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夏天，蝉鸣把卫生院的玻璃窗震得发颤。
母亲攥着产检单，指尖沁出的汗洇湿了“胎儿性别：男”那行字，父亲在旁边搓着手笑，说这下爷爷肯定要把那坛藏了十年的米酒拿出来。
我出生那天，父亲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听见婴儿啼哭时几乎是扑到产房门口的。
可当护士抱着裹在粉布毯里的我出来，说“是个女孩，六斤八两”时，他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像被正午的太阳晒化的蜡。
爷爷是第二天来的医院。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手里拎着一网兜鸡蛋，刚进病房就往母亲怀里瞅。
看清我小小的、没长多少头发的脸时，他手里的网兜“咚”地砸在地上，鸡蛋滚了一地，碎壳混着蛋液黏在水泥地上，像一滩没擦干净的泪。
“怎么会是个丫头？”
他声音发沉，眼睛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件不合时宜的东西，“产检不是说男孩吗？”
母亲刚经历生产，脸色还苍白着，想把我往爷爷面前递了递，轻声说：“爹，丫头也是您孙女，您看她多乖。”
“乖有什么用？”
爷爷猛地后退一步，褂子下摆扫过地上的蛋液，留下一道黄印，“咱们老林家不能断了根！
这丫头留着也是累赘，不如找个人家送了——哦不，”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隔壁村老王说，有人愿意给五百块，要个健康的女婴。”
母亲的身子一下子绷紧了，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像是怕谁突然冲过来把我抢走。
“爹，那是我的娃，我不卖！”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一股硬气，“您要是非要卖，就先把我卖了！”
父亲在旁边低着头，手指抠着墙缝里的灰，半天憋出一句：“娘，爹也是为了咱们家好……为了这个家，就要卖我的女儿？”
母亲的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我脸上，温温的。
那天之后，爷爷再没踏过医院的门，家里的气氛像积了雨的天，闷得人喘不过气。
出院回家后，母亲几乎是把我拴在身边的。
白天她抱着我喂饭、洗衣，晚上就把我放在枕边，只要我稍微哼唧一声，她就立刻醒过来，摸摸我的额头，确认我还在。
爷爷很少跟她说话，饭桌上总是冷着脸，有时候喝了酒，会在院子里骂骂咧咧，说“养个丫头片子有什么用”，母亲听见了，就把我抱得更紧，用手捂住我的耳朵，轻声哼着没调子的歌。
我是吃母乳长大的。
母亲的奶水很足，每次我含着乳头，都能听见她轻轻的叹息声，那叹息里有委屈，却更多的是温柔。
八个月大的时候，我己经能扶着炕沿站着，会用小手抓母亲的衣角，会在她喂我米糊时，把黏糊糊的米糊抹在她脸上，然后咯咯地笑。
母亲总是笑着擦掉，说“我的乖宝，就知道逗娘开心”。
可爷爷的心思从来没断过。
那天晚上，我正趴在母亲怀里吃奶，听见爷爷在堂屋里跟父亲说话，声音不大，却字字都扎进母亲耳朵里。
“那户人家又来问了，说五百块还能再加五十，再过阵子丫头大了，就不值钱了。”
母亲的身子突然僵住，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得很快，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
她轻轻把我从怀里挪开，用毛巾擦了擦我嘴角的奶渍，然后起身走到堂屋门口，灯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瘦得像根快要被风吹断的芦苇。
“爹，这事儿您别再提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娃我养定了，您要是再逼我，我就带着她走。”
爷爷“啪”地拍了下桌子，碗碟在桌上跳了跳：“你走？
你能去哪？
你一个女人家，带着个丫头，能活成什么样？”
“我去我姐家。”
母亲说得很快，像是早就想好了，“我姐在二十九公里外的镇上，她去年就说，要是我有难处，就去跟她过。”
父亲猛地抬起头：“你真要去？
那地方那么远，路又不好走……再远也比看着我的娃被卖掉强。”
母亲转身回屋，把我抱起来，开始收拾东西。
她没带多少衣物，就把我的几件小褂子、小裤子叠好，放进一个旧布包，又把我平时用的奶瓶、尿布也塞进去。
收拾完后，她坐在炕沿上，抱着我，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母亲就抱着我出了门。
爷爷和父亲都没出来送，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鸡窝里的鸡偶尔打个鸣。
母亲背着布包，怀里抱着我，沿着村口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往前走。
路两旁的玉米长得比人高，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凉丝丝的。
我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好奇地看着周围的景象。
风里带着玉米叶的清香，还有母亲身上淡淡的奶香味，那味道让我很安心，我把小脸贴在她的脖颈处，慢慢闭上了眼睛。
走了大概两个小时，天渐渐亮了。
母亲停下来，在路边的井边打了点水，给我擦了擦脸，又自己喝了几口。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额头上渗满了汗，怀里的布包好像越来越沉，可她抱着我的手臂，却一首很稳。
“乖宝，再坚持会儿，马上就能见到姨妈了。”
她轻声跟我说，像是在安慰我，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到了镇上。
姨妈家在镇东头，是一间带院子的小平房。
母亲刚走到门口，姨妈就听见动静跑了出来，她看见母亲抱着我，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妹子，你可算来了！
路上累坏了吧？”
姨妈接过我，小心翼翼地抱着，手指轻轻摸着我的脸蛋，笑着说：“这娃长得真俊，跟你小时候一个样。”
她又看向母亲，看见母亲汗湿的头发和磨破的鞋，叹了口气：“你也是，这么远的路，怎么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我好让你姐夫去接你。”
母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喝着姨妈递过来的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姐，我实在没办法了，爷爷非要卖我的娃，我只能来找你……你放心，”姨妈拍了拍她的手，声音很坚定，“这娃在我这儿，没人敢动她一根手指头。
以后我就当多了个闺女，你想她了，就过来看看。”
那天下午，母亲抱着我，在姨妈家的院子里坐了很久。
她给我喂了最后一次奶，我含着乳头，能感觉到她的手在轻轻发抖。
喂完奶后，她把我放在姨妈怀里，又把布包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跟姨妈说我晚上睡觉爱踢被子，说我喜欢吃稍微稠点的米糊，说我哭的时候只要给我唱那首没调子的歌，我就会安静下来。
她说了很多话，像是要把我未来几年的事都交代清楚。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站起身，摸了摸我的脸，又摸了摸我的手，然后转身就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委屈，咧开嘴哭了起来，伸出小手想抓她的衣角。
母亲的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镇口的拐角处，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奶香味，飘在傍晚的风里。
姨妈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说：“乖宝，不哭了，姨妈在呢。”
可我还是哭，眼泪把她的衣襟都打湿了。
我还不知道，母亲走的这条二十九公里的路，藏着她多少舍不得；我更不知道，这二十九公里的距离，不是离别，而是母亲用尽全力，为我铺下的一条满是奶香味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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