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之长生问道

他说其实在女娲补天之前，世间的生灵都是有可能修炼成神的。

因为那个天漏的缺口，恰好是天地灵气的来源。

所以后来天漏被堵，不止人类失去了成神的机会。

就连神灵，也会逐一死去。

1

离开小雷音寺的第一夜，猪戒找到了我。

不如老猪与你做个交易吧。

我愣了片刻，竭力模仿着孙悟空的语气: 你这呆子，又想打甚坏主意?

别装了，装不像的。猪戒摇了摇头，语气中满是戏谑。

猴哥脾性天真洒脱，而你却总是一副小人模样。猴哥降妖勇敢果决，而你出手……从来都是畏首畏尾。

一开始老猪还不敢确定，直到这小雷音寺……

猪戒说着笑了起来:

说来你的神通也与猴哥一般无二，按理不会弄得那般狼狈才对……直到东来佛祖出手，我老猪才恍然大悟，原来你忌惮的，不过是那黄眉童子的后台。

猪戒言辞凿凿，语气中尽显不屑。

我忽觉辩无可辩，不由生出一股莫名愤怒。

但憋到面红耳赤，却也只讪讪回了一句: 你想与我作何交易?

听到我如此回答，猪戒忽然如泄了气般瘫坐在地。

许久之后，他挽起袖口擦了擦眼角的泪，问我: 你真以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护送唐三藏吗?

我: ?

猪戒冷笑一声: 不过是以护送之名，行押送之实。

什么意思?猪戒的话将我弄得一头雾水。

可面对我的满腔疑问，他却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第三个问题:

你知道女娲补天吗?

2

猪戒说:

相传在远古时期，三界曾发生过灭世之灾。

幸得娲神以无上神通炼五彩神石补天，斩神鳌之足撑四极。又平洪水杀猛兽、通阴阳除逆气，万灵才能得以存活……

但是，这个故事中的万灵，指的只是凡俗之灵。

因为天塌地陷之灾，并不足以杀死神祇。

相反，天塌之时，天外降下了一种诡异气体。

这种诡异气体，凡灵触之即死，但神灵却能将之炼化，转为无穷寿元……

猪戒说着仰头望天，似在自语，又似在问我:

如今数百万年过去了，你说那群失去诡异气体蕴养的神祇，还有多久可活?

我虽被猪戒的远古秘闻惊得目瞪口呆。

但却明白他所说的并非空口白话。

因为我心里清楚——纵得道成仙，寿命也并非无穷无尽。

我只是不明白，这和押送唐三藏西行有什么关系?

猪戒回过神来后，似也明白了我的疑虑。

于是他接着道:

因为娲神将天补全之前，一只金蝉顺着那道口子从天外飞了过来。

而娲神力竭陨落之后，那只金蝉兜兜转转落到了西天那位的手里……

金蝉入手后，西方诸佛没多久就发现了藏于金蝉身上的——长生的秘密。

是那种字面上的，真正意义上的长生……

猪戒讽刺道:

为了解开金蝉身上的长生之秘，西方那位将金蝉收为座下弟子。只是千万年来，他始终没能参透其中的奥秘。

猪戒看着我解释道: 所以这次他以邀三界众生共享长生之名，让我们押送唐三藏一路西行，勒令三界众生一同解密

猪戒的话如一道惊雷。

瞬间将缭绕在我脑中的疑云冲淡了许多。

怪不得三界传闻吃了唐三藏一块肉可以长生不老，原来这并非空穴来风。

怪不得西行路上所遇的妖怪，大都是天上所来。

怪不得那些妖怪对唐三藏都是只抓不吃……

想通此处。

我更疑惑了。

若是仅仅如此，那比我更厉害的真悟空，岂不是更适合押送唐僧吗?

如来为何要借我之手将他打死?

又为何要多此一举让我代替孙悟空取经?

猪戒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老猪已经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了，所以你能否告诉我，猴哥最后落了个什么下场?

我看着猪戒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 在那佛光闪闪的高原上，假悟空最后的落幕，就是真悟空最后的下场。

还是难逃一死吗?

听完我的答案后，猪戒喃喃自语。

隐于黑暗的身影越渐佝偻。

3

猪戒走后，我心中的疑问又多了一个。

如果西行之路确实暗藏秘辛，那猪戒为何明知我是假悟空，却还是要将其告知于我?

想起猪戒一开始那副不屑的嘴脸，我突然灵光乍现，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这死猪在坑我

如来曾道与我，只要我将唐三藏送往西天求得真经，便许我成佛成圣。

但这个承诺的前提，是护送，不是押送。

现如今我既已知晓了护送之后隐藏的秘密……

这下别说成佛成圣，就连能不能活都不一定了……

他猪戒说到底还是天庭的人，有凌霄宝殿那位罩着。

而我……

想起孙悟空最后的下场，我忽然有些头皮发麻，对猪戒的忌惮又增加了几分。

所以自那以后，我活得更加谨言慎行。

可是进入灵山之前，猪戒却忽然用一种近乎怜悯的语气对我说:

你虽然神通盖世，但真的活得好像一条狗。

4

我没将猪戒的话放在心上。

故作心安地接受了如来的敕封。

这世上本就早已没了六耳猕猴，如今就连齐天大圣也没了，只剩下我——斗战胜佛。

我笑过往一切皆成浮云。

更叹昨日种种终成今我。

齐天大圣也罢，六耳猕猴也好，最后都只成就了斗战胜佛。

坐在老鼋背上，望着身旁一脸悲悯默念佛经的唐三藏，我心中的疑虑又想通了一些。

我相信猪戒给我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但那个故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早被沧海桑田埋进了层层尘埃之中。

所以唐三藏历尽十世，早已不是那只天外飞来的金蝉了。

如今他在三界中就只有两个身份——旃檀功德佛，以及如来的弟子。

两次灵山之行，我能感受到漫天佛陀对长生的渴望。

数次天界之行，我能感受到诸天神圣对长生的渴求。

他们活得太久了，久到不愿意再死了……

但长生不死的前提，皆是建立在破解长生之秘之上。

只要长生之秘一天还没破解，唐三藏就只能是如来的弟子。

就还是旃檀功德佛。

我便也还是斗战胜佛。

我忽然明白了如来为何要我替换孙悟空。

——若事不可为，那他仍旧是有教无类，度化妖王的如来佛祖。

只要秘密没被揭穿，他便要做好慈祥悲悯的佛，将经书传往人间。

因为他需要有信徒。

他需要来自凡灵的信仰力量。

哪怕那些力量微乎其微，但对他来说，仍旧是目前唯一提升寿元的来源。

想到这里，我不禁想到了猪戒的那个问题。

他问我: 如今数百万年过去了，你说那群失去诡异气体蕴养的神祇，还有多久可活?

是啊，那群能移山填海，弹指间覆灭三界的列位神祇，究竟还有多久可活?

在死亡来临之时，他们绝不会坦然赴死。

他们会为了续命，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会因为无能为力，而发疯发狂。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打了冷战。

我仿佛预见了诸神黄昏之时，三界化作炼狱。

但感受到划过头顶的海风，我突然又不怕了。

头顶的金箍没了。

我是那样的自由。

若真到那一刻，谁又能奈我何?

吾曾求圣僧与佛祖问一语，看老龟几时能脱壳获得人身，不知佛祖如何作答?

脚下忽然传来的声音吓得我浑身一颤。

我与唐三藏面面相觑。

那老鼋又问: 圣僧为何不语?可是佛祖未答?

唐三藏面露难色，愧疚开口: 愧对老鼋，取经匆忙，长途跋涉，贫僧……竟忘了老鼋之托。

唐三藏的回答使得我心跳骤停。

果然，只见那老鼋怒啸一声: 吾曾驮圣僧过河，圣僧曾问吾有何愿，吾唯愿得知何日能脱壳换得人身，圣僧既已答应，为何做不到言出法随?

随着老鼋龟壳一震，我好似变成了一只平凡猴儿。

纵有一身神通也无法施展分毫。

凶狠的水浪瞬间将我淹没。

我在天地面前渺小得如一粒尘埃。

这是如来在敲打我?

我心知肚明。

这是他在警告我。

虽然我头上了没金箍，但在这三界之内，他便是我的金箍。

只要他想取我性命，我便无处可逃。

一阵天旋地转后，我被水浪冲到了岸上。

此刻的我佛衣破裂，浑身毛发凌乱。

真真狼狈得好像一条狗。

5

将经书送往大唐后，我逃似地回了花果山。

我在水帘洞中又开辟了一道洞府。

我如那只老鼋一样，将自己藏进了龟壳之中。

这一藏，就藏了一千年。

这一千年来，我一直在反反复复地做一个梦。

我梦到大王出海学艺时，曾将漫山猴儿托付于我，他对我说:

若俺一去不回，你定要护好这漫山猴儿……

我梦到大王学成归来意气风发时，他对我说:

你天生六耳，万物皆明，凡是修行一点便通，那俺便将这一身神通尽授于你罢

我梦到大王登高一呼，杀上天界，只留下一句:

若俺老孙身死，你定要护好这漫山猴儿……

我梦到大王被压五指山，却只遥遥向我挥手: 若俺老孙出不来了，你定要护好那漫山猴儿……

然后画面一转，我看到天罚神光压顶，藏在圣光后的身影对我说:

你若不杀了那只妖猴，吾便毁了你花果山。

那一刻。

漫山猴儿痛苦哀嚎，我愤怒得浑身发抖。

但我就连直视那些金光都做不到。

所以我只能腾云出山，用大王教我的神通，去向大王恩将仇报。

我还记得进入灵山之前。

满腔怒火的大王忽然收起手中棍子。

你这……妖怪，真想取俺老孙而代之?

我随行的脚步一僵，故作狂笑: 灵山在前，你这妖怪……莫不是怕了?

万妖之王，齐天大圣，种种虚名皆不过虚妄一场罢了——你要，俺给你便是

大王失望地摇了摇头，前行的背影忽然变得无比落寞，只淡淡留下一句:

待俺老孙死后，你定要护好那漫山猴儿……若有一天你护不住它们了，定要去一趟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我怔怔望着他步入佛堂的身影。

他的身躯不多时便被佛光淹没。

我谨遵与如来的约定。

我提棍便砸。

棍落之后，大王神魂尽散。

满堂佛陀尽皆狞笑。

他们长了一张张最悲悯的脸，却笑出了比厉鬼还要刺耳的声音。

我神思恍惚地愣在当场。

一瞬间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身处灵山圣地，还是般若地狱。

因为，那一张悲悯脸，正在化作恶鬼。

他们吃完了大王后，又将丑陋嘴角转向了我……

又一次从梦中惊醒。

脸上泪痕交错。

我一辈子都在模仿大王。

学他说话的语气，学他行事的风格，学他不羁的狂傲。

却终是……只得其形。

我成不了他。

哪敢不惧己卑，敢乘船出海的美猴王只有他一个。

那无畏强权，敢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也只有他一个。

但这样的他，却一次次将花果山托付于我。

所以我，究竟还要懦弱多久?

想到这里，我撑着腐朽的身子走出了洞府。

天，昏暗。

我揉了揉眼。

眼睛清明后，黑暗更甚。

我看到漫山的猴儿尽皆死气沉沉。

我看到一缕缕暗紫色的光芒在收割凡灵的生命。

奇怪的是，那些对凡灵犹如利剑的紫色光晕，落在我身上，却令我格外的畅快。

我瞬间想到了猪戒所说的诡异气体。

我急忙抬头望天，暗沉沉的天空似出现了丝丝缝隙。

暗紫色的光芒从那些缝隙里挥洒下来，张牙舞爪的。

就像冰面上露出的裂痕一样。

仿佛下一刻，便会轰然碎裂。

苍穹之上，诸天神佛正在贪婪吸收着暗紫色光晕的洗礼。

吸收着亿万生灵的生气。

不要

我疯狂冲出洞府，扶起一只奄奄一息的猴儿。

我将自己的生命血气灌进它的体内。

可它的身体却像是破旧的竹篓一样，我灌输的生命血气永远跟不上它流逝的速度。

我不死心，又转头扶起另一只猴儿。

一只。

一只。

又一只……

直到我耗尽浑身血气，瘫倒在地。

大王啊大王，这漫山的猴儿……我护不住了……

两行无助的泪从我眼中涌出。

在那被泪水模糊的视线尽头，我仿佛又看到大王。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傻猴儿，俺老孙可没让你如此作践自己，都说了实在护不住……就去灵台方寸山……

我猛地起身。

斜月三星洞

6

我将漫山垂死的猴儿搬进水帘洞里。

我耗尽浑身修为为它们筑起了一道屏障。

它们藏于洞中，便是与世隔绝，紫色光晕暂时伤不了它们。

我将竹筏推进大海，回头再望了一眼花果山。

我不知道云台方寸山在哪里。

也不知道那道屏障能支撑多久。

更不知道再次回来，花果山会变成什么模样。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来……

沧海，一望无垠。

我乘舟远行，卑微得如一粒尘埃。

怒海惊涛之时，竹筏毁于一旦。

身体被沧海吞噬之后，我的世界无天无地。

而我自己，无能为力……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大王当年的绝望恐惧。

我与这种绝望相拥着。

我与这种恐惧纠缠着。

不知过了多久，耳旁忽然传来空灵的歌声。

我猛然睁眼。

一个樵夫出现在我眼前。

见我起身上前，那樵夫停下歌声:

你可是来寻斜月三星洞的?

你怎知道?我下意识后退。

因为以前也有一只猴儿来寻过。

樵夫呵呵一笑，指着身后一条蜿蜒青石小路说:

顺着这条路去吧。

不知……

我话音未落，眼前的樵夫已消失不见。

只听层层抖动的山树茂密之间，恍恍惚惚传来一道洒脱的笑声:

不必多问，缘来缘去皆随缘，梦醉梦醒皆成空——

我将身上湿透的衣衫褪下，随意扔在路边荆棘上。

我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大王自出道以来，好像从未向人提起过他师从何处……

想起之前那个神秘莫测的樵夫。

再看向似这条隐隐散发着神韵的石路尽头。

我心中忽然有一个大胆的猜想。

大王让我来此，莫不是要请他的师父出山?

山林间仿佛只剩下我的脚步声。

我好像走了很久很久。

又像是一直停留在方寸之间。

直到斜月三星洞这几个字在我脚下出现……

是的，就是出现在我的脚下。

斜月三星洞的洞府早已破灭。

我目光所至尽是狼藉。

见此场景。

我不甘跪倒在地。

可就在这时。

废墟之上金光乍现。

涌动的金光里浮现出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

那老人悲悯地看了我一眼。

叹息道: 我那顽皮的徒儿，还是没悟透自己究竟是谁吗?

7

娲神力竭陨落之时，于这世间留下了两件神物。

一是天外金蝉。

破解其秘，可得长生。

二是五彩神石。

持之，可毁天灭地。

自称菩提老祖的老人神情肃然，神思似飞回了千百年以前。

许久之后，他缓缓开口:

娲神将天漏封禁之后，神灵便失去了诡异气体的酝养，所以他们的寿元开始有了界限。

为了冲破寿元的桎梏，数百万年来，诸天神佛一直有所合作，但一直未得其果。

所以十万年前，他们只能决定先以女娲留下的五彩神石，将这青天再次捅破，让那被隔绝在天外的诡异气体，再次洒向这个世界。

菩提老祖说着抬头看天，说出了与猪戒相似的话:

他们之所以决定要用如此极端的方法来提升寿元，是因为他们中，已有神祇的寿元即将耗尽……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菩提老祖。

想起了那漫天暗紫色的光芒，喉结蠕动: 所以，那暗紫色的光芒，真的是天外诡气?

菩提老祖点了点头: 你也可以叫它灵气。

灵气?

嗯。

菩提老祖解释道:

天地初开，万物待新之时，这青天本来就是『漏』的。凡灵之所以能修炼成神灵，便是依着这种天漏后的天外灵气。

这种灵气虽对凡灵有极大的损伤，可一旦适应，便能引之入体，修炼成神圣。到那时节，寿元亦有可能无穷无尽。

听完菩提老祖的话，我沉默了很久。

按照他的说法。

在远古时期，凡灵不止靠着这种天外诡气踏上了修行之路，还有可能因此达到长生……天地间一片欣欣向荣的场景。

直到后来女娲将天的缺口封上，隔绝了天外诡气的侵入，导致了那些已得长生的神灵，重新有了寿元限制。

如此说来，娲神补天竟还错了?

听到我的疑问，菩提老祖认真看了我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娲神没错，因为这个世界，本就不该有神灵的存在……

神灵的存在会加大天外诡气的摄入，然后将许多还未来得及踏上修行之路的凡灵害死。

所以凡人得道飞升，就该离开这个世界，往天外飞去。可中途却有神不愿离去，他们以大神通建造秩序，将世界分为三界六道，妄想以上位者的身份，奴役亿万万凡灵。

当年娲神的存在阻断了他们的念想，但现在数百万年过去了，因为寿元将尽，他们的恶念自然又会滋生出来……

菩提老祖垂了垂眉头:

如今天塌在即，能救这三界的，唯有悟空一人了，因为他本就是娲神留下的后手……

大王?我面露难色。

可大王在千年前，已被我亲手打死……

菩提——

就在此时，天穹之上忽然传来一道梵音:

本座寻了你两百万年了，如今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我猛然抬头。

只见一座金色巨佛悬于天际。

而在巨佛身旁，九龙神辇熠熠生辉，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神辉中若隐若现。

是玉帝和如来

我惊呼一声。

菩提老祖却只是微微一笑，对着我挥了挥衣袖。

我的身体登时无风自动，以极快的速度远离菩提老祖。

去五行山，将悟空唤醒，让悟空找回真我——

就在这时，菩提老祖慈祥的声音随金箍棒一起钻进我的耳朵里。

我艰难回头。

却见漫天金光绽放。

那些分不清是佛光还是神光的刺眼光芒，只一瞬间，便将菩提老祖与灵台方寸山尽数淹没。

8

六耳——

六耳——

我仿佛身于混沌。

却在恍惚中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我艰难睁眼。

眼前是一片虚无。

暗紫色的诡气已将这个世界变得浑浊。

六耳——

我猛地翻身而起。

那不是幻听，是大王的声音

可是大王不是已经死了吗?

六耳，你向下看来……

我闻言低头。

只见身下的黑暗中矗立着一座大山。

山中神锁纵横。

在无数锁链的交接处，赫然束缚着一道枯瘦的身影。

不……那道身影虽然像是一具浑身血肉烂尽的身体。

但只是一道元神。

那道元神已虚弱得好似随时会尽数消散。

却还是有一缕不屈的神魂，在强撑着不肯散去。

大王

我惊呼一声。

身体猛然垂下。

可五行山却越行越远。

六耳，快逃——

五行山下，大王艰难抬头。

穿插在他元神内的锁链忽然急速绷紧，一瞬间，大王撕扯得元神扭曲。

六耳，你——快逃——

这句话仿佛耗尽了大王的全部力气。

我睚眦欲裂，唤出金箍棒便朝那山砸去。

可一棍下去，却只在虚空中泛起了阵阵涟漪。

五行山却仍旧完好无损。

六耳，莫要执迷不悟。

就在这时，金光乍现。

那弹指之间便毁了灵台方寸山的如来追来了。

你现在退下，便还是斗战胜佛。

如来梵音入耳，四周黑暗尽散。

我才看清原来这黑暗之后，一直矗立着满天神佛。

他们身披神光，却神色冷漠。

他们圣洁高贵。

我仿佛罪大恶极。

我看向一道道熟悉的身影。

他们像是一座座高不可攀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呃——啊——

随着如来出现，大王忍不住怒吼一声，

他痛苦地颤声就在不远处。

断断续续地……

每一个字符都似砸在了我的心脏上。

我强顶着如来的威压，妄想能靠近大王一些。

妄想能将大王解救出来。

可我每近一寸，那山便会更远一尺。

它仿佛永远都在我眼前，又好似一直都远在天边。

这猴子尊位虽然比俺老猪高，但佛理却比俺老猪差远了。

漫天佛陀中传来一道调侃的笑声:

竟连佛经中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都不知道，那五行山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边，唯有……

如来忽地佛光绽放。

见此场景，猪戒急忙双手捂嘴。

他硬着头皮对着四周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尬笑。

而我已经领悟到他想提醒我的东西了。

所谓的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是大神通，也是大虚妄。

所谓天涯咫尺，不过方寸之间。

而这三界内，唯有巨无限，细无迹的金箍棒可破世间一切虚妄，将虚妄拉回现实。

想通此间，我手握金箍棒，不顾一切地向五指山冲去。

执迷不悟

就在这时，天穹传来一声叹息。

我艰难抬头，只见一道巨大的掌印从天而降。

那掌印所过之处。

就连虚空都被撕出了裂痕。

9

轰隆——

一声巨响之后，我颤抖着睁开眼睛。

漫天神血洒落。

可我却毫发无伤……

一道浑厚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

我就说即便无人插手，你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杨戬虽法天象地尽显，却仍被如来打得重伤瘫跪在地。

他对着五行山中奄奄一息的大王说道: 当年他一掌便将你镇压，现如今，我不过是吐了一口神血罢了……

你……何必……

大王将头从尘埃里抬起。

可挣扎了半晌，又重新垂了下去。

杨戬，你不该来的。

天穹之上，九龙神辇里的身影说话了。

他仿佛失望至极。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漫天神兵瞬间扑杀下来。

杨戬强撑着从地上站起。

三尖两刃刀直指苍穹，冷笑一声: 母亲父兄之仇尚未得报，我又怎能不来?

杨戬说着拔地而起。

千万年前，便有人劝我，若坚持报仇，即便身死道消，也杀不了你，到头来除了连累麾下兄弟，毫无意义。

所以现如今，我搏命杀你，不为苍生大义，只为平心中不平。

即便身死道消，我又何惧?

何况……这是我欠那猴头的……

随着杨戬最后一句话落下，天穹之上哀号不断。

我抬头望去，只见杨戬正以九玄功护体，在天兵天将之中横冲直撞。

特别是五雷诀从掌心迸发后。

他一夫当关，便有万夫不当之勇。

你这呆猴子，快救猴哥啊

看得入神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道恨铁不成钢的声音。

我急忙转身。

只见猪戒正怀抱玲珑宝塔，跑得双脚冒火。

天蓬，速将宝塔还我

身后追赶的李靖似比他还要着急。

哎呀呀，杀猪啦

猪戒放声大叫: 哪吒哪吒小哪吒，我们的朋友小哪吒……你爹的塔已经被俺老猪偷了……

果然，正在战场中摸鱼的哪吒听到这话，立即显化神相，使出了三头六臂。

随着三昧真火喷涌而出，一批批天兵天将像下饺子一样从云端掉落。

我: ?

这也行?

我下意识地吞了吞口水。

身旁忽然狂风骤起。

暗沉的天空乌云汇聚。

在那层层叠叠的云层深处，正在滚动着暗紫色的雷霆。

天怒

我惊恐地看向九龙神辇。

他发怒了

不知死活

冷漠的声音从神辇发出。

如同天雷滚滚。

紧接着，手臂粗壮的雷霆从那云层中席卷而出。

只一下——

无论是三头六臂的哪吒，还是法天象地的杨戬，皆被打回了原形。

天穹上乌云依旧在涌动。

灭世的惊雷又在云中翻腾。

我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杨戬，忽然想起了菩提祖师的话。

他说天塌在即，能救这三界的，唯有大王。

因为大王本就是娲神留下的后手……

我天资愚钝，参不透其中真意。

但眼下我已别无他法。

既然五行山是虚妄，那我只要握着金箍棒，便永远无法靠近。

因为我的身体是真实。

一念至此，我便趁着天雷滚下之时，瞬间腾空而起。

用自己的身体，替杨戬二人挡下了玉帝的必杀一击。

凶猛的雷霆瞬间将我淹没。

我连疼痛都没感受到，身体便被尽数湮灭。

在身体破碎的那一瞬间，我将残存的神魂尽数注入金箍棒之中，并以最后的意念控制着金箍棒向五行山席卷而去。

10

与残魂相融的金箍棒瞬间变得虚幻。

轻而易举就入了五行山中。

进入五行山的金箍棒瞬间光芒大作。

无数金光落下。

一根根穿插在大王元神内的神锁铁链应声断裂。

随着最后一根锁链消失，那些暗紫色的诡异气体忽地急速涌动。

肉眼可见地化作一个席卷三界的气体旋涡。

当旋涡凝聚成实质的那一刻，无数天兵天将忽地僵住了身形。

只一刹那，他们便被旋涡吸尽了所有生机。

我神魂俱颤地朝着那个旋涡的尽头看去。

只见无尽黑暗之中，一道飘渺不定的身影忽地抬起了头。

如来——玉帝——俺老孙回来了

随着两抹猩红绽放，不可一世的大王带着他的怨恨破山而出。

在意识完全消散的前一刻，我看到了巍然屹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五行山轰然坍塌。

然后我的神识似落到了一片温暖的海洋中。

我苦笑着看着那将我捧在手中，却与我一般虚幻的大王……

这才想起他的神躯早在千年前被我在灵山打碎。

大王，你的……

不碍事。

大王打断道: 这些年，辛苦你了，接下来……

阿弥陀佛——

接下来，如来念了一声佛号。

随着他空灵的佛音扩散，暗沉的天空忽然开始破裂抖动。

在那碎裂的天际上，一块巨大的陨石忽地坠落。

在那块陨石坠落之时，如来一脸悲悯地拈着指诀单手指天，似在以无上佛法褪去陨石上所沾染的层层尘埃。

不多时，那块陨石便散发出五彩斑斓的光芒来。

一道身影在光芒中若隐若现。

直到光华褪去，我才看清那道身影的模样竟与我一般无二……

大王，是你的神躯

我惊呼一声。

只差一点，只差一点这天就破了

九龙神辇里适时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

无妨。

如来淡漠开口: 待降了这妖猴，再破不迟。

我恍然大悟。

原来当年如来设计害死大王的真正目的，竟是想以大王的石躯运转破天神阵，以此将娲神补好的天再次破开。

从而使那被娲神隔绝在天外的诡异气体重新洒落三界……

再利用诡异气体蕴含的特殊能力来达到长生的目的。

可这种行为……是会将三界凡灵完全害死的啊

我惊恐地看向那高高在上神佛，他们的外表看起来明明是那么的神圣悲悯……

大王的神躯被如来召回后。

来自天外的诡异气体忽地消失不见。

裂痕密布的天被重新修复了。

随着整个世界重归清明，漫天神佛的身影忽然变得无比肮脏。

尔花百万年生得其识，又修百万年化得其身，今若愿放下过往，诸天神佛有你一席。

如来垂眸望来，眼中尽是悲悯。

但大王却对其示弱之语视若无睹。

只扭头看向不远处神甲破裂，披头散发的杨戬哪吒二人。

猴哥……要不算了吧?那众生凡灵，与你何干……猪戒扛着宝塔，在不远处欲言又止。

算了?

大王冷笑一声。

算了我就不是齐天大圣了

大王话罢棍指漫天神佛:

一席之地?我席恁老穆

大王将我残余的神识扔向杨戬后，便元神形态提棍向如来砸去。

随着大王发怒，金箍棒在他的手里忽然变得无边巨大。

眼看就要砸到如来的头顶。

冥顽不灵。如来摇头叹息一声。

轻启佛唇念出了六字大明咒:

唵～嘛～呢～叭～咪～吽——

当六字大明咒自如来口中念出的那一刻，紧握在他手中的大王的神躯头顶，忽然金光绽放。

那个金箍猛地收紧。

呃——啊

噬骨的疼痛透过大王的神躯，直击他的元神。

前一刻还威风凛凛的大王忽地在虚空中抱头痛呼。

天罚

同一时刻，九龙神辇里也发出了一道敕令。

拉着神辇的九条神龙应声腾飞而起。

它们融入天地之间后又从四面方汇聚而来。

携带着九种世间最极致的力量向着大王扑杀而去。

当金、木、水、火、土、风、雷、光明、黑暗，九种力量同时绽放时，整个三界都变得色彩斑斓。

而存于旋涡中心的大王。

只一瞬间，便被这股力量吞噬湮灭。

11

极致绚烂过后，虚空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

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黑洞的中心。

一个白色的圆点在那黑洞中心缓缓变大。

那个圆点在变大时极速旋转，逐渐和黑暗互相融合。

变成了一个太极圆盘的雏形。

然后那个太极圆盘在即将冲出黑洞的那一刻，一根似树非树，似藤非藤的茎蔓，从阴阳之间长了出来。

当茎蔓长成之时，一颗菩提在最大的那片叶子底下凭空出现，一个仙风道骨的白发老人从菩提里走了出来。

悟空，你还没想清楚你是谁吗?

菩提老祖一脸慈祥。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一缕金光自黑洞绽放。

自虚空而来的金箍棒忽地将黑洞撑满。

在那金光闪闪的高台上。

一道蜷缩的身影缓缓将身体舒展开来。

他疑惑睁眼，看了菩提老祖一眼，又疑惑开口:

不在三界之内，却被困五行之中……所以，我该是谁呢?

——我是孙悟空。

我这一生好像有很多身份。

我是师傅的徒弟，我是师弟的师兄。

我是一山之主，更是万妖之王。

有人叫我悟空，有人唤我行者。

他们骂我妖孽魔障，又尊我为齐天大圣。

但溯本追源，那些都不是我。

我只是一块顽石。

一块不甘孤寂，于是化出体型的顽石。

我本可以变成这世间所有的生灵模样。

但那百十年来，我见得最多的便是猴子……

所以我化作石猴，成了它们的王。

在花果山的三百七十余年，是我这一生中最逍遥快活的日子。

因为我感受到了生命存在的喜悦。

我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有一天，我的猴将军死了。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死别失去的痛。

另一个猴将军安慰我，让我不必难过，它说这世间的生命都是要死的——除非能求仙问道，习得避三灾难之法。

为什么?

我不理解。

我们存于世间，不就该长生不死吗?

是谁在操控我们的生死?

我不想死。

更不想让我的猴儿们死。

于是将花果山托付给六耳后。

我决定乘舟而行，誓要习得长生之法。

12

斜月三星洞里，老神仙问我姓甚名谁。

我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无名无姓。

只道自己乃花果山美猴王。

老神仙笑着说这并非名字。

于是给我赐名孙悟空。

悟空?

听起来就很道法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