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五行重手法

2019 年我报名去武当山做义工，住在了道观里。此前我听来此做过义工的朋友讲，义工的日常就是扫地、除草、搬运物资，其他大部分时间则晒着太阳发呆，散步，看道长们练剑弹琴；每天按时到斋堂吃免费的三餐，中午可以有数个小时的午睡，等天黑后各回各屋炼丹（睡觉）。

于是我开始憧憬这样一座幽密的道观，与世隔绝，里面住着的道长们仙风道骨，在苍松古刹里静听晨钟暮鼓，闲看云聚云散。日子清淡如水，彼此之间老死不相往来……我甚至幻想会不会有高人教我掐诀念咒，或者其他什么奇幻的际遇……

然而现实生活比文学影视作品更奇幻。我以为我躲进了一片净土，而实际上却又被卷入了尘世。

办完基本手续，主持日常工作的道长安排我在太和宫的金顶扫地。末了道长轻轻说了一句: 你在这里，每天会接触到大量香客、游客。也许你会从中看到众生百态，看到不一样的人生。

不就是在公共场所扫地嘛?我心想，怎么还上升到世态炎凉的高度了呢?

我自以为人生经历并不单薄，工农商学兵都体验过。再说，我可是学人类学的，什么样的人类在我们面前那也不过就是一堆骨骼肌肉上附着的文化符号而已。但工作了没 3 天，我觉得我之前的 30 年算是白活了。

武当山九宫观，各个宫观各不相同。我报名到气候宜人、清幽静谧的紫霄宫做义工，然而却被分配到海拔最高、游客也最多的太和宫。太和宫坐落在整个武当的最高峰天柱峰之上，是整个武当山的最高点，环境艰苦自不必说，而最让我无语的是旅游景区里的嘈杂。

就拿日常扫地来说，游客们边走边扔垃圾，我跟在后面扫满地的果皮差不多能复原出一个完整的苹果或者橘子是如何被剥吃的。中午去吃个饭，回来再看殿堂门口又是一片狼藉。午休?想都不用想了。

清修梦就此破灭，说好的弹琴、发呆、晒太阳也变得遥不可及。看着从北京背来的古琴，我心想，早知如此，我带它干嘛?

我吃过早饭，我就开始和各路游客斗智斗勇，见识各种熊孩子、熊大人，甚至熊老人的花样作妖。有人攀折树木做拐杖，有人在防火区内明火烧纸，有人带着孩子随地放水，有人乱敲金属文物，有人抠土泡茶……我头一回知道原来在景区作妖这件事也能按金木水火土凑齐了阴阳五行。

当然，对于乱扔垃圾这种事我虽然无奈但也勉强接受了，毕竟自己的工作就是打扫卫生。可是对于一些性质恶劣的行为我却很难保持平和心态。

比如损坏文物。

在金殿的西南屋檐下镶嵌了一块纯金的金砖，相传这是建造金殿所剩的余料。不知道出于怎样的考虑，很多游客觉得如果能摸到金砖，自己就能沾到财气。于是就经常会有游客顺着金殿外建于明清时期的铜制护栏往上爬。还有人听说黄金硬度不高，所以用小刀乱花乱刻以证明金砖的纯度，完全不顾这是一件存世 600 余年的明代文物，以及被他们作为垫脚石踩在脚下的是距今约 4.5 亿年的三叶虫化石基座。

对于这种上房揭瓦的游客，无论道长们还是工人师傅都会及时制止。有些人却还振振有词，说石头不就是让人踩的吗?金砖摸一下怎么了?反正是金属，又摸不坏。当然，大部分人在被我们拉下来之后会非常诚恳地承认错误，但我时常会想: 既然您早就知道这样不对，为什么还要上去摸金砖呢?能不能带来财气我不好说，但如果摸一次就罚款 300 元，那么您破财是一定的了。

金顶的主要建筑是明代建造的金殿（实则为铜铸鎏金），以及四周的父母殿、财神殿、福禄寿殿。所谓北建故宫、南修武当，二者是同一时期的建筑作品，但很多游客却并不会因此而爱护它们。有天我见到一个老大爷举起登山杖把金殿前的铜磬敲得叮当乱响。工作人员上前制止说不要乱敲，这是文物。

老人家居然理直气壮地说: 哈?文物?你骗谁?文物你为什么不放到屋子里去?工作人员被他清奇的脑回路噎住了，只好再次强调: 不要破坏文物啊没想到老人家一脸自信，从鼻孔里挤出一声，说: 哼你想得美然后从写着不许逆行的上山路扬长而去。站在一边的我差点被气乐了——为啥文物就要放在屋子里?武当山建筑群大部分是文物，难道还要给武当山装个罩子不成?

还有，很多游客对于扔硬币的蜜汁爱好我觉得也真的难以用理性解读。往往是制止了以后，我还要跟在后面，因为可能走不了三五步他们就又掏出硬币丢进门缝或者水缸里。还有游客一脸无辜地问我，哪里能换硬币?我说您换硬币干嘛?没看到警示牌写着禁止乱投硬币吗?——搞不懂大家这种心态。似乎就是没人管、我就可以胡来，有人管了、我再道歉。

我见过最考究的扔硬币者，围绕金殿每隔一米就放一次，5 个 1 元的+1 个 5 角的摆一摞，不知道这是在摆什么阵法。总之每隔几天我们就要用竹竿绑住磁铁，把缝隙里的硬币吸出来。上百斤的硬币要由人工搬运到山下，送进功德箱。

有扔硬币的就有捡硬币的。曾经一个小朋友从金殿的护栏缝隙中伸手进去捡里面的硬币。工作人员很客气地劝他不要投硬币。谁知道这句话却惹恼了孩子家长。这位年轻妈妈大吵大闹，说为什么要冤枉她的孩子偷硬币?这如果给孩子幼小的心灵留下了阴影怎么办?她拉着工作人员闹，非要讨个说法。最后，她还去了景区办公室投诉——无论是投还是偷都是不文明的游览行为，这位妈妈您的理直气壮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想了很久都不明白。

有时候我会和道长诉苦: 为什么游客素质这么差呢?来到道观求神庇佑的人不是更应该规规矩矩的吗?现在可好，不仅不听劝告，还和我们讲起了战术战法；工作人员每天疲于应对，一不小心还会被举报说工作态度差。

道长说，你以为庙里与世隔绝了吗?修仙修道先修做人。人都不会做，怎么能做神仙?清静无为是有关为的智慧，可不是让你啥都不做、逃避现实。

遇到不文明的行为当然要制止。不过要讲究方式和层次。首先，你可以走上去打拱行礼，客客气气劝他不要这么做。现在游客的素质还是比以往高了很多，大部分人一般就道歉服软了。但遇到态度恶劣的人自己也不要怕，该劝就劝，该呵就呵。当然了，也要见好就收；不能一味忍让，也不能得理不让。毕竟你劝阻 ta 的目的也不是真的为了罚款，而是避免 ta 做了坏事、给自己结了不好的因果。这也是作为出家人的义务。

可是我只想平静地扫扫地，我不想成天跟在游客屁股后面说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我说: 我觉得自己很暴躁，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道长说: 这就是修道，它让人变得更智慧。你可以通过学习获得知识, 却未必能得到智慧。比如练武——你能看到的是道长手里的铁剑，但修道之人参悟的是内心的慧剑。有了慧剑，才能斩断烦恼。

那么我以什么为标准呢?我问道长。

道长轻轻一笑，说: 合于道。

道长的话让我慢慢意识到, 万物殊途而同归，最终都合于道。顺势而为、以柔克刚, 这是一种方法论层面的智慧。

虽然我并不接受某个媒体人说的年轻人应该对这个世界保持愤怒，但其实我却一直活在愤怒里。愤世嫉俗，人也因此而偏执、狭隘、焦虑、疲惫。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戾气却又无可奈何。

仔细想来，自己的愤怒其实是一种缺乏智慧的无力感。我担心自己不能掌控局面，所以我希望大家都可以接受我的价值观，按照我期待的方式做事。但每个人做事都有其前因后果。这些道理我在人类学的课程上学过好几年, 但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还是不能豁达地接受文化多元主义。

于是我开始尝试跳出那个愤怒的小我, 而尝试了解不同人的心理，用他们的思考方式解释他们的行为。

比如遇到满地乱扔垃圾的游客, 我会告诉他/她: 我跟着您后面扫了一路，可是我扫的速度还是跟不上您扔的速度。您是不是考虑扔垃圾桶呢?有时候也吓唬一下游客: 您大老远来拜祖师爷（真武大帝）是为了积功德, 结果把祖师爷家门口给搞得脏兮兮的。这对自己可不太好啊。 后来又好几次，对方赶紧抢过我手里的扫把, 帮我一起打扫。

当然也有些游客比较蛮横，甚至不愿意听到我说这样不太好的话。那我就换成说: 在祖师爷面前, 少扔一点垃圾，也是一种功德嘛。因人而异，但万变不离宗。

偶尔我也会皮一下。比如遇到准备乱敲文物的游客，我会赶紧走过去、但慢悠悠地说: 不能乱敲啊这些钟、鼓、磬都是法器，沟通神灵的，回头请了神下来送不走, 您咋办?但也有游客坚持要敲。于是我会说: 我们家这个文物可是明朝的，要是被敲掉一块, 您今天可就别走了。

尽管花样作妖的游客仍然层出不穷，但我觉得我的心情好了很多。毕竟义工只是志愿者，无论能力还是权力都不同于执法者；同时游客也不是阶级敌人。所以, 做好自己该做的事情，其他一切顺其自然。因为，就像道长说的:

每个人命不同嘛。我们不要随便做改变别人命运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