在糟坊,陪在婆婆身边。

婆婆不知爹去了哪儿,她很焦急。

昨晚除夕守夜,子时过后大家便都回去睡觉了,并无异样。

糟坊里的茅房都找了好几遍,依旧不见人影。

天黑后,去镇上找人的伙计也回来了,连连摇头。

曹麻子的尸体是第二天在酱缸里发现的。

初一那日大家伙忙着找人,没人去搅拌酱缸。

直到第二天,伙计拿着酱耙挨个搅拌酱缸,在其中一口缸里,发现了死去多时的掌柜。

小柳没有看到当时的场景,但她后来听人议论过——曹麻子死状很惨。

他本就个不高,整个人拦腰折在酱缸里,是被大酱活活闷死的。

他的手弯曲如鸡爪,四肢僵着,像是想要爬出酱缸,但最终也没能如愿。

目鼻舌口耳,七窍里全都是大酱,面目模糊。

……

人人都说,曹麻子以卖大酱为生,做了半辈子的酱,临到了最后,自己也成了一缸酱。

按规矩报了官,县城里来了衙役,将糟坊里的人挨个儿审了一遍,连罗氏也被叫来问了话。

衙役拟写了刑案公文,因为发现尸体时,酱缸上的麻布和斗笠是盖着的。

当然,此案一直未曾告破,直到两年后县衙门为了个政清讼简的地方考核,将曹麻子的死定性为失足掉落酱缸而溺亡,都已经是后话了。

总之曹麻子的死,在镇上短暂地轰动过。

小柳记得,为爹守灵的第三天,姐姐玉蕊哭肿了眼睛,后半夜因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娘十分担忧,让小柳好好守着灵堂,她带姐姐先去休息下,并使唤春杏去煮了糖水。

曹麻子的灵堂就布置在糟坊。

因为罗氏说害怕,无论如何也不肯将人带回石头巷的家。

胡大叔等人没办法,毕竟今后她才是糟坊的主事人。

小柳很担心张婆婆。

自爹死后,婆婆颓堕委靡到连屋都不愿出了。

胡大叔说,她扯了满屋子的布条,哆哆嗦嗦地搓绳,嘴唇不停地嗫嚅着,也不知在说什么。

彼时还未到爹的出殡之日,他的尸体只蒙了层白布,安安静静地躺在板架上,一动不动。

灵堂四面白,烛火昏暗,除了火苗舔纸钱的响动,再无他声。

外头有伙计轮流守夜,屋里只有年幼的小柳,披麻戴孝,孤零零地跪着。

她没觉得害怕,也未曾哭过。

因为自爹死后,她总觉得这是一场梦,很不真实。

小柳盼着从梦中醒来。

罗氏却忍不住骂她: 你倒是哭啊,没良心的小东西

六岁的小柳,学不来娘说哭就哭,伤心疾首的本事。

娘一身丧服,哭得梨花带雨,可她看不出是情深意重还是虚情假意。

姐姐又哭晕过去了,邻里街坊无不说她孝顺,是个好孩子。

小柳很饿,饥肠辘辘,这三天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娘带着姐姐下去休息,喝糖水。

小柳在灵堂跪着,看着爹尸体旁的白幡,眼前虚影重重。

她饿晕了过去。

11

咯吱,咯吱……

像是什么东西在咀嚼骨头。

这奇怪的咀嚼声近在咫尺,萦绕耳旁,将小柳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阴森可怖的长脸。

白发披散在地,遮住了老妪的大半个身子。

她盘坐在小柳面前,正用那双诡异的、灰白色的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

老妪面颊凹陷,似骷髅一般。

她比之前更加枯瘦腐朽了,与小柳近在咫尺地对视,干瘪的嘴巴重复着咀嚼动作,耸动着的腮,像是羊在嚼草。

小柳看到她的时候,吓得失声尖叫。

然而她惊恐地张大了嘴巴,发现自己竟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灵堂里的蜡烛熄灭了几根,周遭的一切变得古怪,仿佛陷入天旋地转的阴暗之中。

不远处爹的尸体旁,放着一个二尺高的老旧菜瓮。

老妪骨节狰狞的手上,指甲尖利,竟还握着半截鸡爪似的人掌。

那半截手掌上的五根手指,已经被啃掉了三根,血肉模糊。

小柳恐惧地去看爹的尸体。

白布下耷拉出来的一条胳膊,手掌光秃秃的,少了半拉。

她一动不动地张大嘴巴,吓傻掉了。

近在咫尺的那张骷髅脸,白发披散着,枯瘦腐朽。

羊眼老妪狞笑着,一只手摸上了她的头——

好,好,好……

尖细阴森的嗓音,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她对小柳很满意,仿佛她早已是她的盘中餐或俎上肉。

小柳快要被吓死了,她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眼里写满了恐惧,已经不会喘息。

便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一人扳过她的小脑袋,将她护在了怀里。

小柳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

是婆婆。

婆婆的手一直在抖,她佝偻的身子也在抖,只将她死死搂在怀里,不准她抬头——

别看柳儿,闭上眼

12

六岁时,小柳生过一场大病,对从前的很多事记不太清了。

听人说,起因是她给爹守灵时,不知从何处跑来了什么野畜,将尸体上的半拉手掌给啃了。

当时灵堂没人,小柳受到了惊吓,人傻掉了。

外头伙计发现异样的时候,她早已神情呆滞,正愣愣地坐在地上,眼睛空洞地盯着门外的方向。

自此大病一场,昏迷数月。

她幼年时的记忆是断断续续,并不完整的。

因为经常会做梦,那些梦千奇百怪,斑驳陆离,像是套娃一般,一层又一层。

小柳难以分辨出现实和虚幻,很多时候,她以为自己已经从梦中醒来,结果会发现其实仍在梦中。

她深陷在往事的深渊。

待到彻底清醒的时候,那乱糟糟的脑子,又忘了幼时到底经历过什么。

就像这晚的子时三更,外面风疾雨骤,将并不牢固的窗子吹打得框框响。

十六岁的小柳睡得极不踏实,再次陷入梦魇。

梦的开头便是一场梦。

五岁的她在酱园里,听到了爹的呼救声。

盖满了斗笠的酱缸之中,羊头人身的怪物,在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她。

小柳从梦中吓醒,浑身是汗,站在石头巷的家中宅院,看到娘在喂玉蕊吃葡萄,转头撵她去糟坊找爹。

曹家糟坊很热闹,伙计们有说有笑,搅拌着酱缸。

胡大叔将案板上的肉和菜剁得梆梆响,然后起火烧油炖一大锅菜。

小小的她手里拿着爹买来的糖葫芦,站在张婆婆身边,作势递给她吃。

婆婆连连摆手: 咬不动了,婆婆牙都掉光了,柳儿自个儿吃。

后来,爹便意外掉进酱缸溺死了。

死因说起来荒唐可笑,当时也曾闹得人心惶惶。

但两年后官府结案,已经没人还会在意曹麻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死了就是死了,活着的人各自忙碌,总还要为了生计讨生活。

然而自爹死后,娘没能撑起曹家的糟坊。

这对娘来说其实无关紧要,她本就不喜欢曹家糟坊,厌恶那股大酱发酵时的味道。

爹辛劳多年,早已为她们娘仨攒下了一笔数额不小的钱财,足够她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而曹家的酱,自爹死后便失了原来的味道,胡大叔等人搞不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爹对自己制酱的手艺,从不藏私,他们用的是从前的方子,可那发酵出的酱,味道发苦发腥。

营生没了,糟坊也就散了。

胡大叔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他收拾了包袱,说要去隔壁县城找闺女去了。

临走之前,依依不舍,又万般无奈,五大三粗的汉子,哭了起来。

彼时小柳尚还病着,迷迷糊糊躺在石头巷的家中。

胡大叔一边哭,一边冲着门缝喊: 柳儿柳儿叔走了你好好的叔有时间还会去打听张婆下落的。

为爹守灵的第三天,小柳吓傻了,张婆婆失踪了。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

但一切都有征兆,胡大叔等人揣测,她在屋内不停地搓绳,恐是接受不了掌柜的死,偷摸着出去寻短见了。

鹿溪镇,在白头山下。

糟坊里的伙计后来寻遍了山林,没有找到她。

也曾到官府报案,遭了一记白眼。

县城衙门多忙啊,一个年迈的老婆子离家出走,也值得他们费心?

再后来糟坊散了,伙计们都走了。

胡大叔说,他有时间还会接着打听张婆下落的。

小柳其实很想告诉他,别找了,找不到了。

她长久的梦魇,总会结束在一个诡异的画面——

爹的灵堂,白布盖着的尸体旁,脚步蹒跚的婆婆,用一根绳子缠紧了那个老旧的菜瓮。

她颤巍巍,手脚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将菜瓮背在了身上。

夜里也不知为何起了雾,灵堂外面,白茫茫一片。

小柳傻愣愣地看着,婆婆瘦小的身体驮着瓮,朝门外走去。

而她的后背,那瓮里,还有个白发披散的可怖老妪。

老妪有一张骷髅似的脸,面目狰狞,她一半身子在瓮里,一半身子探出来,伸出两只腐朽骇人的手,匍匐在婆婆的肩头。

她回头看小柳,嘴里发出阴森的笑声。

那双可怕的羊眼睛,直勾勾地盯过来。

婆婆本就佝偻的身子,被压得更弯了。

她一步步地往外走,艰难前行,驮着瓮和瓮里的老妪,就要踏进白茫茫的大雾之中。

小柳害怕那老妪,她迟疑地跟了一步,喃喃地唤着: 婆婆,婆婆……

婆婆回了下头,布满皱纹的苍老脸上,神情严厉: 回去快回去别怕,婆婆带走它……

小柳再也没有见过婆婆。

记忆中那个声名远扬、很大很热闹的曹家糟坊,不复存在。

而如今,一晃十年已过。

小柳和玉蕊,皆长成了大姑娘的模样。

玉蕊仍旧肤白貌美,小柳五官长开了,虽不如小时候那般丑得明显,但也绝对不是好看的姑娘。

她普普通通,依旧有朝天鼻和小眼睛。

十六岁的小柳,同娘和姐姐,安顿在乡下一处破旧的宅子。

爹死后的第三年,她们便落魄了。

起因是罗氏的一位表兄找上了门。

此人正是她舅家的儿子。

表兄是读书人,模样清俊,当初罗氏丧父丧母,投奔舅家与他暗生情愫。舅母发现后骂她勾搭男人,毫不客气地将她卖到了私娼馆。

曹麻子死后半年,表兄找上门来,声泪俱下,道是当年为了赎她,借遍了同砚好友的钱,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后来听闻她嫁了人,表兄备感羞愧,无颜再见。

他一心苦读,再未遇到心仪的女子。

罗氏见他多年未娶,十分动容。

那人在石头巷住了一年之久,与罗氏郎情妾意,如胶似漆。

小柳那时脑子不太灵光,但她印象里,玉蕊是极讨厌那人的,多次跟娘发脾气,要撵他走。

玉蕊说他身无分文,是来蹭吃蹭喝的。

娘便哄她道,表舅舅是读书人,将来要考取功名做大官的。

当年的罗氏,还在幻想着做大官的娘子,压根听不进任何人的话。

直到那位表兄声称要去行省参加府试,临行前将家中钱财偷了个精光。

罗氏这才知道,什么狗屁的读书人,他早就染上了赌瘾,被人追债,走投无路才躲到她这儿来了。

舅舅一家早就被他败得一无所有。

罗氏哭天喊地,找不到人,半点法子也无。

落魄了,没钱了,便把石头巷的宅子卖了,搬到了乡下住。

乡下那处破茅屋,还是曹麻子早前挑担卖大酱时的住处。

起初丫鬟春杏还跟着,后来为了生计,罗氏便把她给卖了。

她开始自己挑水、做饭、洗衣……还学会了上山挖野菜,捡木柴。

穿的是粗布衣,吃的是野菜窝头,发髻上连根像样的簪子也没了。

她每个晚上都会哭,反复崩溃,声嘶力竭: 天杀的曹自白曹自白你回来

彼时她尚有好的姿色,常有媒人来登门,说的亲皆是乡下农户。

她跟曹麻子的时候,曹麻子虽然貌丑,但没让她吃过苦。

那些个歪瓜裂枣,不仅粗鄙,还穷逼。

好不容易有个有钱的鳏夫老爷看上了她,罗氏还没嫌他年纪大,媒人先说了话: 进门前,你需得把你两个女儿给卖了,如此今后才能过富贵日子。

罗氏没说话。

玉蕊哭着扑到她怀里: 娘娘难不成不要我和妹妹了?

罗氏自然舍不得她,也不愿嫁给鳏夫老爷做续弦。

但她后来略一合计,把小柳卖了。

人牙子上了门,仔细打量,将小柳瞧了又瞧。

勉勉强强将人带走了,隔天又给送回来了。

人家道: 长得不好看,还是个傻子,我把她卖谁去?退钱

罗氏没了办法,遂将银子退还。

转过头,她愤愤地盯着小柳: 你这吃闲饭的,一点用也没有

13

回首过往,物非人非。

真真是人生犹如西山日,富贵好似草上霜。

好容姿的罗氏后来不再讲究,她放下身段,热络地跟人攀谈,左一个王大哥,右一个陈老弟。

那帮被她瞧不起的粗鄙村民,便上赶着来家中送柴火、担水、修葺屋顶。

杀猪的屠夫还会白送给她一条猪肉。

罗氏起初还有些得意,直到屠夫家的婆娘领着一帮村妇上门,将她打了一顿。

罗氏在此处的名声彻底臭了。

她成了一个爱勾搭别家男人的寡妇,并因此被地方上的无赖骚扰过。

小柳和玉蕊都未曾想过,性情端庄的娘,会成为远近闻名的泼妇。

由奢入俭,本就难如登天,她早就被苦日子逼疯了。

所以成了会破口骂人,拿起菜刀追人砍的泼妇。

她变得愈发尖酸刻薄,仅仅几年下来,人如败柳残花,手糙脸也糙,终是徐娘老矣。

物有因果,命有齿轮,罗氏成了曾经的自己最瞧不上的那种人。

玉蕊再也没机会学写字,项颈上那只珠玉镶金的璎珞圈也早卖了,她哭过一阵,后来性子变得古怪起来。

日子一天天地挨,小柳逐渐成了家中最忙的人,清早去河边洗衣,巳时上山捡柴,晌午过后走几里路,去镇上的集市捡菜贩子不要的菜叶。

晌午罗氏通常不会给她留饭,她虽吃得不多,但也会饿。

于是集上常见,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姑娘,将两只鞋系挂在脖子上,光着脚来捡东西吃。

一来二去,谁都认识了她。

初时大家把她当成一个小傻子,她便神情认真地告诉他们: 我不傻,把鞋子系起来是怕穿坏,我走好久的路呢。

我叫曹柳儿,我家以前住在石头巷,我爹是曹麻子,在镇上开糟坊。

小柳当然不傻,当年她因惊吓过度,人有些迟钝,脑袋反应慢了些。

后来已然在逐渐恢复,除了六岁之前的部分记忆有缺失,她仍是个聪明的小孩。

这聪明小孩还记得曹家糟坊曾有一口大锅,日日熬着热气腾腾的粥,她爹曹麻子当年心善,做过不少好事。

镇上总有吃过她家善粥的人。

果不其然,即便曹麻子死了多年,仍有人记得他的好。

听闻小柳是他的闺女,立刻有人塞给她一个馒头,旁边卖鸡蛋的大婶拿了两个生鸡蛋,也塞到她的口袋里。

对,没错,是曹麻子的闺女,瞧瞧这嘴巴,这鼻子,跟曹麻子一样。

哎呦,曹掌柜的闺女长这么大啦,可怜的孩子,怎么上街捡菜叶子吃呢?

你娘也不管你呀,瞧你头发乱的,你且等着,婶子回家拿把梳子,给你扎一下。

……

小柳回家的时候,肚子不饿了,怀里揣俩鸡蛋,头发也被梳得整齐。

街上,卖糖葫芦的小贩隔着老远叫住了她: 小柳小柳

小贩扛着草靶子追来,眉开眼笑,你是小柳吧,我还欠你两串糖葫芦呢。

小柳疑惑地看着他。

他拔下两串糖葫芦,喋喋不休: 好些年了,你爹来买糖葫芦,我没找给他钱,他说他闺女小柳爱吃,反正以后还要买的,先欠着吧。

唉,曹掌柜多好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日薄西山,小柳在回家的路上,鞋子系挂在脖子上,光着脚,手中拿了两串糖葫芦。

爹死的时候她没哭。

也不知为何,隔了这么些年,她拿着糖葫芦,一边儿走一边儿咧着嘴哭。

怎么就死了呢?

爹你怎么就死了呢?

我怎么就没爹了呢?

14

小柳最终也没有吃到糖葫芦。

回家之后,一串给了娘,一串给了姐姐。

娘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听她说了糖葫芦的由来,嗤笑一声拿进了屋。

后来把她给的两个鸡蛋也煮了,全都给了姐姐。

玉蕊吃了一个,将另一个递给小柳。

罗氏立刻夺了过去,又递回她手中: 你自个儿吃,她吃过了,不饿。

玉蕊皱眉,复将鸡蛋给了娘: 那娘吃吧。

罗氏把鸡蛋掰成两半,遂又与她分食了。

娘的冷漠,一贯如此。

小柳一点儿也不觉得难过。

天黑后,她自顾自地在院中打水洗脸,娘和姐姐睡东屋,她独自睡在西屋。

西屋窗户上的纸漏风,木板床很小很硬,她裹着一床旧被褥,睡得并不舒服。

但是无所谓,小柳不在乎。

人心被磋磨惯了,会长出茧子,长了茧子就不怕疼,也感觉不到疼。

小柳心里的茧子,跟爹的一样厚。

贱骨头都这样,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想要。

她不怨娘,因为始终对她心生渴望。

往后再去集上,有人拿东西给她吃,她仍会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拿回家分给娘和姐姐。

后来当然也没有白拿,小柳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帮菜贩子大伯搬菜,帮鸡蛋大婶卖鸡蛋,帮包子铺的老板跑腿儿送包子。

街上混熟了,菜贩子大伯见她还挺勤快,雇了她每天早集的时候过来搬菜。

菜贩子大伯家中只有一个孙子,名叫四九。

四九是个跛脚,干不了太多的体力活。

于是每天天不亮,小柳便匆忙起床,鞋挂在脖子上,撒腿往镇上跑。

从此以后,倒再也不曾饿肚子。

罗氏一向对她不管不问的,若她带了吃食回家,只会面无表情地接过。

小柳在集市上讨了两年的生活,到了十二岁,又开始捡菜贩子大伯不要的烂叶子回家。

家里灶间,堆放着许多曹麻子以前用过的旧坛子。

小柳将烂菜叶洗干净,切下能吃的部分,放坛子里做腌菜。

幼时,她常住在曹家糟坊。

婆婆择菜捡菜的时候,她便在一旁帮忙,跟着伙计们清洗那些菜,腌制入缸。

曹麻子的闺女,似乎有这方面的天分。

她尝试了几次,成功腌出了一坛酱菜。

拿到集市上去,菜贩子大伯说味道还不赖,并表示愿意赊菜给她做腌酱。

小柳高兴坏了,从此开始女承父业,没事就在家琢磨大酱。

除了腌菘菜,她还试着做了豆酱和面酱。

院里开始有大酱发酵的味道时,罗氏皱起了眉头。

小柳会腌酱,她还是有些意外的。

起初冷眼旁观,后来蹙眉沉默,再后来小柳推着从菜贩子大伯那里借来的推车,摇摇晃晃往返镇上卖酱时,她主动对小柳道: 我和你姐去,你在家忙活吧。

小柳生平第一次,感到受宠若惊。

每天起早贪黑地忙,她确实吃不消。

娘和姐姐也确实比她有本事,她们在集市上卖酱,生意可比她好多了。

罗氏能说会道,玉蕊模样娇俏,单单往那儿一站,含羞一笑,拿着罐子来买酱的人就多了起来。

有了营收之后,家中的氛围明显好了,玉蕊也变得爱笑了。

挣到了钱,罗氏给玉蕊买了衣裙和脂粉。

玉蕊及笄了,模样又好,正是喜爱打扮的年龄。

小柳仍旧穿粗布衣,但她干劲十足,又开始琢磨着做肉酱。

集市上卖鱼的黄二狗,主动表示愿意赊鱼给她。

小柳很感激,又买了猪肉回家。

鱼醢和豕醢的做法大抵相同,生肉去骨,盐、大葱、蜀椒、茴香陈皮,拌肉成黏稠状,装坛固封,然后暴晒。

十日后加酒,继续搅拌,继续晒。

小柳做出的肉酱,起初味道一般。

实则她做的那些腌酱,也只算差强人意。

但罗氏会做生意,玉蕊又生得好看,每次都能把酱卖光。

挣来的钱都在罗氏手中,需要用钱的时候,小柳便开口管她要。

菜贩子大伯提醒小柳: 你这傻丫,你娘之所以要来街上卖酱,还不都是为了钱,她倒是舍得,给自己买簪子,给你姐买衣裳,怎不见给你买衣裳?

小柳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旧衣,咧嘴笑: 不打紧,姐姐不穿的衣裳,到时候都是我的。

大伯的跛脚孙子四九,此时刚好在菜摊盘算着小柳赊菜的账本,闻言抬了下头,嗤笑一声。

四九哥,你笑啥?小柳忍不住问他。

四九不搭理她,继续算账。

菜贩子大伯忍不住叹息: 你这傻丫。

傻吗?

小柳觉得她一点也不傻。

娘和姐姐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家人。

从小到大,她都无比希望娘能看她一眼,给她一个笑脸。

如今这愿望正在实现。

她腌制酱菜的时候,有时在院里忙活到很晚,饥肠辘辘时,回头看到娘站在屋檐下,正看着她。

娘不说话,起身去了灶间,不多时端出一碗热腾腾的面给她。

她不会表达,只是递给了她,淡淡说一句: 吃吧。

十多年来,小柳第一次吃到娘为她做的面,真香真好吃。

她在心里想,如果钱财能换来娘对她的爱,那也是很值的。

15

十五岁,小柳去了县城,找到了聚香楼的冯掌柜。

这位冯掌柜与他爹曹麻子是老相识,从前关系一向不错。

小柳提出来意,想让聚香楼买她的酱。

她如今的手艺精进了,腌制的酱味道尚可。

冯掌柜尝了尝,没说别的,只叹气道: 如今生意不景气了,酒楼没多少客人,先送几坛过来吧。

小柳很高兴,连连点头。

冯掌柜虽说生意不景气,但能开口要几坛酱,已经算是她的大主顾了。

集市上卖出的酱毕竟有限,仅凭那些收入,只够养家糊口。

姐姐如今又重拾了写字的喜好,时常买些字画,总需要花费银子。

对于她的喜好,罗氏和小柳都很支持。

小柳幼时也曾跟着姐姐学过一段时间的字,她深知,人活一世,有点喜好多么幸运。

罗氏想的却是,姐姐身段窈窕,花容月貌,再添些知书达理的气质,今后定能嫁个富家子弟。

她对玉蕊的培养十几年如一日,如宝如珠地呵护,充满希冀。

可惜,这希冀直到玉蕊十岁,都未能如愿。

普通人家玉蕊瞧不上,富贵人家又讲究门当户对,玉蕊虽貌美,肯上门说亲的大户人家要么是想纳她为妾,要么是一把年纪的员外老爷。

一二来去,婚事便耽搁了。

她耽搁了,小柳却未曾耽搁。

镇上卖鱼的黄二狗托了媒人上门提亲。

二狗家中有一寡母,他本人二十有一,为人踏实能干,只不过又黑又瘦,其貌不扬。

小柳也不是好看的姑娘,自然晓得自己没什么可挑剔的。

她对二狗本也印象不错,罗氏也满意,道他倒是诚心求娶,聘礼给得甚多。

她一边摸那些聘礼,一边对小柳道: 他也算配得上你,你长得不好看,没别的指望,这门婚事不亏。

小柳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

岂料生辰字的字条刚送到黄二狗家,镇上的媒婆李氏便匆匆带着二狗登门,进来就大呼小叫——

错了错了他婶子,搞错了,二狗要娶的是你家玉蕊,不是小柳。

黄二狗跟在她身后,一脸焦急。

玉蕊正在屋内,闻言面色顿时变了。

罗氏亦是不敢置信,腾地站起来: 你胡说什么我家玉蕊怎可能嫁给他?也不撒泡尿照照

李氏尚未说话,二狗先开了口,一脸讪笑: 婶子,我要娶的就是玉蕊妹妹,您看,还给了那么多的聘礼不是?

你就是搬座金山过来,玉蕊也不会嫁给你你一集市卖鱼的小贩,一身腥味,也敢肖想我的玉蕊, 我呸

罗氏气昏了头,破口骂道,痴心妄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做梦去吧小柳给你,你爱要不要, 别给脸不要脸。

劈头盖脸的一顿骂,罗氏眼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使得黄二狗面上挂不住,脸上也有了几分恼意,他道: 我要娶小柳何必出那么多的聘礼?她哪里值了?玉蕊妹妹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小柳, 不可能要她

我对玉蕊妹妹一片痴心,单是她喜欢的字画就送了好几幅, 岂是换个人就能打发的。

玉蕊在罗氏身后,红着眼圈, 一脸屈辱: 你送我字画,不正是因为看上了我家小柳?你之前还赊鱼给她呢。

玉蕊妹妹, 我是看在你的面上才赊鱼给她,她怎能跟你比?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我心里只有你,不可能喜欢别人。

黄二狗急于证明自己, 朝着玉蕊上前一步。

你别过来走开

玉蕊目光骤冷,厌恶至极,用帕子捂住口鼻,躲在了罗氏身后。

屋内乱糟糟,有罗氏的骂声,黄二狗的争吵声, 以及媒婆李氏的说和声。

最终不欢而散,聘礼退回。

小柳蹲在院子里洗菜, 那盆尚算干净的水,映着她闷闷不乐的脸。

小眼睛,塌鼻子, 她在心里想,爹就会骗人说好的女孩子会越长越好看的,哪里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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