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连下了三日，青砚斋的木门被风撞得吱呀响。
苏砚蹲在柜台后，正用软布擦拭一方端砚，指尖突然触到砚底一道浅痕——那是三日前，一个戴帷帽的女子留下的。
女子来买砚时，雨下得最急，她递来的银锭沾着水，却透着股冷香。
“要能映出‘旧山’的砚。”
女子声音压得低，苏砚只瞥见她帷帽下露出的半截玉簪，簪头雕着枝枯萎的梅。
苏砚当时只当是寻常客语，首到此刻指尖抚过砚底浅痕，那痕竟突然泛出淡金微光，砚心缓缓映出一片雾蒙蒙的山影——山是青黑色的，峰顶覆着雪，山间却连半棵树都没有，只有块歪斜的石碑，碑上“旧山”二字被风雨蚀得模糊。
“这是……”苏砚惊得起身，砚心的山影里突然飘来片枯叶，落在她手背上，瞬间化作一粒墨色的籽。
籽刚触肤，她脑海里便涌进一段零碎的记忆：红衣女子跪在石碑前，将一支梅簪埋进土里，轻声说“待梅开时，我便来接你”。
正怔忡间，门外传来马蹄声，雨幕里冲进个穿玄衣的少年，腰间佩着柄无鞘的剑，剑穗是醒目的朱红。
“苏姑娘，可知三日前有位戴帷帽的女子来过？”
少年声音急促，眼底带着血丝，“她是‘寻山客’，若你见过，快告诉我她去了哪！”
苏砚还没来得及开口，柜台后的砚台突然发出嗡鸣，砚心的山影剧烈晃动，石碑旁竟冒出株嫩绿的芽。
少年猛地盯住那方砚，脸色骤变：“这是‘忆魂砚’！
你竟能引动它——旧山的封印要破了！”
话音未落，窗外的雨突然变作墨色，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苏砚手背上的墨籽发烫，她低头看见籽正顺着血管游走，最终停在腕间，化作一道淡红的梅纹。
“那女子……说要找能映旧山的砚。”
苏砚急声道，“她还留下了这个。”
她举起手腕，少年看见梅纹的瞬间，剑穗突然无风自动。
“是她！”
少年攥紧剑柄，“旧山底下压着‘蚀灵瘴’，她要去解印，可没有‘还魂梅’，根本挡不住瘴气！”
苏砚心头一紧，突然想起女子埋簪的画面，还有砚心刚冒芽的那株草。
“我或许知道还魂梅在哪。”
她抓起那方忆魂砚，“砚里的山影，就是旧山吧？
我们现在去，还来得及！”
少年眼中燃起光，伸手将苏砚护在身后：“跟紧我，蚀灵瘴怕‘忆魂砚’的光，你的梅纹能引还魂梅——这次，一定要把她带回来。”
两人冲进雨幕，忆魂砚在苏砚手中泛着暖光，将墨色的雨丝逼开三尺。
远处旧山的方向，乌云正滚滚翻涌，而苏砚腕间的梅纹，正随着脚步轻轻发烫，像是在呼应着某株深埋土下、即将重开的梅。
雨幕被忆魂砚的暖光割开一道亮痕，苏砚攥着砚台的指尖沁出薄汗，腕间梅纹随脚步愈发灼热，仿佛有团火苗要从皮肉下钻出来。
玄衣少年御剑在前，无鞘长剑悬在身侧，剑穗朱红如血，不时扫过她的衣袖，带起一阵清冽的剑气。
“再往前就是旧山结界，蚀灵瘴会缠上活物，你把砚台举高些。”
少年声音刚落，前方雾气突然翻涌，原本墨色的雨丝竟凝成灰黑色的瘴气，像无数细蛇般朝两人缠来。
苏砚立刻将忆魂砚举过头顶，砚心金光大盛，山影里的石碑突然清晰起来，碑上“旧山”二字迸出细碎的光，将瘴气逼得节节后退。
穿过结界时，苏砚忽然听见一阵细碎的啜泣声，像是从地底传来。
她低头看向腕间梅纹，那纹路竟顺着血管往上爬，最终停在胸口，化作一朵半开的梅影。
“是她的气息。”
少年脚步顿住，长剑突然嗡嗡作响，“就在那片碑林后。”
碑林里的石碑歪歪斜斜，大半被瘴气裹着，唯有中央那座石碑干净些，碑前插着支断裂的玉簪——正是苏砚曾瞥见的那支枯梅簪。
簪旁的土被翻松过，埋着个小小的锦盒，盒盖缝隙里渗着黑血，还缠着几缕红衣丝线。
“这是……”苏砚刚要弯腰，锦盒突然自行弹开，里面没有珍宝，只有半片干枯的梅瓣。
梅瓣遇风即散，化作一道红衣虚影，正是她在砚心记忆里见过的女子。
虚影跪在石碑前，双手死死抓着泥土，声音破碎：“阿澈，我撑不住了……蚀灵瘴快渗进魂里了……师姐！”
少年猛地冲上前，长剑插进虚影旁的泥土，剑气化作红光裹住虚影，“我带了忆魂砚来，能稳住你的魂！”
虚影缓缓抬头，苏砚才看清她的脸——眉间一点朱砂痣，眼底却蒙着层灰雾，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机。
“苏姑娘，”虚影转向苏砚，声音轻得像风，“砚心的还魂梅芽，需用你的梅纹引它破土。
我的魂快散了，再晚……旧山的瘴气就要漫去山下的村落了。”
苏砚立刻摸向忆魂砚，砚心山影里的嫩芽果然蔫了下去，而她胸口的梅影正发烫，像是在呼应着什么。
她按捺住心慌，将忆魂砚放在石碑前，指尖抚过砚心的山影：“怎么引？”
虚影抬手，指尖凝出一点红光，轻轻点在她胸口的梅影上：“想着你初见梅簪时的冷香，想着砚底的浅痕……还魂梅认‘执念’，你的执念是寻根，我的执念是护山，合在一起，就能催它开花。”
苏砚闭上眼，脑海里闪过那女子递银锭时的冷香，闪过砚底浅痕泛光的瞬间，胸口梅影突然爆发出刺眼的光。
忆魂砚里的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钻出砚台，顺着石碑往上爬，很快便开出满树红梅，花瓣纷飞，落在瘴气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原本灰黑的瘴气竟渐渐褪去，露出底下青黑的土地。
“成了！”
少年大喜，长剑红光更盛，将虚影护得更紧。
可就在这时，石碑突然剧烈晃动，地底传来沉闷的轰鸣，一道更浓的瘴气从碑底窜出，首扑向苏砚——那瘴气里裹着个模糊的黑影，竟发出桀桀的笑：“想破我的蚀灵瘴？
没那么容易！”
苏砚猝不及防，被瘴气缠上手腕，忆魂砚的金光瞬间黯淡下去。
胸口的梅影剧痛，她看见虚影的身形越来越淡，急得咬牙：“你到底是谁？
为何要困着她的魂！”
黑影笑声更厉：“我是旧山的守墓灵，这女人偷了还魂梅的种，想救山下的人？
她也不看看，这山早被她族人的贪婪挖空了！”
“不是这样的！”
虚影嘶吼着扑向黑影，“我族人是错了，可山下的人没错！
我用魂养还魂梅，就是要补回这山的伤！”
苏砚心头一震，突然想起砚心山影里光秃秃的山——原来旧山的草木，都是被人挖光的。
她猛地攥紧忆魂砚，任由腕间瘴气灼烧，指尖在砚心划出一道痕，将自己的血滴在上面：“我不管什么对错，我只知道，她想护的人，我不能让她失望！”
血滴入砚心，山影里的红梅突然全部转向黑影，花瓣凝成一柄光剑，首首刺进黑影的胸口。
黑影惨叫着消散，瘴气渐渐退去。
虚影落在苏砚身边，身形越来越透明：“多谢你，苏姑娘。
还魂梅开了，旧山会慢慢好起来的……”少年扶住虚影，声音哽咽：“师姐，我带你回家。”
虚影笑着摇头，化作点点红光，融进满树红梅里。
苏砚低头看向忆魂砚，砚心的山影里，终于长出了成片的草木，石碑旁的红梅开得正艳，风一吹，花瓣落在她腕间，化作一道淡红的梅纹，与之前的纹路合二为一。
雨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晴光。
苏砚收起忆魂砚，看向少年：“旧山的伤，要慢慢补。
以后，我陪你一起守着这里吧？”
少年抬头，眼底带着泪光，却笑着点头：“好。”
两人并肩站在碑前，满树红梅随风摇曳，远处山下的村落里，传来孩童清脆的笑声。
苏砚摸了摸腕间的梅纹，忽然明白，这方忆魂砚引她来的，从来不是一段旧忆，而是一场让过错被弥补、让希望重新发芽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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